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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壹·伍 踏莎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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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朗的少年和秀丽的少女,那是卷美好的画图,却早已尘封多年。两人之间相隔的,也早已不止是身材的拔高和年华的老去。
没想到这么快与他见面。痴立半晌,秦冉冉方惊醒笑道:“褚大哥,久违了。”
褚惊鸿细细看那眉眼。笑意清淡,似细水涓涓,一如他记忆的从前。但那细致当中,三分疏离,三分客气,却是叫他始料不及。半晌褚惊鸿颓然叹道:“冉冉,今日你对着我,也如对着外面的任意一个人一般。”
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看不见了秦廉的人影。倒未曾想过他这般直接,秦冉冉怔得一怔,却也坦然笑道:“你我多年不见,如今也不是小孩子,我如何待人,业已是种不自觉的习惯。褚大哥莫要见怪。”
他又怎会怪她?心里的黯然却是免不了,褚惊鸿笑叹:“我心中这些年,与冉冉却从未分开过。”他打小心里满满盛了她,半分也不曾缺失。六年或者六天,于他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差别。
奈何秦冉冉虽聪慧,于情之一字,却始终无法体会他的心境。
两人沿路向前。这几日秦冉冉早已在宫中混了熟脸,皇上与太子对她的喜爱亲切,众宫人无不看在眼里,遇见了自是叫声“秦小姐”之后,便纷纷退避,又哪里有人会多嘴问她身边的侍卫是谁。
秦冉冉细细体会他话中含义,总也只能得出些模糊的概念,个中深意,却是体会不到:“听爹爹说,你不久之前去了司空岛,为何这么快却又回来?”
“说来也是机缘凑巧。”褚惊鸿摇头道,“我前往的路上已遇到不少痕迹,未曾往心里去,待得到了岛上,闻悉你已经离开,这才心慌起来。与司空先生一说,他却也猜到你此行大概不太平,又叫我匆匆赶回来。”
秦冉冉闻言不由忧愁:“我回京之后总也空不下来,至今没有寄封书信回岛去,如今义父和青儿只知道我有危险,却不知我早已脱险归来,只怕心里仍然担心不下,这却是我的不是。”
听她唤“义父”之时,褚惊鸿已不由自主露出些笑意,暖暖看了她笑道:“冉冉,我此去司空岛,先生已经把你们的事,悉数告诉我。我心中对他……委实又是敬佩又是感激,想到自己竟然在心里冤枉他这么多年,就惭愧得紧。”
“他竟没有为难你?”秦冉冉好奇的却是这一遭。她一直担心褚惊鸿去司空岛之中“奇遇”过甚,他如今平安回来,她心里反倒若有所失,不由暗骂自己被司空那点坏心眼给传染了。
褚惊鸿半分未曾察觉她心思,想一想失笑道:“此番若非你出事,我与先生三两下便把事情说清,只怕互相之间当真还有好一番恶战。我现在听你说,再想到临行前先生看我的眼神,这才明白那当中包含了多少不甘心。”
秦冉冉也被他逗得笑出声来,又想到司空几人,猛地便是一阵思念与感怀,这才想到,与几人分别,不知不觉已经大半个月,不由敛下笑容去。
见她模样,褚惊鸿笑道:“先生让我带话给你,说他们在岛上吃得好,睡得好,叫你不必想念他们想到茶饭不思。”
再被逗乐,秦冉冉摇头笑道:“这个先生,偏生有本事叫我省心。”两人虽已正式定下父女的名分,但她叫先生叫了多年,多数也改不过口,想起他适才言语,心里却升起异样的感觉,问道,“你对他又是敬佩又是感激?这却是为何?”
褚惊鸿笑容一时多两分期艾:“你想听真话?”
秦冉冉选择不回答。
褚惊鸿连连干咳数声:“敬佩是因……在我的心中冉冉便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天底下所有男人,无论老少,对着冉冉都绝对没有不动心的道理。对于先生与冉冉竟然只是忘年之交,我心中委实又是惊讶又是佩服。至于感激么,自然是因为冉冉名声虽然受损,最终却仍然只是自己。我知道冉冉最受不得束缚,得知先生没有为冉冉按上任何身份的枷锁,对他当真感激得紧。”
秦冉冉沉吟道:“请褚大哥恕我方才起了小人之心。却以为褚大哥感激我义父,是为了你自己。”
“那自然也是其中另一半原因。”褚惊鸿讪讪挠头。
秦冉冉打量他两眼,忽的扑哧笑出声来:“褚大哥,你可知从小到大,我最欣赏你身上哪一点?”
褚惊鸿想一想,答道:“老实过头。”
“那叫心无尘垢。”秦冉冉笑吟吟,“褚大哥心如明镜,从不屑撒谎、讲大话,对人对事自有一套原则,是喜是嗔,也能叫人轻易看穿,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褚大哥心境毫无芥蒂,这一点冉冉实在自愧不如。”原本以为随着年龄与见识的增长,他也会改变,会变得圆滑世故,谁曾想这少年纵然拔高一大截,却仍是叫人一眼便能看穿的明朗。
也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姬清苑来,这两人一个心地开阔,一个防人如同防贼,一个话语里总叫人觉出温暖,另一个极尽嘲弄讥讽之能。分明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人,她心里却忽然生出些模糊的相似来,连自己也想不透。
被她几句话直要夸上了天,褚惊鸿欣喜半晌,忽然却又泄气道:“冉冉说的是欣赏,却并非喜欢。若当年的话我现在再一个字不变的向冉冉再说一次,你如今可会答应我?”
秦冉冉愣怔:“当年?你是说……”
唇边笑容多出些苦意,褚惊鸿道:“你十六岁时,我向你求婚,希望你满十八岁,就能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当时你没有答应。之后不久,你就随司空先生走了,我心里、我心里……”半晌说不出话来,那时乍闻这消息,他心中悲愤难过,又岂是几句话就能说得清。
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秦冉冉站立半晌,说道:“其实不久之前,我已经得知你想再到秦府提亲的消息。心里一直有一个疑惑,希望褚大哥为我解答。”见他凝神在听,便道,“天下人都以为我早已是义父的人,想必褚大哥也不例外,却仍然愿意娶我做你的妻子,这当中可有甚原故?”
两人都有副坦白的性子,秦冉冉心里有这疑惑,却也是真心向褚惊鸿索要答案。
半晌褚惊鸿颔首道:“我之前的确也只当你早已是……但即便如此,与我要娶你做妻子的决心,却又有甚不对?”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两人容色都很理所当然。他理所当然的觉得这没有问题,她理所当然的觉得他有问题。半晌褚惊鸿恍然大悟:“你是说如果你已经是……是先生的人,我若再娶你,岂非是强抢人妻?但那时我一心以为你不是出于自愿,这样自然算是司空先生强取豪夺。我这些年苦练武艺,便是决心要堂堂正正把你带回来。”
秦冉冉当真已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天下男人,竟还有褚惊鸿这样的,对女子的贞洁毫不在意?半晌讷讷道:“褚大哥……”
“现今可好了。”褚惊鸿盯着她柔声笑道,“冉冉终于回来了。而我,我也可以正正式式娶……”
“褚大哥!”打断他话,秦冉冉静静说道,“当初你‘以为’我不是自愿,却并没有问过我,究竟是不是自愿跟先生离开?”
褚惊鸿呆住,片刻道:“你是为了救秦世伯,迫于无奈才那么做,又怎会是……”
“我是!”看他不信神色,秦冉冉再重复一遍,“我是。当初我确是自愿随司空离开。甚至说,这一件事,并非先生他弄污了我的名声,而更多是我利用先生,更给他添上一个趁机强夺别人女儿的恶名。先生他明知我心思,却也由得我任性妄为。”
半晌无语,褚惊鸿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心想要娶她,一心想要变得更强足以保护她,如今她却告诉他,他做的一切,原来都并非她想要的?为什么?
秦冉冉回头来看他,神色恬淡,目中却是隐隐的硬气:“褚大哥,我问你,在这世上男婚女嫁,原本是最自然的事情。女子一生下来,那是注定迟早一日要嫁人,不管她愿意或者不愿意,那人她喜欢或者不喜欢。在褚大哥心里,是不是也觉得,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褚惊鸿呆呆点头。
“若然有一个女子,她偏生自小就厌恶这天经地义。她讨厌婚姻,讨厌束缚,更讨厌女子天生便要被当成男人的附属。立志绝不嫁人,这样的心思,若叫外人得知,想必这女子的一家,都会遭人白眼,你说是也不是?”秦冉冉又再问道。
褚惊鸿怔怔望了她,眉目那样的温婉,为何当中却蕴涵了那样的刚硬:“你就是那个女子?”
“我就是那个女子。”秦冉冉颔首,“由小到大,我不敢说读万卷书,却立志将来要行万里路。我自幼钟爱医术一途,只盼能多研制几副奇药,多救治几个人。却从未在儿女私情上下过功夫。褚大哥,如今你可明白,我打心底里不愿意嫁人,这才心甘情愿随了先生走,只是没想到你……”他的心思单纯却固执,连她亦为之动容,不得不说出这原由给他听。
踱得几步,褚惊鸿猛转头来问她:“若是我如今再向你求亲,你的想法是不是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那容色不安与焦虑,与这英姿勃发的少年,委实难以映衬。秦冉冉心中不知为何,便多出些柔软的情愫,低下头去:“褚大哥,你昨夜既然去了齐鸣王府,想来心中也清楚最近京师的异动。如今我们先把个人私事撇在一边,度过这次危机再说,可好?”
看她半晌,褚惊鸿终究点头。明知这已是她能做出的最迫切的让步,心里毕竟还是有几分欣喜。
多怕她直截了当便拒绝了他,那他这些年的心思,当真不知再赋予何人听。
两人言谈之下,秦冉冉方知褚惊鸿却也是留意到追杀过姬秦二人的杀手,这才一路追查到齐鸣王府,只因这之前他对齐鸣王姬宁远近日来幅度并不小的动向,早已有了几分了然。但他并不知道那夜救的人却是当今四皇子,当时也不过一贯仗义出手而已。
秦冉冉左思右想,终究没有告诉他。褚家身份特殊,褚惊鸿却是心思再单纯不过的人,适合江湖,却并不适合朝廷,她不愿意把他卷入这些无谓的纷争中来。
自然也不愿让姬家父子几人知道他。
两人讨论半晌,最后得出结论却是褚惊鸿暂时不回秦家,他执意监视齐鸣王府动静,秦冉冉想一想,却也由得他。毕竟褚惊鸿的武功她虽没机会见识,但能叫姬宁远退却和姬清苑称赞的,又能有几个?
当下褚惊鸿再随等在不远处的秦廉一起离开,秦冉冉看他们走远,这才慢步踱回龙行宫。迎面走来一人广服宽带,正是姬重光。
最近倒真是走到哪里都能与这位太子爷碰见,秦冉冉还未开口,已听他笑道:“我那四皇弟方才出去找秦小姐,秦小姐却比他更早回来了。”
“他找我?”秦冉冉奇道,“莫不是皇上身体又有何处不舒服?我这就就去看看。”说着要加快脚步,却又被姬重光笑声唤住。
“冉冉是真没看出来,还是装糊涂?”姬重光忽然改了称呼,见秦冉冉回头看他,上前两步笑道,“四皇弟对冉冉言辞关切,他自小不拘礼数,如此对一个女子小心翼翼,我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心下暗暗皱眉,秦冉冉索性直接问道:“殿下想说什么,不妨明白讲出来,也省了冉冉瞎猜的功夫。”几人近日相处颇好,秦冉冉说话间也不似最初那般客气生疏。
眨眨眼,姬重光笑道:“冉冉说话倒是利落得紧,为何对着我四皇弟的心意,却利落不起来?”
皱眉更深,秦冉冉细细斟酌,半晌道:“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小女子早在五年前便已经跟了司空先生,只怕这点小事殿下也未必知道。”
“但小女子无才无德,声名狼藉,于皇家内苑,却又怎敢高攀。”秦冉冉说完不再理会呆立的太子爷,径直向前走去。当初决意跟了司空走,另一层原因,便是想到她身为宰相之女,若有一日被钦点入宫,却是半分也反驳不得。太子言行,纵然含笑,她却自要越早推得干净越好。
想到姬清苑喜欢自己的可能……半晌秦冉冉摇头,那当真半分可能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