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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一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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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那是一座古典而美丽的城市,随处可见盛开着大朵大朵的芍药和牡丹,与咸阳的冷肃不同,如今的北方都城已是相当的柔和和富贵。
太清池上,清风澹澹,烟波浩淼,汉白玉桥面雕刻着白玉祥兽,凹处囤积了清澈的雨水,想来是刚刚放晴的一方天色。小商小贩已经老早出来摆了铺子,十里之内,高高的客栈城墙此起彼伏,楼台疏翼绵延到了天海的尽头。
街道上的行人穿着光鲜,女子提着篮子在菜场中讨价还价,男子们开了店、数着银两,亦是满面春光风采。几个孩子追逐嬉闹地穿过几道门洞,手中的糖葫芦就像招摇的彩旗。
此时,却听几声敲锣打鼓,震动了满街的百姓,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向着声音的来源地奔去。孩子也相当兴奋,拉着母亲的手,如同泥鳅一般挤入了深深的人群。
刚走几步,便见一路缠着粉色丝带的树木,十步中设有一站口,里面摆卖着女子的首饰和绸缎,对面亦是名声久远的酒家茶舫。这座城市临水而建,宛如伫立在半空中的花园,河流中几只花船奕奕然穿行而去,隐约间在风声中,可闻几首琵琶筝曲,声质清润,回音寥落,如入满庭烟雨之境,云水空茫。
江南般柔软、疏云淡柳的城市啊。
这样一座宛如美玉般毫无瑕疵的城市里,却有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徐徐走来,他的目光有些疲倦,风尘仆仆,似乎刚经历过人生的巨大磨难,街道上的男男女女皆嫌恶的避开他,生怕光亮照人的衣裙受其玷污。
然而那个人却丝毫不在意,亦步亦趋地前行着。这时,他听到了来自远方的鼓鸣和欢笑,隐约夹杂在呼啸的风中。男子微微一惊,立刻伸手拦住了一名百姓,“请问这位大哥,可知道易水河畔怎么走?”
那个人看他满面尘垢,样态丑陋,随后扁了扁嘴,不屑一顾地道:“诺,那边就是了。”
他微微舒了一口气,对那个人拱手作了一揖,“多谢了。”这么多天,他虽然一直居无定所,但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好象还原了少年时期悠然的生活,所以尽管生活艰苦,他依然乐此不疲。然而忽然有一天,他在半路上收到一位陌生人送来的书信,指明他的去向。
这样的陷阱不是没有遇见过,也甚为奇特,但是直觉告诉他,那个人似乎在有意协助他!所以,他将前往大理的行程暂告了一段落,应着那个人信中所写,一路跋涉来到此地。
来到燕国的统治范围,燕都。
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是看那人遥指的方向,似乎是在极东北边,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心下也焦急了起来。随着人潮,走了百步,他远远看见一幢红色楼宇,布置的极近奢华,甚至连镂空的花窗都雕刻着珍珠花形。楼宇用纯金色的金箔勾勒一圈,覆着层层叠叠的琉璃和珠宝----这,除了占地面积小于皇宫外,任何一处设计都过之宫殿。
远远的,那幢红楼散发着独特而奢华的光芒。
因为燕国的都城不如咸阳人丰地广,道路虽然交叉甚多,却只有笔直地三条。眼看目标就在眼前,可他却不知如何度过,就在犯愁之时,只听前方楼下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呼喊。楼下的众人伸出手臂,似欲接住上面抛下的东西。
男子抹了一把脸,脸上的尘土簌簌而落,还原了本身清俊儒雅的容貌。此时,他亦走了过去,却只是想穿着空子,尽快离开这里。俗话说:事非之地,不易久留。不知怎么,他就是觉得,此地太不安全。
走近那幢红楼时,他意外地抬起头来,淡淡打量这所极度穷奢及欲的殿堂,然而不看还好----那楼上,站着一位身着鹅黄色长衫的少女,目中水波流转,盈盈如光,此时两人的目光正好对上,楼上女子微微一怔,脸上立时露出笑意来。
少女的手中抱着一个绣球,就那样朝着他正面砸落。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亦不清楚民间的选亲方法,只以为是偷袭的兵器,青年立刻纵身上天,在半空中转换了一下身形,空手一划,便将绣球抱进了怀里。
此时,人群忽然又爆发出一阵掌声,那些人或羡慕、或吃惊、或嫉妒地望过来,似要将其淹没在星辰山峦的巨大压迫之下。青年怔怔地拿着绣球,抬头看着楼上的少女狡黠一笑,人影立刻掀去了珠帘,进了内室。
此时,红楼的最低层排了一条纵队,正朝他走了过来,那些人拿过他中的绣球,眼中却是诧异和吃惊。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何会露出如此表情,却还是拱手抱拳,以军人的方式表示对外人的尊敬,“请问……”
“新姑爷何必客气,快快进来,老爷等着见您呢。”一个身材肥胖,举止相当夸张的大妈一边甩着帕子,朝他谄媚地笑。青年蹙了下眉头,一点也不知所谓。
就那样,在雷鸣般的掌声和一甘下人的护驾中,他随之进了奢华的红楼。楼内的装饰简直不能同外部同一而语,就像进入了秦宫一般,巍峨壮观,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墙壁上悬挂着历朝历代的名人手笔书画,墨汁浓郁地香气四散开来,宛如仙界。
地毯出产于波斯,是简洁的菊花八部图,其间穿针引线,来回都是金丝布局缠绕,在暗色的琉璃宫灯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这,简直是一家富可敌国的府邸啊。而燕国的王,居然也放任他们如此下去么?
正在纳闷不解时,一位鹤发鸡皮的老人从主位上站起来,眼睛不断地打量着他。看得青年浑身忽觉不适,那个人才收回目光,淡淡问道:“贤侄,既然我小女选的是你,当爹的定会信守承诺,然而我不得不问你几个问题,且由你来好好回答。”
他不禁愣了一下,不明白这个富态的老人为什么连姓名祖籍都不问他,就让他直接回答问题。此时,那个人坐了下来,并示意他一并落座。老人问道:“贤侄可读过《易经》?”
青年想了一下,点点头道:“略知一二。”
“恩。老夫一直以来都做着从西域要冲通往中原内地的贸易流通,也有固定的商业集团,可为什么总有人与我不合?你可知原因?”老人问道,轻啜了口茶水。
青年想了想,回忆起很多年前,妹妹曾教过他简单的易理,便随口而出:“一是为了竞争,势力悬殊太大,小的商人自然有了----即便自毁也要拖你入水的下等之心。而且‘同人与宗’,吝道也。不能同各阶层人相互来往,当然是引起麻烦的根源。”
老人放下茶盏,目光里却无赞许,反而又问道:“如今刘氏的商业已然坐大,老夫曾考虑过长久之道,却总是适得其反,为何?”
青年答:“浚恒之凶,始求深也。如此失败,是因为刚刚开始改变策略,却又想着令其长久,这违背了天道,自然行不通。”
“你对商,到是有些想法。”刘氏是燕国最大的商族,因为春秋战国时期,一向是商人的地位最为卑贱,到了战国七雄逐渐称霸中原后,便实行了‘重农抑商’之政策,所以多方从商者都选择了其他途径,只有大名远播的刘氏,一直游刃于商海当中,直到如今的富可敌国。
可是,为什么燕王室不出面压制,反而让他们生活在燕都内,更不加以管辖?就有待讨论了。
“爹---”此时,一声清脆的呼唤从二层传来,来者的声音如铃铛般动听,不娇柔不造作,应是刘老爷的掌上明珠吧。青年转望去,看见的却不是大家闺秀,反而是一声青衣的少年公子,少年手中拿着折扇,风流倜傥,面容尤如女子。
他向后退开一步,收回冒失的目光,却听到对方不在意地摆手声,“哎呀,都快成一家人了,何必这么客气啊。”说完,就一跳三步地从台阶上蹦达下来,冲刘老爷飞扑过去。
“舞阳!别胡闹,好歹一个……”刘老爷正想开口说什么,只见青衣少年猛地一开扇面,掩着嘴‘哈哈’笑起来,“爹,小妹还在等您回话呢,您就别霸着妹夫了。”
他看到刘老爷的嘴角猛然抽搐一下,最终摇了摇头,答:“舞阳,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调皮啊。”说完,他又转过头来,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老夫就先进去了,你们好好谈谈吧。”
待刘老爷离开,少年蓦然整了整面容,正襟危坐道:“今天,是我小妹抛绣球招亲的日子,正巧这绣球落在你怀里,我小妹也说看得上你,那我和爹也不多横加阻拦,你这就去随我梳洗一番,等着明日和小妹成亲吧。”
青年一听,立刻惊诧地抬眸,道:“什么?这怎么可能,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娶妻,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有什么事情比我妹妹还重要啊!”少年敲打着扇骨,面容沉了下来,似乎已在生气,“你看你这副脏兮兮的样子,妹妹能看上是你的福气,你居然还敢说‘不’?既然你不同意,当初为什么要接绣球?难道你想看我们刘氏出臭?”少年一噘嘴,对着他连翻轰炸,字句与字句之间竟连一点间隙也不留,青年被他说的头大无比,就想赶紧脱身。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爷误会了。”他拱手道歉,态度还是从容不迫的。
那个少年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继而带了笑意,不禁颔了下首,表示:“你这人倒有礼貌,想来也不是小家里出身的,而且一口一个‘小爷’,叫的本少爷十分之爽,本少爷暂且不怪你冒犯之罪,现在就跟我来吧。”
“小爷,我是真的不能……”他话还没说完,直听‘啪’地一声,对方的扇子已经打了过来,青年立刻反手而退,出手格挡出来,力气用的不大不小,刚好挥开了对方的兵器。那少年一个不留神,扇子狠狠敲在桌面上。
“哇呀,痛死了,你这个粗人!”少年蓦然跳了起来,支着腰破口大骂,“真是的,怎么就挑重了你啊,连我这个要当哥的你都不放在眼里,看我不劈飞你。”说完,少年扔出手中破扇,掉头寻找着可以砸的东西。
不一会儿,什么青铜器、玻璃彩、琉璃盏全部飞了过来,青年吃了一惊,真没想到天下还有如此刁蛮的少年,一时间无从招架,竟真的被打重了肩膀。他闷哼了一声,紧蹙起眉头。
明知他有能力躲过,可如今居然真的被砸到了,少年打了个激灵儿,放下手来,“你,你还好吧?你不是很厉害的么?怎么、怎么不躲啊?”
青年拍了拍衣服,神色恢复平淡,他躬身再度作揖,十分礼貌的开口道:“小爷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是否可让在下离去?”
对方眨了一下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不一会儿,他终于妥协地叹息了一声,“可是女儿家名誉也重要啊,怎么能说放就放了,好歹也得过上几天再走吧。”
他一想,到也有几分道理,毕竟今天他刚夺了绣球,大家在茶余饭后定会将这门亲事挂在嘴边,以待他们盛大的婚礼。如果自己真的连夜就离开,那么这个小姐的名声,恐怕----将心比心,在获知自己的妹妹被爱人抛弃之后,他会撕心裂肺的疼痛,何况眼前这个-----同样爱护妹妹的少年呢?
“如此,在下就多叨扰几日了。”他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对方一听,笑意浮出来,染上了眼角眉梢。少年狠狠拍了下手,大笑道:“这样才对嘛,男子汉大丈夫的。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呢。我叫……刘霸天。”少年嘿嘿笑了一声后,开口。
“刘、霸天……”青年的面容瞬间青了个遍,虽然男人叫这个名字可谓稀松平常,然而像他这般姣好如女子,且清秀白皙的模样,简直和这么霸气的名字沾不到一点边,青年不禁又打量了他几眼。
“叫什么啊!”少年看他只盯着自己看,忽然就变了脸。他气冲冲地端起茶水,刚抿了一口,只听那青年回答:“我叫樊于期。”
‘扑-----’刚喝进嘴中的茶水喷射而出,少年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可怕之事,一口水落下,直浇了对方满头满脸。
“呀,对不起啊,对不起。”说完,少年立刻掏出袖中的帕子,就要给他擦拭----那是一方浅粉色刺绣着梅花和绝句的手帕,应是女子专用,可为什么这个人……莫非他……
就在手帕伸过来的片刻,他闪电般出手、握住了少年的手腕,对方却本能的抵抗了一下。刘霸天低下头,有些窘迫地道:“真是对不起----我、我……”
“这该不会是令妹的手帕吧?闺秀女子的东西,怎可拿出手随意乱用?”说完,他向后仰了半寸,神态已不如方才的连连数变。刘霸天听他这么一说,立时‘啊’了一声,缩回手去,然而面上却不自觉红晕了一片。
“我、我只是忘记了、忘记了……呵呵……呵呵。”他尴尬地笑完,立即发现有更重要的事情被忽略了,少年眉宇一蹙,急急道:“你是樊于期,那个秦国的著名大将么?你你你……”
对方颔首承认,却又苦笑了一声,“不过,已不是什么将军了,现在怕是连流浪者都比我身价高吧。”是啊,他不过是一名正被通缉的朝廷要犯而已,怎可来到别人的地盘,再接受别人的庇护?何况,他也不好为无辜的燕国招致藏凶的祸名吧,亦不能帮助残暴的秦王找到攻打燕的借口!
他刚预备起身,想要告辞,却被对方提前预知了。刘霸天扬了扬手,大声道:“诶,就算你是秦国的人,我们也不怕。燕国虽弱,却也有赵国当作屏障,嬴政绝不会那么快攻打过来。放心好了,在我家里住下,和我妹妹好好完婚。”
樊于期一听,立时一个头两个大了。
第二日,刘霸天闹的全家鸡飞狗跳,说是燕国的女子们在成亲前,必要去罗门寺还愿,以示对大乘佛法的尊重。战国末期的中原,基本普及佛法制度,同时道家、礼仪术也得到了大幅度认可。春秋战国时期,因为战争和纷乱,各诸侯国合纵连横,从无义战,所以涌现了大批自由思想家,暂称为‘百家争鸣’。
燕国人崇尚老子,即道学,同时也迷信佛典,所谓无忧即佛,佛本无象一说。
这天刚好下着细密的小雨,夏季的电闪雷鸣后,震耳欲聋的大雨逐渐稀少,转而代替的是亲切而如丝的春雨。一驾牛车停在红楼院中,是极其普通的贵族专车,没有镶嵌宝石和金壁,亦无南海珍珠的挂帘,只有一名着着青衫的少年撩开帘子,旋空而下。
他对着他笑着吹嘘,“看吧,别说你武功高,我也会哦!”说完,他拍了拍手,笑靥如花地望着刚刚打理后的牛车,不禁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要选什么颜色的牛。”
玄色长衫的青年一听,有些好笑起来:“难道你家里有绿色的么?呵----你是出去招摇?”樊于期反问道。
“对哦。”那少年一点头,立刻耸拉着脑袋,有些底气不足,“那还是一般的土牛吧。虽然,我很喜欢牵着绿色和蓝色的牛上街。哈哈---”说完,少年对他一挥手,自己首先坐上了牛车驾驶位,“快上来,我们必须在早上把愿还了,否则观音菩萨如来佛祖就不会保佑我们了,妹妹的婚事我也不希望有什么不测呢。”
刘霸天抬起头来,见他无动于衷地站着,正要催促----却见对方面上一阵沉色,似乎回忆到了什么,樊于期的目光迷离伤感,甚至闪动着莫名的情愫。少年愣了愣,不敢再多嘴。
那是很久以前,似乎已经淡化在记忆里了。那是个春日的晌午,花香四溢的院中,他牵出一匹刚从客栈内偷来的大马,出了小街,就立刻翻身上来,挥起长鞭撒足狂奔。
第一次驾马,他当然力不从心,手上亦无力气,就看那马匹自己随意在大街上奔跑走动,累的时候竟然昂头骄傲的散着小步。以至于,等到他回到荒废的马厩时,妹妹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了。他一惊,赶紧跳下马背,追过去。
“湘儿,你哭什么啊。”他急急地问到,看着妹妹哭泣,他的心理甚是不好受。
“我以为,哥哥、哥哥不要湘儿了。”女孩子揉了揉眼眶,已经红肿的眼睛眨了眨,她‘哇---’地一声扑进哥哥怀里,低低抽泣起来,“哥哥,不要那么晚回来,湘儿怕。”
“知道了知道了。”少年时期的樊于期拍了拍妹妹的肩膀,随后指向自己的身后,得意洋洋地道:“湘儿你看,昨天你说要骑马,哥哥就顺面偷了一匹出来,怎么样啊?”
湘儿抬起头审视了一番,噘起嘴巴摇摇头,“为什么是黑色的,不是白色?人家大街上出游的小姐都是骑白色大马的。我不要,我不要,颜色不好看。”
樊于期搔了搔头,又不敢违了刚痛哭过的妹妹的意思,于是只好摸了摸孩子漆黑柔软的头发,颔首:“好的,下次哥哥就给你牵一匹白色的来。”
他还记得那之后的第三天,他果然见到了一匹出游踏青的贵族小姐的马匹,似乎亦是进庙里上香,他看守卫的人手不多,于是就起了偷盗之心。然而可惜的是,他刚一出来便被家丁逮个正着,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再去思考,也没有了深刻的记忆。
他只记得他们进了牢房,受到了非人待遇,之后又被那家小姐好心赎了出来,于是便和妹妹一同在她家干起了清扫马厩的差事。
樊于期自嘲地笑了笑,衣襟一揽,敏捷地掠上了牛车,他拍了下青衣少年的肩膀,笑道:“今日就老烦霸天兄驾车了哦。”说完,便欣欣然地钻入了车内。
“你你你、这个杀千刀的!”外面,少年的声音如雷贯耳。
因为天热的缘故,好的牛车里都填满了冰块,起短暂的消暑作用。里面倒也没有什么新奇,除了惯用的龙蜒香外,便是一地的绒毛红毯,樊于期无奈地摇了摇头,感觉到了微微凉意,他干脆躺了下来,阖眼睡去。
无人言语,牛车内一片寂静,刘霸天掌缰技术煞是好,以至于他睡的十分安稳,甚至连颠簸感都没有。也许,这几天真的是累了吧。梦魇里,他看到大片沉静的稻草,一方淙淙的小河,被阳光照射着宛如金子,闪烁成千片万片。一个女子,抱着白色的丹顶鹤,昂头数着头顶蔓延过的白色云朵。
似乎听到了响动,女孩子猛然回头,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于是,她再也不顾其他,直跃入了长长的河流内。他惊讶地‘啊’了一声,也走到岸边去寻觅,然而等了很久,很久,那个紫衫的少女再也没有出来。但,在她跳进河中的刹那,清澈的水面上腾飞起一只丹顶鹤,呜呜啼哭着,盘旋在巨大的苍凉河线旁。
“湘儿!”樊于期大呼着醒来,感到眉心一点温凉,轻微一抚,却发现那是泪水。男子自嘲地笑了一下,却诧异牛车在何时已经停下了。
北方的绿洲温润柔韧,如漠漠的水田,总有大片的林阴和树丛。他撩开车帘,阳光扑面而来,让他感到无比的晕眩----温风似酒,烟岚半月,清波千里,天际白帆点点。他们就在那错落如棋的楼宇内,临江而望。
忽然,牛车倏忽一抖,几乎要将他掀翻过去。樊于期脚足轻点,立刻旋身抓住了一旁窗楞,不由的深吸一口气,对车外的少年道:“刘小爷,您这是走到哪里了?我怎么没发现……有什么寺庙啊。”当牛车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从窗内跳了出去----然而户外,哪里还有刘霸天的半个身影,他们的牛车正陷在深深的沼泽内,寸步难行。
正当樊于期起疑之时,溪流旁的竹林深处,忽然传出打斗声,似乎还夹杂着一个少年焦急却温婉的呼救。樊于期猛然放手,人已迅速飘了过来。脚点清水万波,竹节起落有声,他借助着两者的力量,在巨大的烟屏内高飞低落,美丽不可方物。
此时,竹叶的映衬下,稀稀疏疏地看见几个黑影,当中一袭青衣,由于身材过于柔弱小巧,此刻正被掩盖在一片绿意和浓黑中。樊于期眉宇一蹙,在虚空中低低喝了三声,手中长剑愤然而出,直击向一个人的脊背。
那个人猛然前倾,放开了抓住少年的魔爪。四周人皆是惊怔,立刻抽出身上的佩剑,以作抵挡,眼看一场撕杀正要开启,忽听那个青衣少年冷冷吼道:“谁敢动他,我现在就大喊非礼!”
樊于期觉得自己是无语问青天,这种类似于湖心小岛的竹林,一般人不可能上的来,更何况就算有武林人士前来歇息观赏,也一定是在人烟稀少或偏僻安全之地。如今这群黑衣人虽然身份不明,但是敢绑架刘家大少年,可想而知-----它的背后存在着多强大的阶级势力!
棋局背后的人定然是安排好了一切,并对刘霸天的行踪掌控甚熟,才敢出此下策。但是,这些人明显武功高深,想要带走一个类似女子般娇弱的少年,应是不费吹灰之力才对,可为何这些人表现出的,却是十分窘迫、无奈、谦让,甚至还有更多的恐惧?
果然,在刘霸天一声恐吓下,那些人果然站着不动了,目光充满诧异。
“妹夫,把他们都给我点了穴,不准再走出一步,否则都去死!”那少年看到有人仪仗,立刻丢下了方才的狼狈模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宛如一只鸣叫天亮的公鸡。他朝樊于期扬了扬下巴,手指已经点了出去,“这个,这两个尤其给我点重!”
“哈?”玄色衣衫的青年怔了怔,才听清他说的什么,整个人露出无比郁闷地笑来,“你也不看看他们是什么人,就敢招惹?不怕以后惹祸上身?”
“我还能不知……”他顿了一下,目光一变,笑嘻嘻地接下了话,“不知道又如何,就算他们敢找来,我爹定会找人帮我报仇的!”
他说话的时候非常孩子气,连说出去的句子都带着幼稚和青涩的天真,玄色长衫的男子宠溺地一笑,抚了抚他柔软干燥的头发,“好,你看着啊。”
他形如鬼魅,宛如闪电一般穿梭在四个黑衣人周围,站在一旁的刘霸天不禁喟叹起来----真是太厉害了。她曾自负自己眼力超群,再细微的东西,在他眼下也必然分毫毕现。而如今,他只能看到一团黑影迅速在眼前掠过,经过他的时候,头发亦被狂卷而起,于是飘来了那个人身上特有的气息。
少年微微一窘,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姓刘的,你想什么呢!”
这时,那个人已经停了下来,站在他身侧整理着衣衫,而那四个人更是一副吃惊而悲惨的模样定定站着,恐怕是被人点到了很重要的穴位,竟连眼睛都转动不起来。顿时,只听一个人低低地动了下嘴唇,似乎吐出了一个‘刘’字,由于声音过小,樊于期并没有听见,而那个青衣少年忽然扭过头,对他们做了个奇特的鬼脸。
玄色长衫的男子似乎也感到了什么,同时回过头来,刘霸天一惊,立刻收整仪容,恢复了平日的笑脸。他亲密地抱住樊于期的胳膊,嘿嘿地道:“我们快走吧,今天就不去还愿了,我带你去一个特别好的地方。”
“什么地方?”
“哎呀,别问了!”少年耸了耸肩,似乎打了什么坏注意,“反正很好玩,到了就知道了。”
于是樊于期真的听信了他的话,靠一人之力将牛车从沼泽里翻拉出来,而刘霸天又以遭受无名恐吓为由,改由樊大将军控马。这一路上,莺飞草长,夏季知了低鸣,走出了郊区,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繁华地段,是与前燕的清疏复杂不同的,这里宛如是被画者涂抹上的色彩,斑斓而迷人。
楼庭小院中,白墙青砖,翠筠掩映,似浮着绝薄的寒烟。每家每户前开满了新鲜的海棠花,各色各样姿态百出,竟让人有一种置若江南之疑。
果然,在刘霸天的带领中,两人刚行了一半,樊于期忽然扯开后帘,压低了声音,“后面有人跟,已经跟了有一段路。你到底惹到什么人啊?”他口气不善地道。曾身为三公之一的大将,他的地位已然崇高到可比拟各处封地侯爵,所以从来没有人敢驱车尾随、暗地中跟踪他。而如今,居然明目张胆的被别人咬了尾巴?
“没关系,没关系,等我们去了那里,他们一定会走的!”少年拉开车帘,拍了拍老牛的屁股,笃定地向他保证,“前面向左转,然后一直走就到了。”
玄色长衫的青年猛一抽马鞭,土牛飞一般地疾驰而去。虽然比起马来说,牛车还是差了一点,但毕竟是行在百姓之间,牛相对于毫无章则的野马而言能好上许多。果不其然,当他们一走,那辆奢侈而布满金蚕丝的牛车也随之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