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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画中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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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怀玉对他阿妈的记忆很少。翻遍回忆,也只记起一幅画。
那个时候的画,求意不求形。画上寥寥数笔,只勾出了一个轮廓。长发及腰,侧过脸时露出眉尾的一点小痣。金怀玉记得当时的自己是盯着画看了很久的,但依旧没盯明白画上人是美是丑。
画画的人真是吝啬,在纸上画画而已,又不是往心口上刻刀,多几笔很难吗?
以至于他现在回忆起来,也只想起了画上人出世若离的气质,和一看到就令他几欲放声痛哭的熟悉感。
直到眼前糊了一片,看不清对方的脸,金怀玉才发现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哭了。他擦了把眼泪,继续盯着对方,虽然克制了很多,但眼睛依旧一眨不眨。
没有小痣,这让他有一点失望。
铃声没再响起,宋雪河将余光收回一点,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目光对上的那一刻,少年眼睛倏忽睁大,像被一道雷轻轻地劈了下脑袋。金怀玉那个只用了十五年,从没像此刻这么乱的脑袋,在盯了对方很久后,终于转过一个惊天大弯,意识到眼前的人是个男人。
酝酿了十几年的‘阿妈’被他硬生生咽下去。
这个男人眼睛好像会说话,虽然有着该有的戒备,但又有天然的温和。看着他的时候没有出声,但金怀玉能意识到对方在询问自己有什么事。
对比他的眼睛,金怀玉的嘴简直是摆设,一紧张,一句“你是姐姐吗?”脱口而出。天晓得,他只是想问‘你有姐姐吗?’‘她眉毛上是长了一颗痣吗?’
这一刻,宋雪河终于意识到,跟着自己的人单纯是个傻子。
搞砸了。金怀玉心想。
“不是啊。”
金怀玉听到很轻的一声,声音跟现在的雨一样,沙沙的,轻柔和缓。他唰地抬头,从对方眼底品出了一点笑意。
地上的鱼猛地动弹了一下。金怀玉一震,整个人活了过来。
对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地上的鱼,嘴角的笑突然变了点味道,抬起眼,再看他时皱了皱眉。
“鱼可以卖给我吗?”他问。
鱼是金怀玉之前混时间的时候摸来的。他有点不乐意。
倒不是稀罕这鱼,主要是鱼黑不溜秋,又滑又腻,长了肉须的脸活像个老头。长相有那么点的丑。
说来更惭愧的是,这是他从一臭水沟里捞起来的。当时一现世,就带着一股惊天动地的臭,本也没打算吃,就想回去恶心一下家里的老头。
更不好意思给他了。
对方‘嗯’了一声,只道:“以后换种鱼吃。”他看他的眼神不再是在看个傻小子,而是在看一个嘴馋的傻小子。
莫名其妙的,金家的小少爷在这一天搭讪不成,但做成了一项无本买卖。他握着那把铜钱,依旧懵着,问道:“你叫什么呀?”
宋雪河本已走了,闻言回过身,没回答他。可能看他蔫嗒嗒的太可怜了,又低声嘱咐了一声:“这几天尽量少来这里。”
金怀玉:“怎么了吗?”
他是想和他再多说几句话的,对方身上似近实远的气质实在太让人难受了,抓得住,留不下,总要多看他在眼前才能安心。
可对方脸色一变,身体突然紧绷,防备之色再次出现在他脸上。他往金怀玉怀里塞了一样东西,在金怀玉回神之前,已经走远了。
一下子就不见了。金怀玉耷拉下耳朵,攥着铜钱,拉起他的小破车往回走。
途径拐角,有一人与他擦肩而过。金怀玉听见一声铃响,还以为自己的车铃碰到了对方,正打算道歉,对方却目不斜视走了,正是往他先前来的方向。
金怀玉进门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结果撞见一个脸色比他还难看的。
是金又谦的副官。表情冷得吓人。
在外见了个小兵都怂的窝里横很自然地问:“怎么了?”
副官摇头,含糊一句,“抓了两人,拉响房了,师长审着呢。”再多的就不说了,同他打了个招呼后急匆匆走了。
金怀玉赶回去换了套衣服,顺带琢磨了一会。
这话讲得不清不楚,模模糊糊的,应该是不让声张的意思。副官是谁,跟金又谦左膀右臂似的,什么事都替老头搭一手,连小时候罚他都有对方一份。
副官都这表情了,老头估计也够呛。这种非常时期,能让老头上火的无非两件事。就是不知道是内忧外患里的哪个了。
他虽然好奇,但这时候上去看热闹,怪给老头添堵的啊。不太好。于是慢吞吞吃了碗馄饨,走去响房消食。
响房这名是个浑名,不晓得哪个取的。主要金又谦手下的人和他一样没文化,好三十的人,念的书还没拴在私塾前的狗来的多。
当时这屋缺个名,又不能‘这间’‘那间’地叫,鬼晓得指的到底哪间,拉错地,拉师长房里去了怎么办。听那些犯人吱哇乱叫,干脆就叫响房算了。
于是……
就叫响房了。
遥遥的,金怀玉就听到一响彻云霏的吓骂声,他刚要探头,结果先从屋里蹿出一东西,给他撞了一跟头。
金怀玉晕头转向的,没忍住,当场给跪下了。正巧有一人走进来,稳稳受了他一记大礼。
小少爷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这种时刻当然得找爹,下意识喊了一声:“爹!”
金又谦最听不了他喊爹,看到这现世宝,脸一青。再看到来人,直接黑了。
这人不知是受惯了大礼还是怎么的,被金怀玉这么折寿地来了两下,竟脚都没挪半步。眯眼看了他一会,从善如流道:“不用这么客气,喊叔叔就好。”
从没见过这么不客气的!
金怀玉生气地抬头,结果来人逆着光,只看到一挺拔高挑的身形。一手放在身侧,十分闲适地抛着两枚飞蝗石。
他心中咯噔一下。果然他爹不仅没找对方麻烦,还先替他认起了错:“怀玉,快喊折爷!不要再跟个小孩子似的赖在地上,多没礼貌。”
在乘江,飞蝗石不离手的也只有这所谓的‘折爷’了。金怀玉后知后觉想。
他也想起来,可跪久了腿有点麻。金又谦比他还急,一抄手,拎麻袋似的把他提到一旁。起来了,他才看清这位折爷的脸。然后愣了。
折爷全称折玉手,真名现已少有人提及。金怀玉听过一次,因不知是真是假,就没记住,只记得那名字的意思与对方的行事风格十分不符。
传言中,这位性格阴翳,行事狠辣。多少人对其避之不及,偶尔谈及只言片语,也是讳莫如深。
以至于金怀玉一直以为对方的年龄至少是三十往上。可没想到,本尊却是个皮相只有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微笑时,甚至还带着一点少年气质。
金怀玉突然打了个寒颤,心底没由来地一冷。
他多趋利避害啊,金又谦都说他年少不懂礼貌了,这位只比他大几岁的也不要脸地认他做侄子,他还能怎么办。虽不明白这大佛怎么来了自家小庙,也从善如流道:“叔叔好。”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就是从小到大,金又谦都听不太得金怀玉喊别人。甚至于金怀玉喊他‘爹’,他都能露出一副丧考的表情。
金又谦脸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折爷还是那副随时供人参拜的姿态,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嘴带怜悯,眼带嘲讽。向他点了点头,对这个称呼适应良好。
他已然是这里的主人了,抬脚就进了门。厅中只摆了一张椅子,他竟径坐下。旁人毫无异议,甚至一丝异色都未显示出。也是,按照传言,他不要人脑袋作脚垫已经十分客气了。
厅中绑了两个人,应该算个人。
金怀玉躲在金又谦一旁偷看几眼。
只见这两人一脸青白,面上没有几两肉,皮包着骨头,像被人用刀贴着面骨细细切过。可眼睛又凸得很厉害,浑身湿淋淋的,仿佛又被泡发过。目光很呆滞,见人进来,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金怀玉在心里琢磨,这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啊。还是说被老头严加审讯给弄成这鬼样子了?
可能别人站着他坐着的姿态让他很受用,折爷开了金口,“打哪来的啊?”
金又谦道:“城西。一农户那发现的,去抓人的时候正在抓鸡放血喝,见了人来也不跑。那一路死了不少鸡禽。”
“城西啊。”他摩挲着手中的飞蝗石,“闹走尸那城西?”
“难怪身上一股臭味。”他笑眯眯转过头,看着金怀玉,道:“小侄子去过城西吗?”
金怀玉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什么意思,说他身上也臭吗?什么臭?!尸臭吗?!!!
他闻遍全身,也没察觉出刚换了一身衣服的自己哪里有异味。
金又谦一张常年日晒雨淋的土匪脸直接白了。
可这位依旧笑眯眯的,“审了多久了?有审出什么吗?”
金又谦答道:“一绑来就通知折爷了。这两个人硬得很,伺候过一遍了,也没撬开嘴。不过应该是城外的人。”说完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外敌。
“应该是怎么个意思?”这位的笑淡了点。
金又谦道:“八九不离十了。一人食指上长了个瘤子,经常练枪的人多会这样。另外一个右肩上都磨出茧了,恐怕也是个长时间拿挺机的,那东西后坐力大。先前挨个排了遍,自家军里没这两号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明目张胆的,还弄出这么些事。”
这位问:“所以你的结论是,我们城西军线破了?”
金又谦回道:“检查过,没有。”
“那就是说并非强突。那问题来了,你见谁家暗探这模样,身份证明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
折爷说这句话的时候,室内仿佛有冷流流过。
金怀玉本是在看热闹的,结果被吓了一哆嗦。可偷眼看了一圈,忽然一个激灵,被打通了关窍,恍然大悟。
金又谦这人,虽然窝家里的时候跟面捏的似的,但一在外面也人模狗样。好歹是真枪实弹练出来的,这快要发抖的样子就有点假了。
再看这位,听传言是个一怒伏尸百步的主,但此刻分明只是神情恐怖,身体依旧是懒洋洋的,贴着椅背,一动不动。
今天的事,明面上是两人追究外敌底细。暗地里却是两人的‘交锋’。金怀玉想。
之前事情虽是暗潮,众人却心知肚明。这位和另一位在夺权,近日好不容易平息一些,但依旧不知结果。独善其身只能是妄想,老头作为一方势力,势必需要表态。
今日借此事上报,姿态放得如此低,几乎装傻充愣,既是投诚,又是试探。不过看这位的闲适姿态,九成九是他赢了。
金怀玉松了口气。如他所想,雷声大,雨点小,血溅五步的事没有发生。
金又谦腼着脸道:“能力所限,只好麻烦折爷了。”
金又谦并非雪中送炭,只能算锦上添花,虽然后者名目听着尚为悦耳,但不免有狗腿之嫌。为难还是要为难一下的。于是这位道:“光这些信息可不够啊。怎么会撬不开嘴呢?不是说抓到的时候正在杀鸡喝血吗?要不试试那个?”
说完点点手。
金怀玉顺着他点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那个角落还有条猎犬。夹着尾巴,耸着耳朵,跟哑了一样,一声不吱,难怪他呆了这么久也没发现。他这才想起,先前那个撞得自己喊爹的,也是一条猎犬。
金怀玉心底浮起一古怪的念头:难不成这狗是被这两个外敌吓成这样的?不至于吧……
他上一秒还在可怜狗,结果下一秒就被人摁住了脖子,不由惊叫一声:“干什么!”
刹那间,走马灯已经转了一圈,正当再要喊爹,他却像狗崽一样被人提着丢了出去。
只见里面那位在假笑,“小朋友还是不太适合看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