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有重开日》柳听桥

3、折玉手

　　门被关上了，什么都看不见。

　　金怀玉心想，什么招数小朋友看不了啊，怪了不起的，怎么老半天也没点动静。

　　正出神呢，响房里传出一声不同寻常的惊恐叫声。以往是人，这次是条狗！

　　门轰得从里面被锤开，一炮弹一样的东西从里面滚了出来，连滚带哭，唔哩唔哩地叫。把金怀玉吓了个激灵。

　　他这次有经验了，一个转身，轻松避开。心道：哪能同一个地方跪下两次。

　　但下一刻，他听见金又谦一声惊天动地的‘怀玉’。一个东西迎面抱来，携着一股催人泪下的恶臭。

　　金怀玉看了一眼，又要跪。

　　一人却喝道，“不准动！”

　　正是那位！

　　电光火石间，金怀玉的脑子竟算明白了这东西和折爷之间孰更恐怖，硬生生绷直了膝盖。但又怕那玩意扑过来，可怜地捂住脸。

　　可刚捂上，他就后悔了。什么都看不见，反而更觉得害怕，他分开一点指缝，偷看一眼，结果，还不如闭着眼！那东西已经到了他面前！离得太近了，以至于看起来那么大！

　　金怀玉突然觉得折爷又没这东西可怕了，转身要跑，却听到一记铃响。一东西却破开空气，几乎是擦着他的睫毛飞了过去。只要他再动一下，眼睛可能就废了。

　　那东西吱了一声，破树叶一样掉在地上。金怀玉小时候听过这位的传说，听说对方一枚飞蝗石能打穿十米外的土墙，但这东西还有余力翻身，可见对方是手下留情，留它狗命尚有一用。

　　都说趁他病，要他命，以一般人的反应来说，肯定一脚踩下去。可金怀玉怂，一呲溜钻到金又谦背后，速度从未这么快过。

　　折爷送了他奇异的一眼。

　　总不能是在夸他反应灵敏，身手灵活，于是金怀玉也回对方奇异的一眼。

　　在此间，已有士兵用外衣套住了那东西。可能是打怕了，窝在下面一动不动。

　　那位从金又谦手中接过手杖，撩开衣服。一股浓烈的恶臭从衣角处涌出，臭味之浓，几不可闻。

　　一东西露了出来，有点像虫，两指宽，五指长。长得很白腻，没有找到眼睛的部位，可能是退化了。整体看起来像去了壳的虾蛄。

　　金又谦脸色极其复杂，半晌道：“这是虫虱吗？怎么一股尸臭味。”

　　经他提醒，金怀玉终于想起他曾是见过这东西的。一次厨房有人剖鱼，他当时还小，见什么都好奇，兴高采烈围着看，却没想到小帮工从里面剖出了一条虫虱。

　　他从没见过这东西，当场就吓哭了，以至于见到二姨太都忍不住喊了‘阿妈’。后来被哄了好久，才明白这东西其实并不是什么怪物，只是寄生在鱼舌头上，吸血为生。并不咬人，更不会像吸鱼舌头一样，吸掉人的舌头。

　　感谢于那位的哄人方式，为了将咬人这桩淡化，体贴地将吸鱼舌头的过程讲得有头有尾，以至于多年后想起都觉得舌头一紧。

　　现在想来，哄他那人不仅体贴，还十分不靠谱。里面两人，显然就是被虫虱吸掉了舌头。

　　响房的门大敞。里面原本绑着的是两个人。此刻，仍是两个。只不过一个仍呆滞地站着，与原先无二。而另一个被卸了下颌，下巴垂至胸前，露出一空洞洞，没了舌头的嘴。没了舌头的他，闭着眼，胸口毫无起伏，俨然只是一摊烂肉了。

　　一股与虫虱无二的臭味自他口中传出，这味道，分明是死去多时的人才有的。至于舌头的去处，不言而喻。

　　所谓的走尸，竟是真的！难怪上了一遍刑，仍没能撬开嘴，一具尸体要怎么撬开嘴！

　　他隐隐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可还未想明白，先发觉了一道探究的目光。那目光凉飕飕的。

　　果然，一抬头，那熟悉的假笑又出现在了那位脸上。

　　折爷微笑道：“这可不是虫虱，你见过吃人的虫虱吗？是吧，小侄子。”

　　他说完，居然把吃人的虫虱往金怀玉这个小侄子脚边拨了拨。

　　这简直就不是个人了！眼见童年时的阴影到了眼前，金怀玉差点跳起来。没想到的是，这苟延残喘，只剩半条命的虫虱，一个回光返照，蹿天而起，往另一方向跑了，唯恐避之不及。

　　折爷不出意外，道：“果然是这样。”

　　金怀玉总算明白之前奇异的一眼代表了什么。恐怕先前虫虱就对他表现出了敬谢不敏，至于第一次朝他迎面扑来，不过是逃命时慌不择路。

　　可他从小到大，除了记性差之外，从没表现出其他异禀的天赋，实在弄不明白自己还能吓退虫虱。

　　折爷自然也不会对他高看一看，问道：“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那位肖极‘阿妈’的人给的东西了。

　　那是个外表很普通的纸包，里面包了许多药材，碾得碎碎的，味道好闻，但辨不出成分。

　　金怀玉犹犹豫豫交了出去。没成想对方握在手中后，片刻没有说话。眼底的嘲讽，嘴角的怜悯尽数消失，没了表情，终于有副人样。

　　并没有持续很久，他道：“辟尸粉。小朋友运气不错，留着吧。”

　　忽而一笑，道：“变成了走尸的外敌。很有意思了。”

　　他觉得有意思，有人却要头痛死了，金又谦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金又谦装傻捧他，这位也不拆穿，踢了脚虫虱，道：“不是有这东西在吗？味道这么重，牵上你的狗，往城西去，一寸一寸搜，还怕找不到他们来时打的洞不成？”说完，抬抬下巴示意金又谦进响房。

　　接下来的事，又不是小朋友能听的了。金怀玉求之不得，赶忙走了，再待下去恐怕脸上又要多点什么。只是将药包塞怀里时，发现上面竟全是捏痕，不由心中嘀咕两声。

　　宋雪河回去的时候，雨正好停了。他收了伞，低头把雨伞一点点擦干，放在门边。

　　屋子里很黑。由于只住了他一个人，他不在的时候，屋子总会很黑。他进门点燃了灯芯，灯光只有豆大，风一吹，摇摇晃晃，连带着灯影摇动。

　　他动作一顿。

　　片刻后，宋雪河眨了下眼睛，从桌上拿过一柄小刀。

　　手腕一翻，撬开了其中一条鱼的嘴。

　　这种鱼叫塘虱，和鲶鱼长得很像，只不过嘴边的肉须更多，生命力更顽强，就连水流不通的死水沟里都能活。荤素不忌，几乎为了活下去，见到什么就吃什么。

　　他从那位小朋友手下买走的塘虱，长得很大，并且身上带着一股恶臭。这位小少爷被保护得太好了，连尸臭都分辨不出来。

　　什么都没有。他松开鱼嘴，转向鱼鳃。刀尖一挑，本应是红色的鱼鳃里夹了一个白色的虫子。正是虫虱。

　　如法炮制，果然在另一条塘虱的嘴中也找到了一条。那虫虱吸血为生，钉在鱼舌之上，积年累月之后，鱼舌已经萎缩，一拨虫虱，直接把舌头也拨了下来。

　　分开了两个共生体后，宋雪河并没用把它们扔掉。他找了一个木盆，兑了清水和少量的白酒，两条生命力强大的塘虱一被放进去，就吐出了一口污泥。

　　做完这些，宋雪河吹灭了烛灯，转身进了内间。

　　很久之后，连里间的灯光也灭了之后。房间内突然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起初声音很小，只是类似帛锦被撕裂。许久后，像控制不住了一般，传出一声近乎生吞的咀嚼声。

　　宋雪河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借着月光，他看见原本放着塘虱的地方多了一个人影。

　　可能是个人，虽然蹲在地上捧着塘虱生啃的模样更像野兽。对方的警觉也的确像个野兽，在宋雪河向他探出手时，竟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就地一滚，躲开了。只是手中的鱼依旧没放开。

　　宋雪河有些惊讶，不过他的反应很快，另一手已绕过去，直接按住了对方的后脑。他的力气很大，那人直接被他摁倒在地。

　　拇指在对方后脑凹陷处慢慢按下，对方只觉头昏脑胀，恶心无比，终于再也忍受不住，松开了手中的鱼，同时呕吐起来。

　　宋雪河却没有就此放过，给对方猛灌了几杯茶水，又用另一手顶着对方胃脘，直到对方吐无可吐，才停下手。

　　好久之后，这人没了挣扎，软软靠着宋雪河的手，只偶尔咳嗽两声。

　　宋雪河点了灯，往地上一看。地上全是没消化的肉块，此人吃得很急，几乎是一口从鱼身上撕下肉来就立刻吞了下去，以至于地上的肉还能看出具体形状。可除此之外，竟没别的了。

　　再往上扫。此人的脸上轮廓十分明显，脸瘦得厉害，其上全是污泥血迹，已经看不清五官。几乎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

　　看来是饿得狠了。宋雪河想着，手上松了点力：“这个不能吃，我给你拿点别的。”

　　那人闻言眼睛一动，止住咳嗽，静静看了宋雪河一眼。转而竟一伏身，又往身前的鱼扑去。

　　在他咬上之前，宋雪河一把将他手中的鱼拍在地上。

　　随着鱼落地，那人眼中迸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饿兽的光芒。一把攥住宋雪河的手，张嘴就咬了上去。

　　可能哄他的人以前是写格林童话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