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有重开日》柳听桥

1、画中人

　　乘江出了一桩怪事。

　　时值夏初，春汛已过，夏汛未至，一场少见的大雨却兜头降下。

　　乘江因为它的特殊地理位置，平时降雨丰沛，虽然一个夏季有五分之二三是在雨中度过，但也因为地下那套完善的排水系统，很少出现水飘木盆的景象。

　　可就在这个夏初，水没过了膝盖。

　　生活在北方，尤其是干燥的北方地区的人是很难想象那种天气的。空气又潮又黏，衣服挂了三天也不见干，就连人脸上都像被糊了一层油。整个人都是烦躁的。

　　不仅烦躁，还有恐惧。

　　那几天，雨声大得堵住了乘江民众的房门，也大得堵住了他们的耳朵。可当其中一个感官被堵住时，剩下的那些就会变得更加敏锐。

　　缩在房里的城民看见渗进的雨水里夹着红色，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当时全城戒严，整个乘江被围得仿佛一个铁桶，无数洪水猛兽被拦于铁桶之外。铁桶并非牢不可破，但绝不可能破得像这样悄无声息。大部分的乘江民众在这片怪异的寂静中明白了点什么，于是他们闭口不言。

　　可事情没有结束。

　　当这场持续了近七天的雨逐渐停下，渗进门内的红色越来越淡，本以为装聋作哑这事便会淡去时，波澜又起。

　　不知道哪里先开始的，有走尸出没的传言竟在乘江流传开来。

　　金怀玉听到这事时，和他爹一起，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在饭桌上听到这种事觉得食不下咽，反而是觉得新鲜。

　　他十岁那年被送到外地求学，学堂里先生管得严，这种事情听说得少。直到近年战事吃紧，才被接回来。要知道，乱世多诡案，加上家里老头不太讲究‘子不语’，他倒渐渐听得多了。

　　但他还是矜持了下，没吭声。筷子沾了沾菜，耳朵却竖了起来，等下文。

　　起话的是他爹的二姨太，是他当年打仗的时候在南边娶的（听说背后有段前缘，差不离就是狗熊救美那档事）。性格和长相同一个风格，泼辣爽利，说话跟放连突似的，金怀玉他爹不舍身根本停不下来。

　　说实话，这话题不太适合她提。毕竟这东西不太吉利，她又是个女的，阴气太重，压不住。

　　再说，这事情总归和这几个雨夜里发生的事情沾着那么点边，说不定往极端地想，还是因为老百姓聊不了后者八卦，憋得不行，编了这么个似是而非，带着恐怖色彩的故事发/泄发/泄。这事古往今来又不是没有。

　　同他一样，老头筷子一停，脸一绿，整个神色都变了。

　　这样一个场合，这样一个组合，放往常人家，这位当家的就该撂筷子了。用一个动作表达自己既不想接话又很生气的态度。

　　但是金又谦是谁，在家里，同金怀玉说话之前都要酝酿半天，肚子还跟漏气一样，一句三顿的。

　　果然，金又谦酝酿了一下，筷子终于动了，脸上再次佛系：“恩，那个，哎，小孩在这呢，不讲这个啊。”

　　金怀玉立刻懂了。走尸这事有待商榷，但另外那桩是八九不离十了。

　　金怀玉二姨听完看了他一眼。她长了一双丹凤眼，细眉红唇，扫他的这一眼很奇异，锋利中又杂着点别的什么。

　　可最后也没朝他说什么，转向他爹开火。一筷子摁住了他爹的筷子，就跟金又谦当年当土匪时拿烧火的铁夹夹人脑袋似的，带着股狠劲。一筷子截了他的鱼，同时转了话锋：“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嘴上知道小孩在，手上也不知道给人家夹块肉。”

　　说完一挑筷子，鱼肉准确无误进了金怀玉的碗。

　　那是块索罗斯鱼的肉，这鱼从北边传过来的。肉很鲜嫩，但出奇得刺少。要晓得，一般的鱼，肉越鲜的，那刺就越多越细。

　　“谢谢姨。”金怀玉道了一声，埋头啃鱼。他还挺喜欢这种鱼，这鱼好像有个别的什么名字，他记不大清了。

　　又过了几天，雨终于完全小了。但还是烦人，一阵一阵的，湿了干干了湿。

　　金又谦整个人都像个被泼了水的哑炮，内火憋在心里，嘴上直燎泡，像多长了半圈胡子。他外头过得胆战心惊，结果家里那败家二姨太不知道为什么，火气比他还大，整天跟他干架，突突得他脑门上那几根毛都快保不住了。整个人就是一行走的中年危机。

　　金怀玉也烦。主要烦他爹。烦他对自己一直遮遮掩掩的，连干个架都想避着他，生怕他不知道这事跟他有关。

　　然后就更想他妈。

　　他快记不清他阿妈了。

　　他今年刚刚十五岁，一生气，干脆顺了家里一辆自行车跑了。那时候的自行车很高，他坐在上面，突然觉得自己仿佛长高了很多。

　　自行车转起来飞快，转瞬就过了大半个街区，但他对乘江不熟，不知道该去哪，等反应过来时，竟已朝着那个据说有走尸出没的方向去了。

　　但终归是没看见走尸，反而遇见了一队士兵。

　　他也不是没见过兵，再多上几倍的都见过。可在这种背景下，金怀玉还是有点心虚。

　　可奇怪的是，这队士兵板着脸，眼皮都没撩下，就当他不存在。按理说，他今天身上披着军款雨衣，脚上蹬着一双行军雨鞋，身上套着的却是一套时下比较流行的少爷小三件。这副打扮就算在平时人多的时候有些打眼。

　　这时候直接掉头，或多或少会显得心里有鬼。金怀玉想了想，金又谦大小好歹是个官，不能怂。

　　于是下了车，推着过去了。临分开的时候，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发现这队士兵正在往街上撒着白色的粉末。

　　金怀玉一个激灵，后颈上的寒毛立刻竖了起来，直冲脑门。

　　什么东西？！骨灰吗？！！才几天就成盒了吗！！！

　　可转念一想，又不对。应该是石灰之类的，防潮消毒用的，这些天死了那么多人，又是夏天，一不小心就容易引发瘟疫。但他还是心虚。这些人气质不像普通士兵，反倒像亲兵。可谁能用亲兵来扫马路啊。

　　金怀玉暗叹倒霉，硬着头皮往前走，索性再过去，就不再是城区，房子变得稀稀落落，人烟少了很多，就是可能因为传言的关系，显得有些阴森。但也没再见到那些兵。

　　他摸了会鱼，算了算时间，大概再回头也撞不到他们了，才掉头回去。

　　他垂头丧气，又茫然若失，不知道这一趟有什么意义。他的前十五年，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意义的。

　　他低下头，雨衣的帽檐就挂了下来，除了脚边的小小一圈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然后，他就看见了出现在身旁的一双腿。笔直，修长，露在裤腿外的脚踝很白。

　　双腿的主人并没有在他身边停下，向旁边去了。他走得十分得稳，脚下几乎没有溅起水花，但又走得十分轻，仿佛踩在莲上。

　　那是一种近乎飘渺的气质。

　　金怀玉猛地抬起头。

　　他只看到了一个背影。仿佛下一刻就会像水墨一样融进雨雾里的背影。

　　金怀玉心口突然一阵狂跳。直到背影的主人消失在眼前，他才想起自己要追上去。

　　他转过一个拐角，跑过一条街，拨开再次出现的，烦人的，如影随形的雨雾，才再一次看到那个背影。

　　背影的主人站在一座民居下，房门被敲开了，里面探出个人，两人交谈了几句，声音很轻，像雨一样。然后背影的主人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包，递了过去。另外的人好像是在道谢。

　　再然后，门关了。背影的主人侧过身。金怀玉看到了他修长的脖颈，和一小片的下颌。

　　再多的，却看不到了。因为他撑起了伞，挡住了雨，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再一次，金怀玉心跳如擂。果然，他回神时，又一次跟丢了。

　　他从来没有跑那么快过，可还是不够快。这里的道太小了，又太绕了，往往在他的视线刚刚触及到对方背影时，对方就再一次消失在眼前。

　　宋雪河发现有人在跟踪他。来人完全不知道掩饰，动静十分大，几乎是在明追。以至于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自己的直觉发生了错误。

　　那一刻，他甚至出现了一种好奇的情绪。

　　但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熟悉的铃声。他下意识往后一退，步入一个胡同，就这样被一个连掩藏都不会的人堵在其中。

　　那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少年。几乎是带着他的那辆车摔在了他面前。车铃被嗑了一下，发出一阵乱响。又不知道从哪摔出两条鱼，在地上扑腾乱窜，跟少年的喘气声合在一起。

　　那熟悉的铃声已经听不见了，但宋雪河仍抿着唇，没有放松。他看着突然出现的少年，没有说话。

　　铃声停了，鱼不动了，少年也缓过了气。空气很安静，宋雪河才发现这少年年纪比他想象得还要小一点。脸裹在雨衣帽檐下，一团稚气，眼睛湿漉漉的，看着他的时候就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的小狗。

　　宋雪河一惊。因为他发现，这少年看着他时，竟忽然落下泪来。

　　金怀玉并不知道自己在哭。事实上，当背影的主人抬起伞，露出他的脸时，他的思绪已经不在这了。

　　那张脸生得并不英俊，也不美，甚至很平凡。可眼睛却极黑，极亮，近乎剔透。透过一双黑瞳，他仿佛能看到一片隐世。

　　他想起了一幅画。

　　那应该是他他很小的时候看到的，几乎快被他遗忘的一幅画。

　　画上只有寥寥数笔，勾勒了一个人的侧影。画上的人有一头长发，因为画过于简单，甚至不知道这人究竟是美是丑。只知道，那侧目远眺的气质近乎飘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