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鬼传》候已

11、第九节

　　这个男人，是她的一切。这个美丽无双的金鬼，是她现在存在的唯一理由。
　　可是，对他而言，她并不是唯一的。他可以爱她，可永不可能属于她。
　　谁来告诉她，她要怎么做……
　　
　　当滢汐第一步跨出旁房时，换来屋中两者惊叹。墨熙更是手足无措解释：“不……不是啊……我只是让她换衣服，没有叫她……”
　　璟夜并无责怪，反而珍惜得摸摸她俏丽短发，右手扶起一小束，亲吻下：“你这样很可爱。”他吐气于滢汐颈项。“为何突然想剪头发？”
　　“因为不打算再穿纱裙古装，长发也不必要。” 滢汐敏感得一震。
　　有时滢汐也责备自己是否太不知足，璟夜对她珍惜如斯，愿以性命交换只求见其一面，她竟还抱怨连连。或者，正如古人所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璟夜可以为爱她付出所有，可不能是自由。这只随心自在的鬼，不会为任何理由，永远停滞他的脚步。她该是满足的，至少在海边的相会中，她曾经留住他，即使只有区区几个月，这何尝不也是曾经拥有。
　　他是一阵随遇而动的风，试问凡世之人，谁能留得住一阵风？是她奢求了吧，毕竟她还算曾得到过，她该是幸运的。
　　没有永远，假使今天她得到，谁又能预知明天事？这个世界是没有永远的。
　　滢汐知道，也非常清楚，只是胸口阵痛始终难掩。于水晶宫时，她曾想用成就满足自己的欲望，只是今天舍弃所有才知道，那是多么可笑的幼稚。那些利欲竟然还比不过她此刻对璟夜的独占欲。她想要这只绝色金鬼，他的冷漠，他的孤独，他的冰霜，他时而展露的温柔，他吝于人前的微笑，他的每寸金丝，滢汐都不愿与人分享。
　　可惜，一切都仅是梦话。她没资格，她也要不起。没有任何人可以，束缚住这颗自由的心。
　　无意识间，滢汐竟笑了。看看，她爱上了什么？用尽自己一切去爱上一抹捉摸不定的风？假使今天她付出自己所有，怕也换不回他再多停滞，她不过以卵击石，即使自己碎为一片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璟夜，你答应过我，要告诉我六百年前事情的真相。”
　　璟夜放下发束，抬头注视滢汐双眸。“坐下。”待两人坐下，他又言：“墨熙你出去。”
　　“为什么？这里是我家也是我的研究所！”
　　“这是王子的命令。”
　　“可恶！每次都这种时候就用王族身份压人！” 墨熙咬着手绢眼带泪光忿忿离开。
　　滢汐刚换套松身便装，从未如此穿过的她很是不自在，璟夜又目不转睛得注释，加上他刚才暧昧之举，惹得滢汐心里份外紧张。
　　为什么要紧张，他们只是坐在一起、只是被望而已？可心如小鹿跳，怎也止不住。
　　“滢汐，我喜欢你穿这样。”虽然同般装束，可滢汐毕竟和还是孩子的月荆不同，一身脂粉味遮掩不住，穿男性化衣着也亮丽动人。
　　“璟夜。”
　　“好，我会告诉你的。不过你也要有心理准备，这并不是个动听的故事。”
　　“我知道。”她早已知晓。
　　于是璟夜开始他漫漫长谈：
　　“事情从我小时开始。如你所见，我的血是红色，拥有鬼的外表却有人类血液，在鬼族中只有两个，就是我和我弟弟朝影。朝影虽然名义上是我弟弟，可他其实是先王的儿子，而我父亲是现在的鬼王，也是先王的哥哥，所以朝影不是我亲弟弟。我和朝影因为这个双重身份，自小就是全族注目点，会有这奇异体质，是因为我们的母亲都是真正的人类。八族中大概也会对这件事有些说明吧，我不知道她们如何解释，但当年事情便是她们亲手策划。六百年前，我们鬼族和人类本来河井不犯，却突然发生一场屠杀。那些人类之所以纷纷举刀向我们，是因为八族利用瘟疫造谣，说一切乃鬼引起，只要得到鬼角，辗磨成粉状让患者喝下便可治百病。可鬼角对我们来说正如心脏对人类的作用。结果，那次之后，鬼族数量大量减少。”
　　滢汐本也知道事实怕是和她所知有大不相同，可第一次知道有人类和鬼在一起还生下孩子却也震惊，虽然，她也爱上一只鬼……事情似乎不光是这般简单：“那么理由呢？为何八族要这般做？”她心仍未能即刻改变对八族看法，只是一切看似都乱了套。
　　璟夜紧盯着他：“你认为呢？你来后对鬼有何感觉？”
　　“这……滢汐只觉和人类其实并无大异，不似坎族所言……”霎时间，滢汐止住嘴，只因她想到一个可怕的答案。
　　不可能的！八族不可能会这么残忍的！可是……
　　璟夜露出浅淡微笑，滢汐明白，他看似笑，实则怒。“看来你也已知道答案了，正如你所想，她们教唆的目的就是铲除我、朝影和我们的父母。”
　　不……不可能的……
　　滢汐心中呐喊仍未能阻止这其实她自己也已明了的事实。只听见恍惚间璟夜咬牙切齿说出答案：“为了否定，鬼和人类其实一样的事实！”
　　滢汐只觉自己如堕无尽黑暗中，不复光明。
　　鬼和人类不同，他们是在黑暗中酝酿出的生命，是没有灵魂的。可是如果鬼和人类结合可以生出小孩，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两者实为同样的生物。为了掩盖这真相，为了继续斥骂鬼族，彻底磨灭他们存在，八族联手想出此法：把相关此事的全员杀了，当作从未有过此事。亲自动手怕违反他们慈悲为怀法则，所以借刀杀人吧，利用民众对病疾恐惧之心，就此，让与此事相关者，不论是鬼王、鬼王弟弟、爱上鬼族的姐妹，还是刚出生的孩子，杀之而后快。
　　一切源于神的定位：人类是该存在的，鬼是不该存在的。
　　不过五分钟，竟全盘推翻滢汐过往所有认知。滢汐颤抖捂住胸口。难怪娘娘听到璟夜是知道六百年前真相时那般恐惧，难怪鬼族对她的到来如此害怕，难怪……
　　难怪璟夜要问她：你又知道你自己是什么？人类是什么？
　　……
　　人类是什么？
　　鬼又是什么？
　　依稀感觉璟夜行至身旁低语：“也许……你没有遇到我会比较幸福。毕竟真相知道的越少越容易快乐。”
　　可滢汐愣愣直视前方，无法给予任何回应。
　　结果是什么本该都无所谓，她早以抛弃一切，又何来后顾之忧。
　　只是，神，你怕是枉为神了……
　　
　　璟夜打开房门，对门外的墨熙招招手。
　　“进来，帮我照顾一下滢汐，她昏倒了。”
　　墨熙一进房便见滢汐倒在椅上，已失去知觉。“发生什么了？她怎么突然昏倒？” 璟夜移开视线，不回答。墨熙顿时理解到：“你把那件事的真相告诉她了？”
　　璟夜仍不作声。
　　“你在干什么！即使要让她知道真相也可以慢慢让她了解啊！她毕竟也是在人类群体成长，以人类身份对这一切认知，你一下子把她的过往全盘否定，她怎么受得了这个打击！”
　　璟夜不理会墨熙咆哮，提起椅背上外套，径直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 墨熙拉住他肩膀，这次璟夜回过头，终于答了一次：“去宫里，我还未找过其他人。这次不久留，所以我不想浪费时间。”
　　“你就这样留下昏倒的她不理？”
　　“不是有你照顾吗？” 璟夜冷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你不觉自己太过分了吗？” 墨熙再也忍耐不住，为滢汐辩护。“这姑娘身上有神气，是八族的人吧？她是背叛了自己的同伴、放弃一切跟你来的吧？虽然……我也害怕当年旧事重演，可是……这个姑娘爱你到这种地步，你却连陪伴一下她都不行？”
　　“她是心病不是身体有病。不论我在否她身边，她能打开心结自然会醒，她救不了自己我也帮不上忙。陪伴与否都不会有区别。”
　　“你……！” 墨熙快被气死，“我的意思是，她是个好女孩，你该珍惜宝贝她。
　　“我是很珍惜她。”
　　“那就不要去其他地方，陪伴在她身边！她不是那些你喜欢时就欣赏一下的花，不是你喜欢时就喝两杯的酒，她是个人类，是个女孩子。璟夜，你对她的爱不只是仅仅随心所欲的喜欢，而该更深入吧？人类和我们是不同的，我们只要没有外来伤害，可以活个几千年，但人类一生不过八十载。八十年！对你我而言，只是转瞬即逝的时间！”
　　墨熙害怕，这个好友太无所谓了，无所谓到不懂怎样去长久喜欢一样东西。他可以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又恋慕那个，随心而喜，无欲无求。在他们这群朋友看来，这是亦优亦患的习性。不出所料，他可以爱滢汐，甚至是很爱，爱她胜过一切，可他不懂珍惜，不懂怎样继续去爱。最后伤害了滢汐，痛苦得不止是滢汐，也包括他自己。
　　只是被伤害了，他仍不懂，只能继续用他的方式，怜悯这份感情。若他不懂，便是到死都不肯为爱改变自己。
　　璟夜不直视好友认真得劝阻，转过身背对，反问：“你觉得我娘当初是怎样接受这个事实的？”
　　“璟夜……” 墨熙不懂为何突然提到此。“你娘去世时我还未出生呢。”
　　“哼！说得也是。”璟夜也嘲笑自己天真：“我们认识多久了？”
　　墨熙仍不明白他用意何在：“差不多百来两百年。”
　　“两百年你还未了解我吗？”
　　放下这句话，璟夜甩上门离开，留下墨熙独自沉思。
　　两百年就够了解你吗……？
　　其实大家都知道，璟夜一直刻意和他们保持距离，虽然他们嘻笑玩闹，璟夜从未怎么真心笑过。但他们又能怎么做呢？和他认识相处都有百多年以上，他们都知道他在介意什么。可谁也无法去打开隔阂给予他帮助，只因他们心里都仍有顾及。明知道那件凄惨往事并非璟夜或他父母的错，大家仍怀有强烈恐惧，对人类的恐惧。
　　璟夜不是人类，他是鬼。明明大家都知道的，为何仍不能放下畏惧？
　　总有些什么，暝暝中操控下大局，让他们寸步难移去接近这个好友。也许璟夜早已发觉，所以才故意对他们保持距离。
　　只是真相，谁知道。
　　墨熙望望睡眠中的滢汐，这个年仅二十多岁的女子。二十多年，于他们而言不过一眨眼，为何心里竟有一丝期盼，期盼一份奇迹出现。改变他，也改变她。
　　
　　滢汐睁眼，却见一片黑暗，无尽的黑暗。难道自己又被黑暗蒙蔽双眼，可低头一看，能清晰见自己身体手脚，只是身边不见一人一物，全是黑暗。
　　滢汐害怕起来，恐惧感愈来愈强，忍不住大叫：“璟夜！璟夜你在哪里？璟夜！娘娘！娘娘！湘漓！”
　　可没有任何回应。除了自己的声音，她什么都听不到。
　　滢汐急起来，忙爬起身，四处张望，确实没有半个人。想再叫喊，身后传来声响，她高兴得转身，见到南海娘娘和一个才几岁大的小女孩。
　　“娘娘！” 滢汐欢喜得叫到，可娘娘仿佛未听见般，仍继续教导小女孩。
　　“滢汐，记得世界是如何组成？”
　　小女孩抬起稚气小脸，装得成熟般回答：“是由凡界、天界、魔界组成。”
　　“那么我们居于何界？”
　　“是凡界。”
　　不对啊，娘娘！滢汐在这里，那个不是滢汐！
　　滢汐想说话却无法出声，她一转身，看到小女孩的脸，竟是从前的自己。
　　“滢汐真是聪明，这么快就记住了。那么娘娘再问你，凡界除了我们人类还有什么？”
　　“还有鬼族和精灵。”
　　南海娘娘沉下脸：“滢汐你记住，如果遇到鬼一定要小心。还记得娘娘怎么跟你说的？”
　　“滢汐记得。”小女孩得意得回答。“鬼是黑暗生出的，他们没有灵魂、没有感情，靠吃食灵魂为生，是邪魔与罪恶的存在，不是神所赐生，是为天地所不容的。”
　　不对！不对！真相不是这样的！
　　滢汐掩面大叫。是的，她曾信奉这些便是真理，便是绝对的正确，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啊！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什么人类是该存在，鬼是不该存在！什么消灭鬼是应该的，是为了减少黑暗！什么为了营救被鬼俘走的姐妹，民众团结一心铲除鬼族！全都是假的！人类才是被利益欲望磨灭人性的存在！
　　包括她自己，他们才是黑暗，才是罪恶！他们应该消失才对！
　　“滢汐姐姐，听闻乾族侵获一只鬼，我们去看看吧。”
　　滢汐抬起头，南海娘娘和小女孩都消失了，面前是十多岁的自己和湘漓。
　　“可是，”十多岁的滢汐开口，“我们怕是不能看吧。乾族一向不欢迎外来者。”
　　“不要紧，刚才娘娘跟我说，她要代表坎族去查看这鬼，我们可以跟她同行。我从未亲眼见过鬼长什么样，听说他们都很漂亮。”
　　“你莫忘记，鬼的漂亮是假的，你不要被迷惑了。”
　　“放心放心！我只是好奇，又怎会被迷住。”
　　景色一暗，是牢房。两人跟在南海娘娘身后，进入最深入房间。旦见一只满头紫银长发的鬼倦缩角落，染满蓝血的脸已变形，她惊恐得看着她们几人进来，害怕得胡乱大叫。
　　“什么啊？” 湘漓有些失望，“还说多漂亮呢，脸上脏脏得，头发又乱，一身蓝色血迹，像个疯子哪里漂亮了！”
　　她怎么忘了？这是她十五岁时发生的事。顷刻之间，滢汐忆起被坎族俘下的璟夜，八族对待鬼之道，竟这般相似。因为她们从来不把鬼当生命体看待，甚至比牲畜不如，尽己所能折磨利用到最后一口气。那被折磨的鬼，对人类怀有恐惧已到发狂地步，如果当初自己没有救下璟夜，他会否也终会落得此下场？
　　滢汐不敢想象。她对人类已是彻底绝望，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以人类身份继续活下去。如果人类只是这么种残忍、恶心的生物，为何神要让他们存在？他们还有何资格鄙视鬼？还有何资格存在世上？还有何资格自欺欺人得用他们的残忍屠杀生灵后还自大宣称是在替天行道？
　　什么人类？他们只是群屠夫！
　　低头的滢汐感觉到面前景色又一变，可她已无力抬起头再看下去。她不明白，这些究竟是神给她看到的还自己心声反映？是什么都无所谓，她已彻底绝望，已无法再以人类姿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苟且偷生下去。
　　璟夜……
　　终于明白为何璟夜会说他对人类已绝望，所以对人类发生所有事皆无动于衷。此刻她也理解到这感觉。是的，对人类，她也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乖乖，睡觉啦！睡吧，睡吧……”
　　什么声音？这般温和细柔的嗓音，这般温暖如春的语调，只是淡淡几句催眠曲，竟带有太阳的味道……
　　滢汐抬起头，看到一位年约三十多的少妇抱着约三、四岁的孩子靠在椅子上，闭眼轻唱安抚孩子睡觉。唱着唱着，少妇声音渐低沉，自己也慢慢快睡着。浅淡光线照明下，慈祥的年轻母亲抱着安稳睡眠中的孩子，画面看来那么平凡又那么温馨感人肺腑。
　　滢汐静静看着。她自三岁离开亲生母亲到南海娘娘身边，早已忘却母亲形象。可此情此景换出她体内模糊的记忆，好似，她也是有母亲的，好似，也是这般吧，又或者，只是她在这景象下给予自己的暗示，毕竟事隔已久，当年还小，又怎可能真记得母亲模样。
　　睡梦中的母亲慢慢张开双眼，看向滢汐这边，意外得是她竟然有反应。滢汐本以为自己是身处某种回忆中，没有过往的人会看到她。
　　少妇慢慢起身，把手中孩子轻放椅子上，为他盖好被子，然后朝滢汐走来。
　　“姑娘，你看来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近看，少妇虽年岁不轻，依然美丽不可方物，气质高雅，而她温和的询问，惹得滢汐不觉掉落几颗泪滴。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在这里。” 滢汐低头，愁眉不展。
　　“姑娘看来有很多烦恼，不知为何而愁？”
　　滢汐摇摇头：“你不懂的。我……我本来一直认为正确的世界一下子崩溃了，我连自己为何而活都不知道。”
　　少妇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 滢汐不可置信。
　　“大概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发生过什么才有此想法，不过我也曾经有过近似的烦恼，所以我明白。” 少妇轻点头。
　　“你不明白的！我……我先以为自己身处人类中也是人人羡慕的地位，可是我爱上了一只鬼，我很爱很爱他。我虽然矛盾，还是背叛了信赖我的人，想和他一起。可后来，一直和我如同亲姊妹般的女孩突然为爱而死于非命，让我犹疑了。结果因为我的犹疑害了我爱的他。后来我还知道自己最尊敬的人居然早被妖怪取替，我和身边的人居然从不知道，还伺候多年。现在我又知道人类原来才是罪恶般的存在，鬼才是受害者！我的世界一下子变了位置，我……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我甚至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滢汐叫道。
　　“嘘……！” 少妇轻按住她嘴唇，滢汐忙止声，看到少妇身后孩子没有动静，才轻道：“对不起。”
　　“没关系。” 少妇笑言，放下手。“也许你不相信，但我也爱上了一个鬼。所以我也略为明白你的感受。”
　　“你也爱上一个鬼？” 滢汐万没料到，世间除她还有身处此种矛盾中女子。
　　“是的。你细看我的孩子。”
　　滢汐闻言望去，仔细端详，才发现掩面于被下的孩子头上鬼角。“你的孩子是鬼？”可这女子确确实实是普通人类女子！
　　“是的。”少妇微笑。“这孩子是我十月怀胎分娩生下，他是我的孩子，他也是个鬼。”
　　“可……鬼是在黑暗中孕育出的生命，怎可能怀胎生下？”
　　“我本也不相信，但他确实是我清清楚楚顶了十个月大肚子生下。你说他是人类还是鬼？”
　　滢汐没有答复，答案她们都心知肚明。
　　“我越来越不懂了。你知道人类的真面目为何还能坦然以对？”
　　少妇慢慢道：“没有什么真面目不真面目。你想得太复杂了，如果你能把一切简单剖之，自会明白。昔日，你认为人类应该是善良，鬼应该是邪恶。现在看到人类丑恶一面，鬼心善一面便又把观念彻底颠倒。其实非也，人有善恶，鬼也有善恶，有些鬼依然会吃人，且残忍无度。你该一视同仁，便没什么不同了。”
　　“我……我不懂，我爱上了一只鬼啊！难道就不是跨离自己界限？”
　　“呵呵！你还是不明白。”少妇闭眼轻摇头。“你只要把人鬼神魔的界限不要看得那么分明，就没有什么烦恼了。魔神本一体，那么人鬼又有何区别。你只要忠实于自己心中所想，爱的是人还是鬼又有何不同。只要他不是无情无意不懂爱之生物，爱上他又有何不可。你不要靠肉眼看待世情，闭上眼睛，用心眼来分辨，不论是今天你爱上的是鬼还是人，是神还是魔，重要的该是你爱他的心，而非命运定下的□□身份。”
　　“可……他是个向往自由的鬼，他爱我却不会为我停留。我已什么都没有，我不想也失去他！”
　　“唉！人类也好，鬼也好，之所以要寻找终生伴侣，只为了不寂寞而已。你所求过多了。”少妇轻叹。“因为寂寞你们走到一起，因为向往自由所以你们分开，这又有何不可？！当你们又寂寞了，自然又会回到一起。不需要任何约定和誓言，他也会回来的。你若把自己困在爱情这小天地，眼光会变得狭隘，何不还给自己和他一片天空。只要你们真相爱，在否身边有又多重要。只要知道世间还有个自己深爱也爱自己的人，便已无所畏惧。当你明了这简单道理，那么停留什么的，也不过是个幼稚可笑欲望罢了。”
　　“可……可是……”
　　滢汐还欲说什么，突然被一男童声音打断。
　　“娘，你在和谁说话？”
　　低头看到刚才还睡于椅上的金发金角小男孩立于少妇身边，一手持少妇裙摆，一手揉揉未完全睁开的大眼。但那双眼睛顷刻间慑住滢汐——那是一双独一无二金琉璃色瞳孔！
　　那么这人类和鬼生下的孩子其实是……
　　滢汐抬起头看向正在弯腰安抚小男孩的少妇。
　　难道她是……
　　未来得及问出声，滢汐只觉眼前愈来愈模糊，少妇和小男孩都逐渐消逝于视线中。慢慢地，慢慢地……
　　
　　滢汐睁开眼，头痛异常，她抚额头起身。墨熙在旁见状忙过来床边：“你醒了？没事吧？”
　　滢汐强忍疼痛，望望四周，却不见璟夜。她早已明了，暗笑自己太傻，他又怎么可能为她停留脚步。
　　墨熙约莫也明白她张望目的：“璟夜只是有事出去一下，他一直留在这里的。”
　　滢汐摇摇头，慢慢下床，她明白墨熙是好心想替璟夜美言，只可惜本人都不在，这安慰倒显有掩饰意图。她微笑道：“没关系，他在不在都无妨。”
　　“真的？你没事吧？你睡了整整一天。”
　　墨熙奇怪，这女子……醒来竟判若两人。之前她仿佛是个影子，躲在璟夜身后不轻吐言辞，神情总很黯然。可此刻她看来神态自若，慈祥温和似乎背叛族人舍弃过往自己反让她身轻自在。
　　“我没事，对不起，麻烦你照顾我。”
　　滢汐轻轻一笑，更让墨熙疑惑。她悠然神情竟然那么美丽，不同于鬼族外貌上的绝色美貌，那是份让人神往的气质。比起虚无缥缈忧郁色彩，这种不经点缀淡然于心灵而发的气质更不可思议，不知不觉抓住注视者心神。
　　是因为原本跟在璟夜身后掩埋了她的神色，还是她真的有了什么不同？墨熙愈来愈糊涂。
　　两人正交谈没几句，门外传来开门声，一会儿房门开启，进来的是璟夜。他看到滢汐起身先一愣，然后转为淡笑：“你醒了？正好，我们要离开了。”
　　滢汐也回以一笑。她发现自己爱上了璟夜这种笑容，比起过往唇线上挑得嘲讽笑颜，这种淡到似有似无的笑法更接近他真实心里写照。而更特别得是不仔细看不可能发现他在笑，可滢汐每次都能抓住时机，享受这份璟夜少有表露的温柔。
　　“好的。” 滢汐转身对墨熙。“谢谢你的照顾，滢汐要离开了。”她随璟夜而变之快，反让墨熙有些不懂招架：“啊……好。”
　　看着璟夜轻柔得扶住滢汐小手，在她耳边低语，再搀扶她离开，墨熙愈来愈不解。这两人，该是什么关系？他们真的相爱吗？他们之间竟有种不容外人踏进半公分的融洽感，协调得像一幅画。
　　奇怪的两人，奇怪的组合。
　　难道这就是他们两人互相吸引的原因？他们有着只有对方才能安抚的伤口，他们有着彼此才能谅解的寂寞，他们要在一起，也是种近乎原始得追求与需要。所以他们在一起了，不管以后，不问过去，他们仅仅因为想在一起所以在一起。这种源于心灵的需求，才是最简单最真实的爱情。
　　如果是这样，他们这群疑心重重的友人反倒算错数，也许，他们真的能好好相处直到永远。
　　直到人类和鬼都消逝的一天为止。
　　
　　“我们现在去哪里？”
　　他们在鬼族民宅路边行走，自是引来数不清的鬼侧目。滢汐虽可不在乎，还不能装不见他们惧怕又担忧的神色，她也想尽快离开这里，毕竟璟夜说过，他们不会留在鬼族。
　　“去见我父亲，然后就离开，去人类世界。”
　　父亲？璟夜的父亲不就是现在的鬼王吗？
　　滢汐心不惊，只是没料到自己可以见到鬼王。鬼族的先王是个很出名的王者，死时好似还很年轻，而现王就比较低调，加上鬼族自六百年前开始隐于黑暗，在坎族没有过多记录。
　　而且，他便是那个娶了人类妻子的鬼。
　　是超出想象还是意料之中，鬼王是个不苟言笑但和蔼的老者。他有着和璟夜相同的金发金眸和金鬼角，滢汐甚至可以看到未来璟夜的模样。只不知道这位严谨认真的男子，会否也像她的璟夜般，心有千千结，而不透露半句。
　　只是，璟夜的态度倒近乎无理。
　　一开始就不顾守卫劝阻，拉着她直冲进书房，在鬼王谴去守卫后，他径直行至王面前，提起牵着滢汐的手：“这是我的妻子，我要离开这里去人类世界，以后大概比较少会回来。”
　　王直视他一会儿，又看看滢汐，不发一言，继续看桌上的文件。
　　璟夜忍不住：“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王放下文件，看向他，用平稳而冷淡的语调道：“你都已经决定好了吧，我说什么你也不会改变，又何必问我。”
　　滢汐发觉这对父子感觉很奇怪，他们之间甚至是有着一种无形的战火在燃烧，而且似乎是璟夜单方面挑拨，鬼王仅仅是对他无视，也惹得璟夜很不满，把战火愈烧愈旺。是因为身份的问题吗？滢汐忆起水晶宫中璟夜的话语。莫非是因为璟夜并非纯正的鬼？还是因为逝去的人类妻子？
　　可他们之间有六百年的隔阂，不是滢汐仅二十出头的小脑袋可以思索透。
　　璟夜直盯着对他视若无睹的王，眼睛眯成线般，他一甩头，拉着滢汐转身往外走：“很好。我确实已决定了。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吧。我有空会回来。”
　　滢汐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为何璟夜要这般说话，他虽然外表冰冷，其实心里很温柔寂寞，面对唯一的亲人，即将要离开的现在，就仅是这么几句等同废话的对持吗？滢汐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璟夜打开门的同时，他们身后传来一句依旧平淡沉稳的声音，仿佛嘱咐般：“好好珍惜这位姑娘吧。不要让她走上你母亲的后尘。”
　　璟夜停了脚步，滢汐立于他身旁，第一次见到他竟是犹豫的表情。
　　璟夜不知道自己可否相信，可为何在此刻，他竟然想起在水晶宫牢房里那个奇怪的梦。从小到大，父王都是这般对他，不关怀也不责备，仿佛视若无睹，任他自由又孤独得长大。璟夜对他的认识，总是“王”多于“父”，被爱的记忆是一片空白。现在他并不是仅仅去人类世界逛一圈，而是有可能永远不再回来，身为王位第一继承人离开了，父王要付上很大的责任吧，可他依然如此不变。
　　他是真的冷酷，还是事不关己？
　　璟夜咬咬牙，正欲出门，突然一个声音在脑海响起：
　　这有什么关系。他若像我也该是个外冷内热的鬼，一定会有理解他的同伴。
　　璟夜只觉得某些东西在脑中炸响，溢散开来，无法收回。为什么要做那么的梦？是他太渴望父王回头而做的遐想还是一个隐藏在现实背后的真实？他不该相信的，那仅仅只是一个梦，不能代表任何东西！那不可能是他的记忆，那时他才刚出生啊，怎么可能会有意识有记忆！
　　可背部好热，像体内红色血液都要一涌而出般的炙热，璟夜知道，背后是父王的视线。他闭上眼，用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温柔声调问道：“为何……”拜托！母亲，给我点儿勇气！“为何要娶母亲？”
　　沉默，飘散在这广大的宫内御用书房。王用讶异得眼神看向自己的儿子，这个并非从黑暗中孕育下而是由自己深爱女子辛苦十个月诞生下的儿子，这个从不接近自己的儿子，这个跟自己一样总冷冰冰不承认自己是王位继承人的儿子，这个此刻也和自己当初相同爱上一名人类女子的儿子。他决定要离开去人类世界，不是以人类的身份而是凭自己身为鬼的自觉，去到那么一个危险的地带。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他甚至有可能丧命于八族之手，可他是个不会为他人改变自己决定的鬼。
　　“因为……爱她所以娶她。” 滢汐感觉到鬼王的声音中夹带几丝颤抖。
　　“即使明知道她在黑暗中生活会减缩她的生命力？”
　　“这是她的决定。”
　　“即使在人类来袭时也不放她回去安全地方？”
　　“这也是她的决定。”
　　“哼……” 璟夜冷笑，可突然发觉自己根本笑不出来。他意外得摸摸自己有热度的嘴唇，视线转暗。他仰面望上屋顶，居然看到母亲的身影。
　　这就是您想要的答案吗，母亲？
　　注视着母亲的幻影，他压底音调对王道：“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滢汐重蹈母亲覆辙，父亲。”语毕，他头也不回带着滢汐离开。
　　震惊于儿子这从未有过的对自己称呼，鬼王倒在椅子上，也看向屋顶，稍会儿，他笑着自言自语：“这也是你预料中吗，巾罗？”
　　屋顶，依旧是没有任何幻像，没有任何人回答他的问话。
　　只是，他心里已明了。巾罗，那个神秘的巫女，那个能听到神之音韵的女子，那个可以看到肉眼看不到维系的女子，那个神秘让人摸不透的女子，她用尽所有心力陪上性命，只为了爱这两个鬼族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