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尽山河》蒟蒻蒟蒻

94、放灯（四）

　　走出那间热闹的大看棚时，已过了子时，街上的行人却丝毫不见少。起先零零碎碎落着的细雪已经停了，一旁点心铺的店主索性把灶台支到了路边来，露天摆着几副桌椅，招揽过路的客人消夜。
　　杨琰晚上和卫长轩偷溜出来，没有顾得上吃晚饭，此刻闻到食物的香味，微微觉出饿来。卫长轩大约也是饿了，一手拉了他，穿过几桌食客，在角落里落了座，远远向着灶间忙活的店主道：“老板，两碗元宵。”
　　杨琰还从未在这样的集市上吃过东西，此刻很有几分好奇地摸索了一番身下的破条凳，四周氤氲的热气里有股熟悉的甜香，他小心翼翼地闻了闻，忽然问：“你从前常给我买的桂花藕糕，就是这家铺子的么？”
　　卫长轩低低地“嗯”了一声。
　　原来就是这里，杨琰心里默默地想，他还记得刚才从护城河边走到这里的路。原来那个时候卫长轩每月都是这样，在河岸边射柳，然后到集市上买了米和炭，最后走到这里，买自己最爱吃的桂花藕糕。
　　记忆中的桂花藕糕一直都是温热的，即使在那个最寒冷的冬天，热度也从未消弭。他想卫长轩可能是怀揣着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一路奔跑，跑过长长的西坊，一直跑到自己的身边。
　　他忽然不再去想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因为无论卫长轩回答什么，他对这个人的眷恋都丝毫不会改变。
　　上元节的午夜热闹得如同白昼，食铺内外不停有人来回穿梭，而这张角落里的桌子却安静得有些出奇，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把桌边的两个人和这热闹的集市分隔了开来。邻桌不停有食客侧目过来，好奇地看向这两个年轻人，在这灯火照不到的角落里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色，只觉他们沉静得近乎悲伤。就在这样的安静里，卫长轩突然开口：“也奚，我会选你。”
　　杨琰一时愣住了，他像是没听懂一般，张开了嘴巴：“什么？”
　　“你方才问我，如果有一天，会选择救天下人，或是选择救你，我选你。”
　　卫长轩的声音隔着层层熙攘的人声传到他耳边，几乎有些不真实，杨琰忘记了反应，只怔怔望着他的方向。
　　“我知道我们都长大了，跟从前不一样了，我们早已不是当年，在王府里除了彼此一无所有的少年。你有你的志向，而我，也有我想要守护的东西。我很想像我的父亲一样，守护这天下，就算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但是，在这世上，我同样要守护的……还有你啊。”卫长轩的声音里有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想我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像太宗皇帝那样，掌握天下人的生死。但如果真的有一天，我的面前也横了那两条路，一条是去救你，一条是救天下，我绝没有勇气背弃你而选另一条。因为我还记得曾经的那些岁月，那样的冬夜，那样的寒冷，那时的我活得那么卑微那么痛苦，却还拼了命地想要活下来，不就是为了保护你么？”
　　杨琰放在膝上的手忽然握紧了，他是如此的用力，才终于使得眼泪没有滚落下来。

　　一声不合时宜的高喊却在此时插了进来：“客官久等，两碗元宵。”却是店主端着两个快要满出来的大汤碗送到了桌边。待放下碗，店主微一抬眼，看清桌边坐着人，脸上骤然放光：“哟，这不是卫将军么，怎么，今夜特意出来赏灯会？”
　　卫长轩轻咳了一声：“是。”
　　店主连连咂舌：“卫将军有些日子没来了，翠儿念叨了好几回呢，偏偏那丫头今晚又疯跑出去看灯，等她回来得知自己没见着卫将军，怕是要懊恼得不成样子了。”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却见卫长轩脸上已浮现出疲于应付的尴尬之色，赶忙收住话头，又向他身边看了一眼：“这位小哥不像是禁军中的军爷，看着有些眼生。”
　　卫长轩愣了愣，他若是当众说出杨琰身份，只怕会吓着这些市井百姓，只得含混地道：“我这兄弟不常出门……”
　　店主却误会了，连声笑道：“原来是卫将军的兄弟，那真是稀客，你们两兄弟一来，我这小店也算是蓬荜生辉了。”
　　杨琰客套地向他笑了笑：“常吃到贵店的桂花藕糕，滋味真是极好。”
　　“这么说来，卫将军确实常来买藕糕，原来是捎给你弟弟吃的，”店主笑了两声，又感慨道，“记得卫将军初来时还是年少，寒来暑往，算算已有十多年了。小兄弟，你这哥哥待你也算是极好了。”
　　杨琰略一怔，还未说话，一旁的食客们却等不及了，七嘴八舌催促着上菜，店主只得忙不迭寒暄几句，又赶回了灶台边上。
　　见店主离去，卫长轩轻吁了一口气，伸手去端杨琰面前的汤碗，却见他抬起眼睛，脸上似笑非笑的，轻声道：“哥哥……”
　　卫长轩像被呛到似的，连连咳嗽，解释道：“这老板是个热心肠，只是平日里有些聒噪，我若告诉他你是穆王，只怕他立时便要嚷起来，反而麻烦。”
　　杨琰的脸上早已不见先前的阴郁神色，兀自笑了笑：“我的哥哥们从来不喜欢我，不是恨我就是怕我，如果我真的有你这样的哥哥，倒也不坏。”他说完，一拉卫长轩的衣袖，“哥哥，我饿了。”
　　卫长轩听他又喊了一声，心里猛然便是一跳，这些年杨琰对他从来是直呼其名，这样喊他“哥哥”竟让他不自觉有些发慌。他深深吸气，舀起几颗晶莹剔透的元宵，吹了吹，递到杨琰唇边，低声道：“也奚，别闹了。”
　　杨琰低头吃了他喂的元宵：“唔，是这里的桂花糖，好香，”他抬起脸，“哥哥，你怎么不吃？”
　　卫长轩这次连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闷了头，呼哧呼哧地吃自己的那碗元宵。杨琰伸出手去，摸到他的侧脸上，笑得像个小贼：“你的耳朵好烫啊。”
　　一阵杂乱的人声蓦然在他们背后响起，周遭的食客都纷纷仰起头来，窃窃私语：“是穆王府的人。”
　　“这大半夜的，怎么这么多王府侍卫来西坊，难不成是穆王殿下驾临？”
　　“要真的是穆王殿下，这条街早就被清空了，我认得那个领头的，好像是王府大管事。”
　　卫长轩没有回头，只微微僵直了身体，压低声音道：“方明出来找咱们了，要不要跟他回去？”
　　杨琰显然也听见了这些动静，唇角一扬：“谁要跟他回去，咱们快跑。”
　　他这个样子很有些淘气，卫长轩看了他一眼，只觉无奈又好笑，在桌子下拉了他的手，然而还不等他们起身，脚步声已向他们逼近了过来。
　　方明一晚上带着这些手下几乎搜遍了整个建安城，刚刚才从东坊一路找过来。这一夜车马来往频繁，极难搜检，侍从们已将沿街的每间店铺都搜寻了一遍，仍一无所获。就在方明焦急不已的时候，目光随意一掸，竟发现路旁那露天的点心铺里似乎有两个眼熟的身影。他带了人大踏步向那两人走去，谁知那两个人反应更快，飞快地站起身，顺着墙边的阴影一溜烟地跑了。
　　方明一下愣在了那里，他几乎不敢相信，跑在前面那个身影竟真的是自己那目不能视的主子。
　　“方总管，咱们追不追？”手下一个管事讪笑着道，“前面的好像真的是王爷，可他又故意跑开，想是不愿跟咱们回去。”
　　方明眉毛一皱：“王爷何等身份，大半夜在街上闲逛，哪里是闹着玩的。你们带人从街两头堵上去，抬也要把王爷抬回去。”
　　“是！”

　　街面上早已不像先前那样挤满了人，四处挂起的花灯也熄灭了大半，杨琰拽着卫长轩飞快地向前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最后跌跌撞撞停下脚步，在安静的夜里放声大笑：“方……方明的嘴怕是都气歪了。”
　　卫长轩被他拉着，看着他飞扬跳脱的神采，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嘴角又垂下了。他知道这是杨琰头一次在外面这样奔跑，这样大笑，而不是在深深的王府内院里，不是在那个高高的黄金筑成的王位上坐着，向脚下俯首的众人轻蔑冷笑。
　　“也奚……”他拉住了大笑的杨琰。
　　杨琰也渐渐收了笑，在半明半暗的街巷间抬起头，彩灯的光映在他脸上，有种朦胧的艳色，卫长轩忽然就吻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