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尽山河》蒟蒻蒟蒻

95、放灯（五）

　　雪停了半夜，厚重的云层里依稀透出月色来，斑驳的月影投在颐蘭湖上，又被湖面的波纹碾碎了。湖上停着几艘画舫，此刻晃晃悠悠飘荡开，有年老的乐工仍坐在冰冷的船舱里，吹着长笛，奏一支哀婉凄绝的曲子。西坊的街市上零星有行人走动，谁也不曾留意身边的暗巷里，两个年轻人正吻得热烈而缠绵。

　　等走出窄巷，前方赫然又是灯火通明，却是个硕大的灯轮连天而起，其光芒夺目还是其次，也不知其中藏了什么精巧的机括，竟能随风缓缓转动，灯轮上缚着的锦绣珠玉转动时发出叮叮咚咚的碎响，十分悦耳。这架灯轮下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似乎不只是在看灯，还有别的什么热闹。
　　杨琰还未走到近前，便听见人声鼎沸，他本以为这样的深夜行人已大多散去，却不料这里还聚了这么多的人，不由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是浅水楼，”卫长轩看向这栋曾经熟悉的楼阁，微微一笑，“想是那位宋老板又使出了什么招揽客人的新手段。”

　　“今夜上元佳节，我家主人备了清茶，请各位路过的客人进楼稍坐，用些点心。”说话的是人群中央一个年轻的伙计，他中气十足，一开口几乎将众人的声音都盖了下去，“此外，主人还备了重金作为彩头，只要有人能射下这灯轮上七盏花灯，便算赢家。”
　　一听到有重金，人群立刻骚动了起来，一拥而上便要抢着射箭。那伙计又笑了笑道：“诸位不要慌，弓箭都已齐备，每人五箭，想要射灯赢彩头的，来小人这里知会一声便可。”
　　立即有人大喝：“要射七盏灯，怎么才给五支箭？”
　　伙计依旧是笑：“如此，方能显各位的本事，更何况，今日这彩头不同以往，实是价值连城。”他说着，伸手指了指身后。
　　众人早看见浅水楼大厅之内红绸覆着一个黑压压的东西，似乎是只大斛，不由好奇：“什么东西价值连城，先拿出来看看！”此话一出，周遭看热闹的全都附和起来。
　　那伙计也不怯场，向众人拱了拱手，一转身便扯下了红绸，只见下面果然是一只铜斛，斛中光晕流转，竟盛满了指头大小的明珠。
　　“如此的明珠共有十斛，可算是价值连城了吧？”伙计笑笑，“哪位先来？”

　　“十斛明珠，当真是大手笔。”杨琰微微笑着，在卫长轩耳边轻声道。
　　“这浅水楼的宋老板向来出手阔绰，从前我每月在西坊射柳，便是得自这位宋老板的资助。”
　　“哦？”杨琰挑起眉毛，好笑似的问道，“那你今日不上去捧个场么？”
　　卫长轩摸了摸他的头：“看看再说。”

　　他们说话间，已上去了十来拨人。大昭素来不论文武，皆推崇箭术，此刻明知以五箭射落七盏灯极为不易，却仍有许多人跃跃欲试地取了弓箭。射箭的高台就搭在清水楼之前，最后一个走上去的是名姓戴的禁军都尉，此人极擅步射，他很是胸有成竹地走上台去，却不料五箭只射落了三盏灯，气得把弓都摔了，大骂道：“仰射本就费力，这灯挂得那样高，还转个不停，哪里射得下来。我看你家店主分明就打定了主意，知道没人能射下七盏灯来，什么明珠十斛，都是哄人的把戏罢了！”
　　伙计也不恼，笑嘻嘻地道：“戴都尉别忙着上火，您射不下来，保不准别人射不下来，不如进楼喝杯茶水，瞧瞧别人的箭术。”
　　戴都尉听他话里藏着挤兑，愈发按捺不住，几乎就要跟他大吵起来。却听人群中有人朗声道：“今日佳节，各位不要扫了兴致，让我试试吧。”
　　伙计立刻拱手道：“请问公子尊姓？”
　　那人似是笑了一声：“姓杨。”
　　“姓杨？”伙计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原来是天家贵姓，杨公子请。”
　　左右立刻有人递上了角弓和五支羽箭，人群中那人拿起角弓，又笑了一笑：“不必这么多，一支便足够了。”
　　此言一出，周遭都是一惊，全都向他望了过来，两旁的人也不约而同向一旁避让，给他让出通往高台的路来。杨琰虽然看不见，可也察觉到自己已身处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想从卫长轩身边走开，却忘了两人腰间的带扣还系在一处，竟被生生拽住了。还不等他有下一步的动作，卫长轩已一手拉了他，大步走过众人的视线，向高台上走去。
　　杨琰听着四周响起议论纷纷，不知怎的竟觉得窘迫，轻微地挣了挣，低声道：“我在下面等着你就好。”
　　卫长轩却是笑了：“我方才报的可是杨公子，这一箭自然是要你来射。”
　　杨琰一愣，没好气地皱起眉：“你明知道我不会射箭，更何况我……”
　　“没事的，也奚，”卫长轩的声音忽然温柔了下来，他把杨琰拉到高台上，面对着那架璀璨的灯轮，“看不见也没关系，我不是说过么，我做你的眼睛。”
　　杨琰呆住了，他怔怔接过卫长轩递来的角弓，只觉入手沉重，而后卫长轩便托着他的胳膊教他举起了弓，另一只手抓着他的手拈起了羽箭。
　　“射箭不难的，”卫长轩从背后环抱着他，贴着他的耳朵耐心地道，“不过是取箭，而后引弓……”
　　这张角弓已算柔韧，可杨琰还是被拉开时的力道所惊，他的双手被卫长轩扣住，一点一点地将弓推到了极致。他能听见身后那双臂膀的肌肉骨节在张弓时格格作响，那是蕴含了无穷力量的一双手臂，让他忘记了害怕，连原本微微发颤的手指也停止了颤抖。
　　头顶的灯轮依旧在缓慢地转动，点点灯火如同繁星闪烁，高台上的两人前后相叠，手中弓如满月，却未射出，像是静在了那里。
　　杨琰察觉到卫长轩的肌肉已如同这张弓一般绷到了极限，不由轻声询问：“卫长轩？”他很想说自己不在意那价值连城的彩头，未必要将这一箭看得那样重。
　　卫长轩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极轻地笑了一声，口中热气撩在杨琰耳廓上：“等风。”
　　风？杨琰还来不及疑惑，便已察觉到有风起了，与此同时，手中的弓竟又被推出几分，他几乎要以为这张弓要折断了。只是转瞬之间，便听卫长轩沉声喝道：“放！”
　　那支羽箭顺着风势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直穿过那架巨大的灯轮，灯轮被这力道冲击，竟生生停止了转动，人们甚至看不见这支箭去势如何，只瞧见灯轮上悬挂的彩灯如同流星般坠落，高台下爆发的叫好声刹时震耳欲聋。
　　很快人群便蜂拥着挤到台下，想仔细看看这赢下十斛明珠的杨公子究竟什么模样，然而浅水楼的伙计们早已辟开一条去路，将众人的视线阻隔开，为首的恭恭敬敬地躬身道：“二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