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3、放灯(三) ...
-
看棚里的滑稽戏已然落幕,台上空荡荡的,台下却仍然挤满了人,愈发显得看棚中空气沉闷。卫长轩看这架势,料得后面还有更精彩的戏码,便拉着杨琰踏着扶梯上了二楼,隔着一层板壁,听台上的动静。
这次开场的却不是锣鼓,而是琵琶声,如同珠玉一般滚落,其后一管洞箫幽然响起,箫声中有人影影绰绰地走上了台。
“原来是燕九公子,怪不得这么多人静悄悄地等他。”卫长轩低声道,“这看棚的老板也算是下了血本了,竟请了他来唱曲子,听这乐声,好像是要唱江水行。”
杨琰听说过这个燕九,知道他原是宫中的乐工,因善歌,极受永安帝宠爱。却不知他怎会在这上元节夜里,跑到市井间来唱曲,愣了愣才问道:“什么是江水行?”
卫长轩挠了挠头:“听说太宗皇帝坐了天下之后,曾率领百官去江水边祭奠,可是没人知道太宗所祭的是何人,也有人说太宗曾有位心爱的女子在此投江而死,其后便有人以此事编了这支江水行。”
此时台上琵琶声浅止,箫声渐远,却听歌声响起,清冽悠远,直入云端。
“千里望江山,江山何处明。
踏尽天涯路,路断不得行。
提剑挽弓策马,十年一梦长绝。
醉醒风霜满鬓,却是人间离别。”
歌声一起,看棚中闹哄哄的人声都静了下去。歌者轻吟,长嗟,喟叹,引得台下的人也都神思恍惚,如痴如醉。板壁后的两人静静听着,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半晌,还是卫长轩低声道:“也奚,你读过的书那么多,书上有提到太宗皇帝祭江的事么?”
杨琰默默点头:“建元元年,太宗确实去过沧江,以前朝国印玉玺为祭物,在江边设坛祭奠。”他顿了顿,“但他祭奠的却并不是什么心爱的女子,只是在他霸业的路上被他抛下的挚友。”
卫长轩一愣,他自小听过的演义故事里都说太宗极为重义,凡是跟随他征伐天下的人,便是山匪流寇之类他也兄弟相称,怎么竟会做出抛下挚友的事来。
仿佛是察觉到卫长轩的呆滞,杨琰又缓缓解释道:“这个人姓洛,叫做洛尧。在太宗年少时便陪伴于左右,他学识渊博,比之太宗身边的第一谋士魏明远也毫不逊色。在川阴一役之前,此人因病离开军中,回到冀州休养。”
川阴一役卫长轩是知道的,此战之后太宗皇帝便领兵一举破了滦关,夺下都城,最终成就千古帝业。
“后来呢?”他急急问道。
“在太宗还未攻到滦关之前,前朝炎军便已攻向了冀州,炎军知道冀州是太宗兴起之地,想要引他回援,予以牵制。当时摆在太宗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撤兵救回冀州,一条是破滦关夺都城。他选了哪一条,现在你我都已经知道了。”杨琰声音淡淡的,“炎军见太宗不肯救冀州,索性杀进城中大肆屠戮,那位洛先生与几名残余部将直退到沧江江畔。听人说,他最后是大笑着投江而亡。”
卫长轩迟疑地道:“可为什么在太宗那么多的故事里,从没有过这个洛尧的名字?”
“因为太宗下了缄口令,再不许人提起冀州之事,就连太宗自己,也只在临终前提起过一回。那是建元二十二年,太宗薨逝的前一天夜里,宫中给事中听见寝宫内传来一声低叹,如同梦呓,‘自洛卿故去,朕虚度春秋二十三载,不识悲喜’。”
杨琰说到这里,咬了咬下唇:“卫长轩,你知道那时我为何不顾一切出兵陇州,将本要成为盟友的燕虞军赶出大昭。你方才说的那些千千万万人的平安喜悦,或许重要,或许不重要。我只是害怕,害怕你战死在那里,从此之后,我这一生也会像太宗皇帝那样,不识悲喜。”
卫长轩吃惊地看着他,台上的曲子已到了尾声,尾声极高,歌者的嗓子如同裂帛般扬到极处,又丝丝缕缕化作烟云飘散下来。
“独自莫望西楼月,月明依稀似旧颜,
若无相识应无恨,恨尽西风不知年。”
明明是听熟了的曲子,卫长轩却忽然察觉到了不一般的悲意,或许是杨琰的那番话,让他想到若是他们两人当真因此事离别,许多年后,他独自一人看着悬在天边的月亮,想起从前这样的月光也是如此洒在那个少年光洁的额头上。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他的心便陡然沉了下去,不由自主地想去抓杨琰的手,忽而察觉杨琰的手心也是一片冰冷。
隔着板壁的那缕歌声千回百转,渐渐消弭,箫声却还未停。这支江水行结尾处箫声孤绝,琵琶连绵,向来最是精妙,可卫长轩的脑海中还徘徊着歌者的声音,只觉孤寂到了极处,他用力咽了口唾沫,低唤道:“也奚……”
杨琰轻轻应了一声,捏紧了他的手指,低声道:“这曲子不好。”
“那……我们走吧。”卫长轩拉着他,转身便想离开这里。
杨琰却站住了,他在卫长轩身后极低地道:“卫长轩,如果有一天,要你救天下人,或是来救我,你会选谁?”
他说话时,正是曲终之际,台下哄然叫好,将他的声音全然盖住,卫长轩迟疑地转过头来,却只看见杨琰低着头,轻咬下唇。
他重新拉起杨琰,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声中沿着阶梯向下走。
杨琰跟在他身后,无声地苦笑:“我猜,你不会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