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降落时》姜乌拉

6、Chapter 06

　　石洞入口的缝隙处透露从内而来半点明昧的光，浅浅延伸至熹微的脚前停住。

　　话音落下，他便直接松手，将这位被称作头大的男人扔到了地上。

　　头大跪趴在地不敢起身，他没有痛呼惊叫，只是重重吞咽两次喉咙，然后还是不死心的抬手扯住了熹微小腿外包裹的粗糙布料。

　　他深深低着头，额头摩擦冰凉的沙石，嗓音只剩低低的粗噶：“她已经被我们送给您，如果您不要…那她也没有活路，她不会再被我们承认。”

　　在头大眼里，他算是远远围观面前这个少年的成长。从幼年时坐在脏污血堆里奄奄一息的稚嫩小孩，到现在成功长成此地的一匹危险独狼，乃至如今他们都需要企盼他的庇护才能过活。

　　近年来，下面的人越发的多，从十多年前的各人各自生存自顾守好门前那亩地，到现今渐渐有小团体明里暗里的拉帮结派，好恶善斗者簇拥成众，占据扫荡资源和居所，大行强盗暴君之法。

　　在这种压迫之下，头大等残弱幼老者毫无反抗之力，他们只能紧紧抱团，但力量甚微，所以他们迫切的需要一个中心支柱作为支撑。

　　而熹微便是最合适的一个存在。

　　他足够强，他只靠着自己就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暗黑地底活下来、站起来乃至成为当前地底世界第一人，他才17岁，但他阴冷到骨头里的血都是冷的，此地所知者没有人不对他胆寒；

　　他独立甚至孤僻，他从不与任何人为伍，不参与任何团体斗争，不主动招惹别人，但也无人敢侵犯他的领地；

　　而最重要的即是，被他纳入保护范围的人，会过的相当好乃至衣食无忧，比如那个老婆子，天天闲在他的洞口碎嘴，但从来不饥不冷也无人敢欺，又比如前段时间从上面掉下来的那个残废，不知怎么就得了熹微的青眼，掉下来的第三天就被他“关照”，先前抢了衣服那几个这段时间都躲的远远的不敢出现。

　　所以头大自半年前确定出路，便开始几次三番来熹微面前纠缠试探，到前次他直接将众人带来“逼宫”，但结果显而易见，人群里愤激的母亲是败笔，他们险些才保住命，当然这种人，也会被他们直接踢出局。

　　而送女人是他们商讨出来的最后方法。

　　熹微已经到了足够年纪，着实冷心冷肺，他们试图让他尝到某些生存之外的乐趣，而“枕边风”亦是种玄幻的存在，只要熹微能对头大的妹妹略微低头心软，那么事情就直接成功一半。

　　而退一万步来讲，只要他的妹妹能成功留在熹微身边，起码是吃喝和性命不愁。

　　但头大似乎想的过于乐观，也将熹微想得过于善心和耐心。

　　手指处剧痛传来，动作快的眨眼便无，熹微的那把黑色的大刀将他的半根手指拉扯见骨，血流喷涌，他的手指保住，但指骨都露出来。

　　身边的女人死死压住惊叫动弹不敢，熹微漠然收刀，转身离开，这便是他最后的警告。

　　碎嘴的老婆子蹲坐原地，也在此刻闭嘴，呐呐低头，继续若无其事般摩挲手上光滑的牌位。

　　…

　　这晚睡前，楚应临突然有了点闲闲的逗趣。

　　每晚的各种风格的睡前故事已经养成两人稳定的习惯，楚应临脑袋里没有幼齿的大团圆风格的甜蜜童话故事，熹微也不是听这些的幼稚小儿。

　　楚应临的故事更多是化用自己在上城时的某些所见所闻的经历，套用西方幻想或者东方玄幻的色彩，悬疑、刺激、温和等类型皆有，在故事里，他慢慢给熹微点点勾勒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地上风貌。

　　这天晚上两人高低躺下，石屋内寂静无声，楚应临的温和嗓音却没有在其间如约响起来，他闭着眼睛，像是过早的沉入睡眠。

　　大概五分钟后，他听见那处的熹微坐了起来，又是五分钟后，有人蹲下在他旁边。

　　楚应临日常躺坐的这张石板不高，熹微蹲下时，刚好和他的高度齐平。

　　他静静受着对方的视线打量，等终于察觉到他有转身离开的意图，楚应临突然探出手拉住了熹微的一边手腕。

　　他躺在石板上偏头睁眼，眼睛和嘴巴都弯起来，与面前的人对视，疑惑询问：“熹微？你怎么还没睡觉？”

　　熹微的脸上有点灰，不知道是怎么蹭上的，楚应临抬手给他将灰尘抹掉，又轻声再次问：“怎么了？”

　　熹微被他拉停，蹲在原地，转着脖子偏头看他，睫毛垂低，微微覆盖底下的眼珠。

　　楚应临拉着他的手腕，听到他在头顶吐出两字：“说话。”

　　这是他静距离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听见熹微的声音，语调微冷，那点变声期的沙褪去，徒留清透的嗓音本身。

　　“但现在，我们不正在说着话吗？”他出口的声音也放轻来，疑惑询问。

　　熹微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起身将楚应临的右臂弯折垫在他脑后，这是这段时间他每每睡前讲故事时的姿态。

　　熹微压着他的手，自上而下看着他的脸，他凑得很近，两人的呼吸在其间交错。

　　楚应临看着眼前极近距离的人，半晌，他轻轻偏了偏头，伸出来左手将凑得很近的熹微撑起来，然后淡声说：“对不起，我想起来了，谢谢你提醒我。”

　　熹微将按着他的手挪开，直起身体。

　　楚应临看着他继续说：“上去躺着吧，我们今晚继续睡前故事。”

　　随着各种故事知识的摄入，熹微的梦里开始出现许多其他的东西，不再是单调的黑和冷，偶有数字结合、偶有楚应临口里的“枪.械”、有高楼、有山川，这些没有见过的东西在楚应临的形容下渐渐在熹微的脑海里构成形状，但熹微见过的光亮和色彩太少，他想不出七彩颜色。

　　他思绪里的所有也照旧无色，像是冰冷暗调的末日城建。

　　…

　　每过去七天，熹微都会去落地的那处软泥平台，带回来两口袋他们目前作为主食的坚硬小麦制品。

　　从上面扔下来的某些东西似乎有些规律，比如腐肉一个月内能出现两次、破布类是两个月一次、其他的废弃物品频次则相对较高。唯独被扔下来的人是个毫无规律的偶发性事件，有时一段时间会扔下众多，有时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新人降落。

　　熹微最饥饿的时候，抢夺过别人手里的不知是何种动物的放置许久的生出细菌蛆虫的尸体，他生吞以让自己活下去，然后他发现自己反而被剧痛的肚腹折磨的差点脱水而死。

　　那时，是那个碎嘴的老婆子给他喂了许许多多滚烫的咸水，才捡回去他一条命。

　　地底下所有忌惮熹微的人都知道他不碰荤，所以他们在有荤下投的时候轻易就会疯狂从而发生暴.乱死亡，而在无荤的时间段，并没有人敢去跟熹微抢夺。

　　每每七天内的今天，熹微都会沉默出现在平台泥地处，拿过素食便走，众人候在四周暗处，无人敢去与他抢夺，抢夺可能发生的血流事件远比踩踏斗殴事件严重许多。

　　但今天，熹微的行动却受到了阻拦。

　　几个高大的壮年男人，挡在转身要离开的熹微面前，从他手里夺过已经被默认的属于熹微的东西。

　　他们的身躯像几堵墙，严丝合缝挡住熹微的身形，熹微渐渐被围拢其中。

　　其中一人站在他面前，串脸的长胡子随着他说话时剧烈颤动，他的胸腔震动发笑：“老子他妈的还就不信邪，你一个小破孩，”他的厚重大手板随着自己说话的节奏在熹微脸上重拍：“真能翻天哪？凭他妈什么让你先拿？”

　　说着话，他低头凑近去看熹微的脸，他笑着“霍”一声，“艹这眼神，这他妈不会真的是个智障吧？他妈的是个傻子哈哈哈哈…”

　　高高围着熹微的一群人爆发出哄笑，除此之外，周围四散隐藏在黑暗里的人却更加深的屏住呼吸。

　　熹微静在原地，本来是沉默的在忍受着嘲弄和拍打，所以谁也没有看清他是什么时候有的动作，也根本看不清。

　　太快了。

　　装着食物的口袋连同半条断臂重重坠落泥地里，飞溅起细碎血液，到此刻，那个耀武扬威的长胡子男人才反应过来似的，突兀的、迟钝的、后知后觉的爆发出哭吼。

　　熹微许久没有大规模的用刀，这群人似乎是前段时间才下来，作.奸.犯科者众，他们似乎是来刻意挑战熹微的特殊地位。

　　身后一人怒吼：“愣着干嘛啊？上啊？你们他妈的连个黄毛小儿都收拾不了！”

　　很多的人涌上来，阻挡熹微的前路，要控制他的身体，要将他禁.锢住。

　　但熹微与外表的木讷截然不同，他的动作极其灵活，他动起来的时候，甚至无人能触碰到他的衣角一片。

　　他有一套自己的生存保命法则，全靠他自己从尸山里走出来的经验。

　　他动作迅捷，下手快狠，把住机会就不会给对方留下再次反击的能力。

　　血液飞溅，周围的嘶吼痛叫声四起，熹微面无表情，翻身以两腿倒吊扭断一个男人的脖子，同时下仰身体挥刀向探到眼前的那只手，轻踩脚下的人给力他将人掼到地上，刀身从他的右肩直直刺入底下的柔软泥土。

　　血溅到熹微的脸上，他的表情一如既往，木讷又空洞。

　　熹微的打法向来残忍，一场凌乱混战后，地面上血积成流。但他的呼吸节奏却都未变，垂眸各向扫了一眼，见无人再起身阻拦，他便抬脚踏过浸润血液的软泥，提走东西，转身离去。

　　步伐和他来时一样，不变不乱，迅速利落。

　　地面上痛苦的呻吟长久不消，这也是独属于熹微自己的“风格”，他自己摸爬滚打活下来的太难，他非常清楚的知道生命的坚韧可贵，所以他从不取人性命，他只会在迎面的斗争中以最快、最便捷的方法让对方失去反击能力。

　　在此地只比平日多耽误几分钟，但熹微回到自己的“石屋”时，却发现此地的情况却不复往日的平静。

　　楚应临像是被人拉拽到底，狼狈坐在石屋中央的泥地里，那是往日他们认字练字的地方。

　　老人颤颤巍巍蹲在楚应临旁边，捏着他的衣袖，紧紧抱着牌匾瑟瑟发抖。

　　而他们的旁边，光源笼罩处，还仰躺着个只剩下一条胳膊的男人——正是那天踩着楚应临肩膀，之后被熹微再次重伤的男人。

　　另一个陌生的高大男人举着刀在两人面前比划，似乎在寻找合适的下刀机会，他的小腿微弯有抖动的痕迹。

　　楚应临姿态狼狈的坐在地上，脸上却还是柔和的笑，他偏了偏头朝对面的人露出脖子的一侧，轻声教导建议道：“这里，是大动脉，你只需要用刀在这里轻轻一划，便能一击毙命，五分钟内我就会断气。”

　　他甚至还轻轻朝对面的人挑了挑眉：“要试试吗？速战速决，你要快些走，不然等会…他就要回来了。”

　　那个人突然吼一声，更像是给自己壮胆：“他不会再回来了！”

　　楚应临高挑的眉没落下去，他轻轻哦一声：“这样吗？那还真是…挺遗憾的。”

　　他的话尾音消匿于空气中，面前比划着刀颤颤巍巍凑得更近的男人便被从后击倒趴伏在地，刀身停在男人的颈侧，正是刚刚楚应临为他形容的大动脉处。

　　生死存亡处的灵敏感应，他回头看见熹微被短发挡住的脸，男人强硬憋住嗓子眼的那口腥甜，快速跪下转身在熹微面前，头深深埋下又抬起来，反复磕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他跟我说让我来帮个忙，”他手指平躺地上睁着眼睛的男人，又飞快收回来：“…他说让我陪他过来，他没说是杀人，我求求你别砍我…我求求你，我把我晓得的我都告诉你。之前我看到他和那几个人提前相处，他们是有预谋的！真的，我只知道这些…”

　　这人眼泪鼻涕糊上地上的沙泥，失禁的味道萦绕室内。

　　楚应临坐在地上，抬头看向熹微，他脸上的笑没收，只探起胳膊，说：“熹微，你可以来扶我一下吗？”

　　老人看见熹微的出现，一颗心终于落地，颤抖的身体安静下来，长长的叹出口气，抱着牌位自己默默出去了。

　　熹微走过去到地上的楚应临面前，撑着他的右边身体将他扶站起来。

　　凑近时，楚应临更加清楚的嗅到他身上自外面带来的血腥味，也看见他脸上干涸的星状分布的血滴。

　　楚应临站起身，一手扶着熹微的肩膀，他抽走挂在石壁上的火把举在手上，又凑近低头看了一眼躺倒在地面色青紫、口唇干裂的断臂男。

　　而跪在地上的另一个男人还在不停磕头，祈求活命。

　　楚应临坐回到他惯常坐着的位于石屋角落的石板上，目光静静的看着远处跪着额头已经映上红色的男人。

　　他本来静坐原地没多说其他，但看着熹微提起男人将他扔出洞去时，他却突然出声叫停。

　　他脸上的笑依旧如刚才那般轻柔，但他的五官有些过分的狭长凌厉，这样看起来，柔和减少，反而更添刺人的漂亮。

　　他单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歪着头，坐在光亮处，微微俯身，轻声问那个持续发抖的男人：“刚刚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男人在熹微手上吞咽喉咙，颤颤巍巍却又大声道：“他自己冲进来，将你…将你拖到地上，然后突然就倒下去…突然就断气了。”

　　楚应临笑起来，看表情甚至有些许无奈，他摇摇头，清楚明白一字一句的说道：“不对，我站都站不稳，老阿姨年老，所以，是熹微将他杀死的，这是你亲眼所见，记住了吗？”

　　那个人不敢抬眼，但也没敢应声。

　　楚应临只能再问一次：“记住了吗？”

　　男人试探着在熹微手底下点了点头，察觉到对方没有任何多余反应，仍旧平静的将他控制在手上。

　　所以他紧接着接过话头道：“我…我记住了。”

　　楚应临笑了下，点点头。

　　熹微再次从石洞的入口进来，要去处理地上的尸体，楚应临远远的拦了一下：“熹微，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他应声抬头望过来，楚应临就坐在远处仰头看着他走近，直到停在自己面前。

　　楚应临以手探上面前人略带脏污的脸，他将对方的头发拨开，干燥指腹根本擦不掉脸上残留的血痕也散不掉身上的血腥味。

　　他话说得慢，问熹微：“这周围…有没有哪里有水？我们去洗个脸。”

　　楚应临撑着“拐杖”，跟着熹微走到洞口处，光亮消失，眼前骤然陷入浓重的黑暗，他只能凭借呼吸的声音判断出门口的老人。

　　所以他抬手握住了前方熹微的手腕。

　　熹微察觉到附在手上的那层触感温度，他没拒绝，但向后转头看回去，静等楚应临的解释。

　　“我看不清。”楚应临说。

　　然后熹微飞快的用另只手从前胸口袋里拿出火石，“轰”响过后，他将火把递到楚应临面前。

　　距离太近，像最开始他们刚见第一第二面那样，火苗都要燎上他的额发。

　　楚应临没避开，松手接过，火光映红他的脸，他淡淡看着眼前人道谢：“谢谢熹微。”

　　楚应临本以为熹微会带他去的是某处有断续水流的石壁，但超出他的意料，他们在迷宫般的地底七转八绕近半小时，最终停住的地方是一汪直径大约一米左右的小池边，而这小池，居然还断续冒着热气，这是眼温泉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