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降落时》姜乌拉

5、Chapter 05

　　火光在后方的墙壁上轻摇，楚应临的侧脸被映成橙黄色泽，他仰头看过来时，脸上的阴影全部都被光亮替换覆盖——一张完整的暴露在光下的脸，甚至他的额发都有些轻翘的弧度，以至于他的眉额也完整的展露在熹微的视线尽头。

　　最开始出现在熹微面前的那张脸糊着血、粘着泥，但这些天过去，那张脸上的脏污不知何时早已慢慢褪去，此刻在灯光下看，竟然有些柔软的干净。

　　熹微从高台上跳下去，他停在楚应临面前，低头看坐在地上的人。

　　但他站着的身体凑近便挡住楚应临四周的光，眼前的脸骤然笼入暗色。

　　光亮消失，面前的楚应临似乎微微低了低头，额发下垂，也遮挡住底下他的神色。

　　熹微慢吞吞的想了想，动作迅速的随之蹲下去，静距离用自己那双略有些空洞的黑眼睛去直直看向眼前的楚应临。

　　对方顺势抬头，抬起来的眼里重新蕴上笑意，没多说什么，只是用手紧紧抓了抓地面的沙土，接着用两只手臂攀着旁边高处的石板，艰难的、缓慢的拖着自己的上半身撑了起来。

　　第一次缓缓撑起来时，楚应临的后背刚碰到身后石壁，摩擦间却又再次跌落到地。

　　熹微蹲在楚应临面前，静静的看着他的额角再次流下一滴汗，他的额发再次染上更深的黑色。

　　楚应临没有缓和，没有停留，甚至他嘴角的笑尚还残存。

　　他再一次崩紧自己的两只手臂，刚修复错骨的左臂在用力间又发出脆响，脆响后，楚应临终于坐上了石板。

　　此刻便终于变成熹微仰视楚应临的高度。

　　楚应临微微弯腰，看自己面前那双像是安静摄像头总在无声记录的眼，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凌乱的衣服和用力过后仓皇狼狈的神色。

　　楚应临看了很久，他想将自己这副样子记住。

　　…

　　那之后的大概两三天的时间，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语言或眼神的交流。

　　楚应临似乎短暂的沉入到自己的思绪深海中，脸上总是挂着的笑都褪尽，他坐在角落将自己藏在阴影里，很少动也没再试图下地，脸上的表情寡淡，除去吃东西时偶尔的道谢，他几乎没再主动叫过熹微。

　　熹微并不总是盯着守着他，这些天，他也一直在货架后方被石板掩盖的小石洞里忙碌自己的。

　　刀具的摩擦声、削割声以及某些叮叮咚咚的动静断断续续，构成这处地底石室的唯一声音。

　　“山中无历日”，但在地底，24小时入目皆是暗沉的黑，楚应临枯坐暗色里，照样也快要辨不清时间走势。

　　他长久的沉在自己的思绪里，所以等熹微走到他面前时，他才骤然回神。

　　熹微站在他面前，探手向他，递到他眼前的是副造型略微奇特的某种树干捆.绑组合体。

　　黑色枝干被成排紧密的绑缚住，像是更致密窄长的栅栏墙，“组合体”一端镂空、另一端底部固定面积稍大的平整木块。

　　楚应临靠坐原地，看着眼前的东西，几眼间他就大概猜出来个囫囵，所以他直接从面前人手上接过，并很快握住镂空一侧竖直撑向地面，然后他抬头轻声问：“熹微，这是送给我的吗？”

　　这次楚应临的脸上没有笑。

　　他在想，生在、长在地底下的熹微，其实对于现代社会的什么都是不懂的，他该只知道生存的本能。

　　楚应临抬手轻轻将熹微往自己面前拉了拉，对方顺着他的力道前移一步就停住。

　　他轻轻抬手，将熹微耳边散落的短发抿到耳后，他看着面前的这张少年的脸，看见他脖子下微凸的喉颈线条，也看见他那双无知空茫的眼。

　　也许这种无知只是完全未被墨迹浸染的白纸般的单纯。

　　这人实在聪明，他无从得知上方的世界，做出来的东西却已经有了现代社会“拐杖”的轮廓功用。

　　熹微没有对楚应临的问题表示任何回应，这在他意料之中，他一手捏着“木排拐杖”，另一只手灵活却轻巧的探.进熹微垂到肩头的短发底下，指尖隔着一层粗糙布料，轻轻停在对方的后颈骨上。

　　力道足够轻，但熹微还是有个不习惯的避开的态势。

　　指尖轻点，楚应临用大拇指扶了扶对方的脖子拦住，他始终微仰头看着面前人的脸，话说的很慢，留给面前人以反应时间：“熹微，点头…”楚应临自己点了点头，“像这样，向前低头，点头就是表示认可、同意、正确、听取。”

　　“而摇头…头左右摇动，与点头相反，表示否认、拒绝、错误。”

　　楚应临的手指从面前人的脖子上挪开，他仰着头，光恰恰落在眼尾，他扶着拐杖再次问对面的人：“熹微，这是送给我的吗？”

　　他静静等对面男人的反应，他看见熹微的眼睛被灯光刺得晃了一下，下意识眨了眨，两人高低对视，时间在其中静谧流逝。

　　终于，熹微慢慢的点了点头。

　　似乎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动作，他的动作幅度细小但缓慢，行动间他耳边的短发又越过耳朵掉下来。

　　楚应临抬手再次将他的头发抿住在耳后，语调轻轻的，目光深深的看着他：“谢谢熹微，我很喜欢。也许，我可以靠这个礼物…站起来。”

　　两人之前僵冷的关系在此之后突然破冰，但熹微的敏感仅在被威胁生存时或别人的恶意上，前两天他埋头做东西，也根本没有察觉到楚应临的反常。

　　然后此次后，楚应临与他之间的交流突然多了起来。

　　在这间位于地底的狭窄贫瘠的石屋里，楚应临最先开始是教熹微数字数学。

　　熹微是一张白纸，但他的思维能力并不是幼儿，很多东西他从没接触所以理解缓慢，但只要他听过学会，就再也不会忘记。

　　楚应临曾经是他父母常挂在口中的骄傲、是首都上城最亮的那颗新星、他那时是被许多上城人仰望忌惮着的存在，所以楚应临的恣意和目中无人皆有资本，也所以他的倾覆众人皆落井下石拍手称好。

　　谁都爱看天才堕入尘土。

　　楚应临少年时，被父母几次请求，但连自己弟弟的功课都从没辅导过问过，但现今他却在暗黑地底世界，慢吞吞的、耐心的、细致的，教一个孩子他幼年在学前机构所学的入门知识。

　　两天后，楚应临开始教熹微很多汉语的词语和长句。

　　熹微将手摊开在坐着的楚应临面前，楚应临笑笑，合拢了他的五指成一个松松的拳头。

　　时间缓走，楚应临的左腿在慢慢靠着自身强大的自愈能力恢复，但与之相反，中过子.弹的右腿在收监时被人草草处理甚至故意折磨，右腿在渐渐的彻底坏死。

　　“拐杖”做的相当坚固稳定，楚应临将自己身体的大半部分重量倾压其上，借此站立起来。

　　他将熹微带到石屋中央，撑着“拐杖”吊着右脚，微垂头，用长木棍在干燥泥地里划写汉字。

　　空地是纸，木棍是笔，熹微借此学会了许多汉字。

　　他们在每个醒着的时候会吃两次东西，“主食”像是一种放久坚硬冰冷的小麦制品，偶有的“配菜”则是植物的根茎。

　　而就是这样的生存条件，某天站起来，楚应临恍惚都发现旁边的熹微长高了些，他的头发也长长已经超过肩头的高度。

　　这天睡前，熹微已经爬上高处的石板躺下，楚应临睡在下方，他用手臂垫着自己的头，朝高处叫了声：“熹微，睡了吗？”

　　然后他听见窸窣的响动，石壁上阴影晃动，熹微坐了起来。

　　楚应临仰视着高处的人，笑了下：“你躺下，我们躺着说会话。”

　　等到那处恢复安静，楚应临才再次开口：“熹微，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摇头吗？”

　　十来秒钟后，那头低低的嗯了一声，尾音短促，楚应临再次听见那道处于变声期似的少年嗓音。

　　他对熹微说话时总会下意识放慢语速，他没对熹微的出声表露任何特殊态度，只是接着说：“如果我讲给你的，你不愿意、不喜欢，你要对我摇头，你随时都能拒绝。”

　　右腿僵冷，楚应临面色淡淡的忍耐着，他望着头顶单调的黑，慢慢说：“很多孩子小时候都有睡前故事陪伴，熹微，你闭上眼睛，我讲故事给你听。”

　　…

　　等楚应临给熹微的讲解知识拓展到生物学领域时，之前那位带着众人来堵门的称作头大的中年男人突然又再次上门来。

　　熹微站在门口，无神双眼冷淡的垂视面前的男人，看他将身边的瘦弱女子大力推向自己旁边。

　　女生哭哭啼啼又颤颤巍巍的捏住熹微的衣袖，似乎想要求得庇护。

　　头大跪在地面，照旧是铿锵的嘶哑嗓音：“您不愿庇佑领导我们，但我们仍想忠心于您，这是我的妹妹，也是我送给您的礼物。以后，她只属于您。”

　　始终蹲坐门口的老人，也仰头在此刻插话：“到年纪了，凭你的本事，是该有人了。”

　　几人等熹微静站半天，然后熹微突然摇了摇头。

　　头大朝缠着熹微手臂的女人使眼色，一边低头继续劝诫：“送给您的礼物，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她很温顺、很听话，您身边也该有个人照顾解闷。”

　　女人小心翼翼凑得更近，像是缠绕树枝的藤曼，没有察觉到拒绝便得寸进尺的蔓延。

　　几秒钟的时间，熹微突然从她怀里抽.出自己的手，然后更快的以单手将地面上的男人拎起来。

　　他将中年男人的脖子拎到自己眼前，看着对方浑浊的眼，面无表情的吐出几个字：“别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