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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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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夜白终于没唱那一场戏,他的师弟在大庭广众之下,用三根手指告诉他,人确实要守本分的,中国人就是中国人。
沈绍就这样将谢家声的手在自己掌心上铺平了,找不到原来的重量。一道斜斜的刀痕闪过去,将他右手的拇指,十指和中指齐齐削断,教他再也拿不动刀叉,擀不平面皮,做不出那碗让沈绍记了一辈子的辣馄饨。他只好去做烧饼,用残存的手指捏几个凹凸的面团,一股脑都丢到油锅里炸,个个都像是一张残缺不全的手掌。
“还痛不痛?”沈绍摸着那断裂处新长出来的肉芽,嫩笋一样,结着一层透明的薄皮。
“都过来这么久,哪里还会痛。”刚砍下来的时候都没觉得,怕是顾不过来,只是那血哗哗地流,两三块抹布都裹不住。他咬着牙将那断指用清水洗了,郑重其事放在一个青花大瓷碗里,这辈子谢家声做过无数道菜,还是这一道让他最满意。精气神,心魄魂,他最要紧的东西都搁在里头了。他最后回头望了望门口,戏台旁边,只看见赵夜白的一截黑色衣裾。
师兄,咱们回家好么,回到我们的那间小院子里,谁都不来打搅,一辈子都不出去了。
谢家声想将手抽出来,沈绍却像还没看够似的按住了,问他道:“那藤原放过你们了?”
谢家声道:“畜牲也是要脸的……”
“他连畜牲都不如……”
谢家声一笑:“我和师兄本来没打算活着出来,多亏了这些年受师兄照顾的那些戏班老板联名求情,正巧有英吉利美利坚的记者去采访,藤原怕面子上挂不住,只好把我们放了……三根手指换两条性命,不知道是我的指头太值钱还是这人命太下贱。”
沈绍捧着那双手,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知道谢家声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却想不出一句宽慰的话。那不是什么小猫小狗,丢一块骨头,说两句好听的,马上就会围上来在他的脚边打圈——他是一个厨子,或许还是这世上最优秀的。沈绍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大雪,长衫,梅花穗,还有那个坐在汽车里的男人,穿着黑大衣,光着两只脚,鼻梁上还夹着一副金丝眼镜。比那些个画片里还要鲜活,少一样都不行,忽然,这些东西就都被那只手掬起来了。
沈绍开始闹不清了,他究竟是喜欢的谢家声,还是他的那双手。现在他的手不在了,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就像是曾经有个戏子傻乎乎分不清他究竟是杜丽娘还是苏千袖。他突然有些明白苏千袖当年唱着“一生爱好是天然”离去的时候,那些说不出来的伤心。他遇上谢家声是入了魔,和苏千袖喜欢上他一样,是前生的业,今世的障,注定了的躲不过,还要用这一生一世来填还。
沈绍想要站起身来告辞,他看见阿飞还等在门外,晒在火辣辣的太阳下面,不叫一声苦。他忽然就陌生起来——阿飞也是他的魔障。
这时,外面有人咦了一声,推门进来。阔别多年,沈绍还是一眼就将他认出来:“这不是赵夜白赵老板么,别来无恙?”他比当初瘦了不少,一身衣裳都像是用两根骨头支起来的,风一吹就飘走了,但沈绍竟觉得他的那张脸比在北平的时候越发出色,还是那样冷冷清清的神色,再潦倒再落魄,至死都忘不了捏着那身臭架子。他的眼睛里少了几分锐利,陷在眼眶中,只有在转动的时候整个人才舍得冒些热气出来……
然而这每一分的漂亮都是谢家声为他遮风挡雨,不顾一切换来的。
“你来做什么?”赵夜白看着那一桌子菜,随便挑了根凳子坐下来。
“自然是来看看你们。”
赵夜白的眸子移到谢家声的手上,“觉得好看么?”
沈绍骨头里面的那些东西又活过来了,他是北平广生堂的沈二爷,对面坐着的是瑞鸿祥的天下第一生赵夜白,身旁立着的是饕餮居的名厨谢家声,还有屋外随时听候他差遣的心爱的狗奴才阿飞,跨越大半个中国,这些人又聚到了一起。他仍旧穿着身簇新簇新的黑西装,翻着两道衬衣的白领子,或许还戴一顶圆边的礼貌,不由自主地就将腿翘起来了。
“当然好看,”沈绍点着脚尖道,“这里,还有那里,什么地方都好看。”
戏好看,菜好看,人更好看。
谢家声眼看他们两个又要卯上了,五年之后,筋疲力尽,还是舍不得收敛。“师兄,你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赵夜白这才想起来,道:“师弟,你多添一副碗筷。”
“有客人?”谢家声也不多问,转身到厨下去。
沈绍最听不惯他们师兄师弟地叫,不过是生错了时,生错了地,错过了二十年,才这样肆无忌惮将他排斥在外。他早应该看出来,赵夜白和谢家声,是用一根灯芯捏成的两个人,一针一线都彼此撕咬着,碾压着,少了谁,另一个也活不了。
原本他也是有这样一个人的,沈绍想起送给谢家声的那块玉珏,沾满了他和那个短命该大哥的鲜血。那男人只说了一句话就笑笑去了,剩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个寂寞且无奈的世界上。但他偏是这样薄情的人,竟安安稳稳活到现在。
只见赵夜白返身出去,从屋外拉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袍除了下摆上溅起的几点尘土,其他的尚算干净,嘴角上留两撇胡子,若是稍稍拾掇一下,也还整齐。他有些拘束地跟在赵夜白后面进屋,抬眼看到沈绍,当即一揖到底,恭恭敬敬道:“见过沈二爷。”沈绍一愣,谢家声正拿着碗筷从厨里出来,那男人又笑道:“谢老板也在。”
“你是……”沈绍只觉得他面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最怕便是北平故人。
“二爷真是贵人多忘事……”男人却不接下去,只干巴巴望着赵夜白不说话,还是谢家声记性好,脱口道:“这不是瑞鸿祥的班主马老板么,承蒙当年照顾师兄,还没来得及道声谢就……”
马老板忙道:“这是哪的话,座儿都是来给赵老板捧场的,我怎么敢居功,谁不知道,这时局乱……时局乱……”
沈绍也不甘落人之后,经谢家声这样一提倒是有些印象,他一辈子看过的人太多,早忘了曾闹过那马老板的场,险些吓破了人家胆子,现在都是一般落魄,却更看重以往弹指富贵,蜗角功名——好歹,我先前还威风过!“马老板向来都在北平发财,怎么忽然到重庆来了?”
“若是北平还能咬着牙过下去,我怎么舍得走,北平好啊……”他一句话说得赵夜白和谢家声都轻轻点头,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自然最明白北平的好。沈绍也知道北平好,却不知好在哪里,卢沟晓月,居庸叠翠,还是八大胡同里的那些莺莺燕燕,歌舞升平,和沈阳又有什么不同。
“赵老板,你还记得你有个叫少白的徒弟么?”
“他还好么?”赵夜白默然一阵,缓缓问道。时隔多年,他还是放不下,一路南下的每个夜里,梦中所见,都是那一曲荒腔走板的夜奔。
“好,好得很。”
他听出马老板的话里,仿佛是有些讥诮的,像是顾及着他的面子。他微微垂了下眼,自谢家声的右手上一扫而过,缓缓道:“他现在也是个名角儿了罢……”
马老板从衣兜里掏出张折了七八回的纸丢在桌上,厚厚的一叠,赵夜白不敢去接,但他不得不接了。他都开来怔怔看了一阵:“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上面不都写得清清楚楚么?”马老板偏着脸道,“没想到赵夜白清明一辈子,到头却教出来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徒弟。”
谢家声凑过去看,只见那报纸不知是多久以前的,面上的褶都皱在一起,像是被揉烂了又不得已捡起来收好的,好多字都看不清楚了,但那一个个牛眼大的标题还是认得清清楚楚:皇军怀柔天下,名伶登台献艺。下面还刊着个副题,天下第一生赵夜白为藤原中佐祝寿。右边附上的照片里,有个满脸粉墨的少年笑不露齿,默默偎在一个日本军人身边,他的左手藏在后面,想是从那柔软轻滑的长袖中悄悄伸出来,在暗地里握住了那男人的手。赵夜白掐指一算,少白今年也该十八岁了。
十八岁,该是多么好的年纪,他十八岁的时候又在做什么,已然记不清了,怕是还在哪个草台班子里唱戏,咧着一口斑驳的牙,空对着一箱箱暗淡的戏衣。忽然谢家声像目光是有灵犀似的对上来,他骤然就想起来了,或是,怎么可能忘得掉。
那年的戏台尤其寂寞,自打千袖出了梨园,跟风似的,其他称得上角儿的戏子纷纷离了北平,有的去了天津,有的跑了上海,这偌大的北平城竟突然冷清下来。他刚刚改了叫赵夜白这个名儿,在城南天桥那片唱出了点名气,一狠心用出道来的所有积蓄建了一个小班子,专唱生行,人来人往的也会打个拱叫他一声赵老板。他最拿手的有两出戏,一出是《汉宫秋》,一出就是《夜奔》。
这时候票友里面鼎鼎大名的汤省身汤老板在盛德楼请客办堂会,边请北平名角,他赵夜白竟也名列其中,哪怕只是前面的垫场小戏。他接过帖子的时候手都在抖,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看见了点盼头。
那日赵夜白专换了一身新衣裳,从柜子里翻找出来一双过年时候刚做的布鞋穿上,又怕被路上的灰尘弄脏了,也不嫌贵,出门就叫了辆黄包车,将戏装油彩往包里一裹,早早地就往盛德楼赶。谁知天雨路滑,那车夫在半道上摔了一跤,赵夜白跌出去,膝盖顿时破了,他在路边坐了好久才勉强起身,摸着砖墙一步步往盛德楼挪。等他到了,那戏早已开了场,跑堂的等得着急,担心误了时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紧接着七手八脚就把他塞进后台。
所有的戏子们都上好了妆,坐在外面的院子里嗑瓜子吊嗓子,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空荡荡的,赵夜白看镜子里扑满了尘土的一张脸,青着额头,颊边还有两道伤痕,汤老板眼力好是出了名的,任多厚的脂粉都盖不住。
他打开怀里的棉布包,只见那些瓶瓶罐罐都碎了一处,红的白的,被他手上的汗水溶成一缕一缕,从手指缝里流出来。而那几件他宝贝一样收着的戏服也被撕开几条大口子,边上都绽了线,白玉珠子一碰就稀里哗啦往下落。
这是他第一次来堂会,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他坐在盛德楼舒舒服服的楠木椅子上,天花板上灯火辉煌,仿佛都只为了他一个人而点亮,而他却看不见一丝光明或温暖,只听耳边嘈嘈切切的鼓点起了又落,然后又重新高昂起来,他知道马上就要轮到他上场了。
这时忽然有个人在他身后道:“你不扮戏,还是个戏子么?”
他抬起头,在镜子里看见这一身白长衫,衣襟上扣着一截鲜红的梅花穗,那镜子边缘刚刚切到他立起来的衣领,赵夜白看不到他的脸。那人又往前走了几步,露出一个微微有些圆润的下巴,嘴唇的一角在他呼吸的时候于镜框尖锐的雕花上若隐若现,一低头看见赵夜白手里的东西,是那样寒酸的脂粉和戏衣。
“我有个办法。”那个时候赵夜白还不知道他就是谢家声,他的师弟,十多年前他为了他在雪地里被埋了半夜,然后出落成现在的赵夜白。而后来谢家声却对他说,自第一眼,他就认出了他的师兄,只这一句话,就让赵夜白觉得那冥冥之中定然是有缘分注定了的,这一条冰凉的红线,谁都斩不断,挣不脱,他想,上天有眼,将他的师弟送回到他的身边了。管他上什么妆,唱哪出戏,他都是他的师兄。
“你是缝纫师傅?”
“不,我是个来帮忙的厨子,饕餮居听说过么?”
赵夜白摇头。
“有空的时候来尝尝,那儿的馄饨很不错。”谢家声想了想,从隔壁拿了个巴掌大小的瓷碗过来,伸出根手指头在里面蘸了蘸,然后伸到赵夜白跟前,明晃晃耀得他眼花。他闻到一股浅浅的香味,还带着泥土气似的,一弯腰,谢家声胸前的那截红梅穗子就垂到他肩膀上。那根手指凑到戏衣裂开的缝隙里抹了抹,然后沿着褶皱的边用力啮合起来。
“这是什么?”赵夜白问。
“糯米,我亲手做的什锦糯米饭,撑过一刻钟该不是难事,你唱快些吧。”
赵夜白转头,正看见那指头陡然一缩,谢家声一口将它含进嘴里,含含糊糊对他笑道:“还是甜的,你要试试么?”
“糖吃多了,嗓子会腻。”赵夜白也笑了,他听见外面的急急风已经吹起来了,现在正是深山老林,荒郊野外,一轮孤零零的明月下面,干等着他这个素净着脸的林冲。赵夜白想也不想,匆匆忙忙将戏装往身上一披,提起枪就往外面闯,谢家声回过神在他身后叫道:“等等,你还没上妆……”
他两手拨开出将入相的帘帏,像是撞开一天沉沉的风雪,他也不怕被雪花迷了眼,瞪着两个眸子张口便唱道:“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
这是好一个落魄了的英雄。
赵夜白光着脸,敞着怀,腮帮子上还有旧日的风尘,今朝的伤痕未洗,有几根头发覆在额前,尖儿上还有汗水,憋足了力气对着台下一亮相,接下去唱道:“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座儿们一片哗然——这算哪门子的戏子,上好的越窑碗打碎成一片,连拉京胡的师傅都吓得顿了一顿,唯有汤省身汤大老爷轻摇折扇,竖起一双精光四溢的三角眼,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微微颔首道:“唱,让他唱!”
敲板鼓的一个眼色,琴声再起,将那弦子绷得死紧,一根根逼着他的喉咙。赵夜白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在台上转了个圈,三五步,已是千山万水,哪里望得见故土家山。他颇有些自矜地轻抚那几道伤痕,想是刚经过了一场血战,什么林教头,什么陆虞侯,那两个差拨都三刀两刀刺倒了,想这天下之大,竟无我这立锥之地,空有这一身武艺又有何用,上不能报国家,下不能全家人。赵夜白两排牙齿一碰,高声唱道:“呀!吓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似火烧。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恐丧了。劬劳!父母的恩难报,悲号!叹英雄气怎消?叹英雄气怎消!”
“好,解气!”底下的汤大老爷先赞了一声,他将手里的茶碗往地上一抛,顺便连肩上的团花锦缎袍子也不要了,大步买上台就将乐师的京胡夺过来,拉开架势,水银泻地就是一曲轰轰烈烈的夜奔。
赵夜白眼里却看不见汤大老爷,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这满目黑影幢幢的森林和漫天漫地的风雪,呼呼地刮在他的脸上,白茫茫一片,还要什么涂脂抹粉,面白如纸。
“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
唱罢这句,汤大老爷将怀里的胡琴一扔,起身大笑道:“痛快!痛快!谭鑫培之后,二十年没听见这样痛快的夜奔!”
赵夜白半披着戏装,兀自站在台上,金丝银线滚了满地,这一出夜奔还不是个尽头。上了梁山又如何,借了精兵又如何,等拜了宋江哥哥,入了忠义堂,还有那一杆仗义全忠的大旗要扛。正方腊,讨辽兵,死的都是自家弟兄,到头来梁山泊落得个英雄四散,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那头上顶着天下第一忠心的宋江哥哥也赔上性命一条,还在高颂皇恩浩荡。他活一个忠字,也死在那个字眼里,而赵夜白只想对自己诚实。
汤大老爷亲自挽着他的手下台,命人奉了茶给他道:“你日后别在天桥唱了,到我的丹桂大戏院来,每周给你三天的场子,不收你的定金。”
赵夜白谢了他,这个连妆都来不及上,穿一件破洗衣的穷酸戏子,从此一夜成名,做了真真正正的赵夜白。他回去的时候看见谢家声正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提着个赭红色的食盒,远远望见他出门便迎上来笑道:“你不喜欢吃甜的,这是我做的青梅羹,包你爱吃。我听了你的戏,唱得真好。”
“你也懂戏?”
“小时候学过几出,不是那块料,就撂下了。”谢家声说得甚为随意,他赵夜白却不相信,同是下九流,除了讨生活,谁有这个闲情逸致。“你倒说说看好在哪里。”
谢家声像是将他看得透透的,道:“真,左右不过就这一个字。但凡是十二分的真心,真情,才能唱出个活生生真切切的林教头,若有一丝一毫的假,就成了华容道上的曹操,不是山神庙外面的林冲。只是……”
“只是怎么?”赵夜白觉得自己像是见过他,或许是前生,还是前生的前生,无论如何,总有一辈子是和他在一起的,擦肩而过,然后再难回头。
“只是你霸气重了些,”谢家声眼睛将他的面孔重新勾勒了一遍,没有油彩的遮掩,十八岁的赵夜白还是个少年,“这林冲虽是个英雄,却是忍辱负重,官逼民反,不是陈胜吴广那样揭竿而起的豪杰,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草莽见识,心里对那朝廷还存了一分敬畏,而你的林冲却像是天不怕地不怕,此一番上梁山,不是落草为寇,倒仿佛是去黄袍加身。”谢家声的瞳子里又浮现出一星半点的笑意,给他下了断语:“你是落难的皇帝,不是夜奔的侠客。”
自此,赵夜白在戏台上只唱皇帝,天生的,地造的,他本就是梨园的王,金冠龙袍,宫门深邃,沉睡了多少年的东西,都在等着他回来,那站在金銮殿上的昂首盼着他的,自然还有他的师弟。
“师弟……”赵夜白轻轻叫了一声。
谢家声知道他心里难受,伸过来拉住了他的手道:“这都是少白自己做的孽,自有老天爷说了算,不管你的事,师兄你不必挂心。”
“是我没能把他教好了……”赵夜白的眼睛有些昏茫,“我只知道教他唱戏,却没教他这戏里面的道理……”
马老板道:“他现在可得意,出门吆五喝六,来来去去都有日本的宪兵队护着,梨园里那些老人们也要让他几分……你还记得王蕙仙么?”
这些人物赵夜白最熟悉不过,不假思索道:“自然记得,当年和苏千袖斗了个旗鼓相当,这些年来也是顶红的角儿,听说他也来了重庆。”
“前几天我刚见过他。”
“是么,他现在住在哪儿?”赵夜白心头一喜,“三五年的时候我和他同过台,极好的人,做戏也认真,唱错了一个字都要重来的。”王蕙仙成名得早,苏千袖出道那年他已经二十七岁,已然过了戏子最好的年华,但他为人谦和有礼,戏上的功夫也扎实,和苏千袖比起来,更招老人们的喜欢,赵夜白当年也受过他的提携。
马老板摆摆手道:“现在去怕是晚了,我那天是去送他最后一程的。”
赵夜白像是想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似的,看得那一桌子的粗茶淡饭凉了又热,忽然他举起袖子半遮着脸道:“王老板他……”
王蕙仙的名字沈绍也是听说过的,慕名去听了他几场戏,恍恍惚惚地记得不是个容色多出众的男人,只是那出《桃花扇》里的婉转声腔一把就捏住了人的心窝,颤巍巍地一抖,惹出多少热泪。遇上沈绍这么个门外汉,也不禁有些动容,儿女之情,兴亡之感,都被他的喉咙道尽了。他如今不敢轻易想起北平那些事,连那两个字也不愿提,不知牵扯着遗憾还是留恋,总之是太美好的东西,生怕一拿出来就摔碎了,只好诳骗自己是不足与外人道,说出来,反倒没意思了。
“王老板是怎么走的?”
“也算是拜你赵夜白所赐!”马老板一拍桌子冷笑道,“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说他对日本人不敬,活生生将王老板从戏台上拉下来,一件衣服都不给穿,赶出了北平城……他刚到重庆就不行了,下葬的时候我去看了一眼,原本多讲究的人,一床破席子就裹了,比叫花子还不如……一代名伶潦饿死在异乡街头,竟无人能识,赵夜白你也真体面!”
赵夜白不是傻子,听得懂他话外面的意思,将早就扔下的那份架子又斟酌着捏了起来:“马老板千里迢迢到重庆,只怕不是找我来叙旧的。”
那马老板一听这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话还没说,已滚落了几滴眼泪,赵夜白坐着生受了他这一礼,他知道他受得起。“赵老板和他好歹还有师徒的名分,请赵老板修书一封,劝劝他及早回头,莫再执迷不悟,助纣为虐!”
“连亲娘老子都拦不住他,又怎么会听我的话,他什么都不要了,抱着师徒名分还有什么用……”赵夜白摇了摇头道,“现在或许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登台,唱戏……”他走下戏台的时候告诉少白,好好地唱,莫要污了赵夜白这三个字,现在他下定了决心,要将那个名字取回来。
“你说什么?”马老板生怕自己听错了。
“赵夜白要登台唱戏了!”他倏然起身,带得那满桌的杯盘碗盏都跌下来,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