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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0 ...

  •   赵夜白还是雷打不动的七点钟准时醒来,谢家声还在睡,趁着太阳还没出来天气凉快,他先在外面的院子里练了一会琴,把声音压得很小,生怕将他的师弟吵醒了。谢家声昨天回来的很晚,他知道是去火车站送沈绍。
      他嘴里不说,但赵夜白知道他心里是不好受的,到家的时候半个魂儿都丢了,沾床就睡,只是不知是真睡还是装装样子,哄他这个师兄安心。
      沈绍走了,赵夜白也觉得有些寂寞,他的寂寞都在琴声里。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从高高的二楼上叼着雪茄烟,嬉皮笑脸地叫他一声赵老板。至于那包毒药,他却不后悔,若是能够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放进沈绍的碗里。
      这时,那琴声忽然一歇,他侧过耳朵仔细听过去,虽然现在不唱戏了,那么多年唱念做打的功夫却不曾搁下,有十几个人正从胡同里往这边过来,那样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应是穿着皮靴的军人。
      现在北平城里只有一种军人。
      赵夜白第一个念头就是走,他正站在围墙边,那墙是石头砌的,只有一人来高,他手臂轻轻一勾就能跃出去,但他的腿刚迈出一步又收回来了,那里有一千万个理由不想走——谢家声还在屋里,他不能留下他一个人。他轻轻唤了两句“师弟,师弟”,声音只有他自己听见。
      赵夜白在原地站了片刻,走过去将大门打开了,再拖了一条凳子,在院子中间坐下,两只手交叠着放在并拢的膝盖上,规规矩矩的模样就像个小学堂里面的学生。他看见第一个走进来的那个人,一身绿色军装熨得笔挺。他的步子像是用一把尺子量过的,每一步跨出去都是不多不少,正好七十五厘米。他看见赵夜白,先把帽子摘下来打了个招呼:“赵老板。”
      赵夜白坐着也不动,只微微点了点头道:“藤原少佐。”
      他竟还记得他的名字,这让藤原感到一阵隐隐的欢喜。偌大的一个北平城,即使他现在能呼风唤雨,要找这么一个小小的戏子还是不那么容易。藤原示意他的副官捧了一个匣子过来,亲手送到赵夜白面前:“赵老板……”
      “我早就不唱戏了,赵老板这个称呼还是改改吧。”
      “赵先生,”藤原也不计较,脸上还挂着丝笑意道,“这是一点薄礼,还请笑纳。”说着就将那鎏着金线的匣子打开了,扑面而来一股药香,竟是只二尺多长的人参。
      连赵夜白也有些吃惊,这样长的一只人参,状若老翁,看样子已有两三百岁的年纪,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宝物。若放在三十年前,是皇上和太后老佛爷才享受得起的东西,他当年也听苏千袖无意中提到过,他的养父苏老公儿亲眼看见,太后赏了她最喜欢的戏子一两根百年人参的须子,从此之后唱起戏来中气十足,悠远绵长,一口气足能撑上一炷香的的工夫。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夜白从此就惦记下了,他本是极看重嗓子的,刚出道的时候不论,自打成了名,每日饭都可以不吃,只是那一碗参茶必不可少。他还有个一心一意为着他想的师弟打点着,在那参茶里加了白芷,茯苓,桂圆,都是些清喉润嗓的东西,每日都亲手按时送到戏院去。现在他离了梨园行,这个习惯却比鸦片瘾还要变本加厉,一天不喝就浑身难受,像是有一把火,将他的喉咙都烧出几个洞,一个劲往外面漏风,灼得他五脏六腑都慵懒起来,终日困在这个小院子里不愿走动。
      “这样好的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赵先生有所不知,”藤原眉眼间也有些得意,一张脸也鲜活起来,“这是北平城老字号广生堂的镇店之宝,当年从东北带过来的,一直舍不得用,这次倒是成全了我。”他不知道赵夜白和沈绍的那些纠葛,怎么是区区一根人参结得清的。
      只见赵夜白小心着伸出两个手指头,往那人参上轻轻一碰,又像是被烫着了似的,赶忙缩回来。搁在鼻子下面一闻,满是苦苦的清香。“果然是……极为难得。”赵夜白啪地一声合上了那匣子,“这样难得的东西,藤原少佐还是自个儿收好了,我一介市井小民,没病没灾,比不得你战场上枪林弹雨,这人参或许还能派得上用场。”
      赵夜白有些失望,又有些说不出口的自豪,这北平的皇城根儿下面,不声不响,不知不觉,已经教得这个经受最严格精英教育的日本军人,不像个那么纯粹的日本人了,他才来半年,已经学会戏园子里面捧戏子那套伎俩,先是衣服头面,再是奇珍异宝,最后就只剩安坐钓鱼台,等着那懵懵懂懂的笨蛋戏子们一脚踩进他的迷魂阵。这把戏赵夜白看得多了,自然也不那么新鲜,但藤原青出于蓝,投其所好,一出手更加大方。
      赵夜白没有念过多少书,但戏文里写的,戏里唱的他却比谁都熟稔。多少骑着高头大马,挎着长刀利剑的英雄还是枭雄,反被手无寸铁,老中国的儿女们彻底征服,文丞相拼着身首异处,却料不到夷狄蛮荒里来的蒙古人照样想要当皇帝,称公侯,一声声在朝堂上三呼万岁。在扬州战死的史督军也料不到,那些马上生马上长的满人们放下弓箭,换上绢衣,一个个比汉人们还要讲究,满口仁义道德,天理人欲。他更加料不到,只是短短六个月,这个日本军人竟已染上了那些中国人的习性。
      这究竟是为什么,赵夜白想不明白,他只能谨慎地做出猜测,或许是北平,这座城市的缘故。自打蒙古人入主中原,到朱重八身登大宝,再到满洲人从龙入关,最后是孙大总统振臂一呼,驱逐鞑虏,反反复复七八百年,都是为了争夺这座城市。这里有上下几百年老祖宗的阴灵守着,国军在地上被小东洋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就在看不见的地方,将小东洋教训得一败涂地。
      是太顽固还是太深刻,赵夜白时常想起报纸上那些年轻先生们扯着嗓子高喊要新生活,新社会,他们学美利坚,学欧罗巴,还学小东洋,学来学去,不也学成和面前这个日本人一样么,不中不西,不伦不类。若是这样,赵夜白宁愿坚守以前的日子,戏台上的是非善恶都是本子里早就写好了的,他只要照着唱下去便是,用不着费脑子。这些东西不是他能想明白,即使明白了,也轮不到他这个戏子去改变。
      藤原却像是早就猜着了他的拒绝,当下也不生气,他不说话的时候自有种少年般的迷蒙神色,从烟雾缭绕的京都带出来的。赵夜白没有去过京都,只听说那里的两样东西最为有名,一样是春天的樱花,另一样就是冬天的白雪。他不曾见过樱花,听闻北边的玉渊潭也有种,一到春天那几个小弟子嚷嚷着要过去,他放了他们一天的假可以不练功,自己却说不懂得欣赏那些洋玩意儿,宁愿呆在房里温一天戏本子。
      他只和谢家声在下雪的时候去爬过一次香山,落光了叶子的树林里,他们冻得通红的手握在一起。谢家声突然叫了一声,弯腰捡起个什么东西,赵夜白还记得,他的棉衣的袖子扒拉下来,盖着了整个手背,那指尖微微弯起,拨开上面的一层厚厚的积雪,和五根指头混在一起了,竟分不出哪里是手指,哪里是雪花。
      “师兄你看。”谢家声转身冲着他笑,包在毛皮帽子里的脸,颧骨上一片绯红。他指缝里拈着片秋天的红叶,不知什么时候飘落下来,趁还没被人拾走之前就被埋进了土里,那叶柄边上还沾着些小巧的殷红颜色,怎么瞧怎么讨人喜欢。
      “给你作书签倒是正好。”谢家声小声说了一句,没过几天就被夹在赵夜白的戏本里了。
      北平的雪和京都的雪,都是白的,想是也没有什么不同,你又何必巴巴儿地,千辛万苦,跑到我这里来看。赵夜白只觉得脑子一阵阵地有些胀痛,不禁用手按住了太阳穴道——谢家声,他的师弟不知道醒了没有。
      “你不要,就扔了。”藤原也不接那个匣子,他绕着赵夜白走了几步忽然道,“赵老板你忘了么,我们很久以前就见过一面。”
      “有多久?”赵夜白自问记性虽不算好,却也不是太坏,似藤原这般的人,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记,饭馆酒楼戏园子,他一处处拣出来想了个遍都没有半点印象。
      藤原有些失望似的叹了口气道:“也对,那时这样多的人,你怎么会记得……一九三三年的美国纽约,我看了你一场戏。”
      赵夜白知道他是认错人了,他从小到大都不曾离开北平,何况是漂洋过海去到那座陌生而繁华的城市。但藤原却不理他,眼睛里都是热切。“别人都是冲着梅兰芳去的,但我来得晚了,还没坐下来就看见了你……你……你正穿着一身黄色的戏服,从后台出来,衣袖上面镶的都是金线,剧场里面的灯光太亮了,我就只看得见你一个……”藤原拼命回忆着,试图唤醒赵夜白本不存在的记忆,“你一开口,我就把什么都忘了,站在椅子前面发了好久的呆,直到旁边有个老先生扯我的衣服。他对我说,你也喜欢京戏么?那个时候我一句中国话都听不懂,只有傻笑着点头,但我将这几个音都记下来,往后遇见个教中国话的老师,才明白它的意思……若我还能遇见他,真想亲口告诉他,是的,我喜欢,非常喜欢。”
      “你喜欢京戏哪里?”赵夜白冷不丁问道。
      “真巧,那个老先生也是这样问我,”藤原眼睛一亮:“你还说你没去过纽约,没见过我,真是骗人……”
      赵夜白懒得与他计较,只听他接下去道:“我只好用英语答他,我是被那个唱戏的人迷住了。”

      幕前幕后,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一上妆,一登台,忽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多么奇妙,藤原对那个老人说,这简直就是魔术。
      “这比魔术还要好看。”那个老人也用微带一点当地口音的纯熟英语答道。他是个在美国生活了多年的华裔,平日里也不是多宽裕,他唯一的一套高级西装,还是结婚的时候一咬牙订做的,压在箱子底下多少年舍不得穿,却为了来看这场表演重新拿出来了。“想不到,你也是个会看戏的。”老人笑了,“说是看戏,最要紧还是看人,若是人不对,多好的本子也要唱砸了。”
      “您觉得这场怎么样?”藤原问道。
      “还过得去吧,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总觉得有些不对。”老人有些寂寞地望着台上的那个戏子,长须口髯,目放光华,“看戏,还是要去北京……只有北京的戏最正宗,最好看。这里终究是洋人的地方……”他在美国多年,还不知道北京已经改名叫了北平。这时,老人突然叹着气道:“五十年前,我原也是个唱戏的……那时我还不在纽约,我们一船的人在洛杉矶上了岸,说起来,红袍九哥的名头这附近谁不知道。”
      清光绪十一年,若按着西方的算法,该是公元一八八八年。那时洪九还不到十四岁,随着戏班子一行二十多个人,背井离乡,远渡重洋,到美国来讨生活。洛杉矶华人多,有的是几十年前被卖到这里的华工后裔,还有些是留学生的家眷,更多是是像他们这样在国内走投无路的人,日积月累,竟也有了大约五六千人。几个做生意的捐了些钱出来,在洛杉矶南面靠近贫民窟的地方,建了一座中国会馆,但当地人更爱叫那里中国城,听起来更像是一座堡垒,能遮风挡雨,休养生息。洪九的班子,就是中国城里唯一的戏班。洪九唱须生,和另外一个男孩子同演一出长生殿。
      那个男孩子叫阿阮,如今洪九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他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但洪九还记得阿阮上台的时候,此起彼伏的,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漂亮,阿阮是真的漂亮,雌雄莫辩的那种,这辈子九哥见过那么多人,没一个比得上他。
      十三四岁的孩子,唱起戏来还有些局促,但只要他们往上面一站,台下立刻掌声如雷,齐齐叫好。那都是些多少年没回去过的人,乍然在异乡的土地上听见熟悉的声腔,怎能不潸然泪下,洪九一身金红色的大披风,擒在手里,攒足了力气往身后一甩,撂开嗓子就来了一段西皮流水,博得满堂喝彩,从此他红袍九哥的名号也就传遍了中国城。班子里五六个小戏子,就数他和阿阮最红。
      但九哥是用来敬的,拱手作揖,点头哈腰,尊称他一声哥。而阿阮是用来爱的,他们最爱看阿阮扮的西施,戏班的班主专捡了根明黄的腰带,将他本就纤细的腰杆勒得两只手就可以合拢,脚上蹬一双绣花绒布鞋,鞋帮子上还缠了两串金铃,急急风一起,满场都是清音脆响。阿阮的脚小的很,洪九几个疑心他也是裹了脚的,趁他洗澡的时候吆喝一声就冲进去,掰开他的四肢细细查看,最后在阿阮尖声尖气的哭声中,几个少年失望地发现,这个精怪一样的小戏子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听他那样的形容,赵夜白蓦地想起了久未谋面的苏千袖,同是一般出挑的容貌,和那阿阮放在一起,不晓得哪个更胜一筹。
      他记起当初苏千袖教他做戏的模样,一句话从来不说二遍,而自己总是一不小心,就看他看到出了神,戏词儿却是一句也没有记住,然后苏千袖就会戳着他的脑门骂他笨。
      “你蠢成这个样子,当心一辈子也红不了!”十六岁的苏千袖只比赵夜白大几个月,他猛地一拍桌子,赵夜白顿时矮了三寸,瞧上去倒像是老子训儿子。
      骂归骂,教训完了苏千袖忽然一个转身,曳着两道长长的水袖,继续凄凄切切地唱道:“不到园中,怎知这春色如许?”
      赵夜白的喉咙一动,他突然很想唱戏,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藤原没有见过苏千袖,更没有见过阿阮,但却从他们心里的两个人身上,嗅到同样的一股胭脂香味,无尘无垢,属于梨园的传奇。

      洪九说,中国城外面的人也渐渐知道了阿阮的名头,几个月后,戏院里多了些高鼻蓝眼的洋人,都是来看阿阮的。他们看不懂京戏,更听不明白阿阮那些略有些尖锐的唱词,那正是洛杉矶地下娼妓红红火火的时候,为躲避警察的搜捕,这些女孩儿们都装成男人的模样,公然在大街上招揽生意。洪九在那些蓝色或是绿色的眼珠里,看出这两者之间的某些微妙联系,而阿阮无疑要比他们见过的任何女孩都要美丽。
      “HOW MUCH!”终于有个人喊了一句,不带任何口音的英语在老中国的空气里显得有些突兀,所有人都转身望向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年轻男人,看他若无其事地捻灭了烟蒂,两只手揣在屁股后的口袋里,目不转睛盯着阿阮道:“How much,pretty girl?”
      正在唱戏的阿阮不禁停下来问洪九道:“九哥他在说什么。”
      “别理他,他在夸你漂亮呢。”洪□□过几句英语,却不敢照实告诉他,这些话他自个儿都不敢说出口,没想到竟被一个老毛子占了先。
      阿阮整张脸都红起来,想绷却没绷住,他使了个酡然欲醉的身形,用袖子掩着那嘴道:“九哥,你告诉他,要看漂亮女人,回家找他娘去,这里是唱戏的地方!”
      他声音不小,挨得近些的人都听见了,顿时有几个掌不住一口茶就喷出来。洪九强忍着笑按原话翻译了,臊得那男人哑口无言,正要发作,却看见身边早已围了一圈中国人,他低头嘟囔一句,转身夺路而逃。阿阮对着座儿们敛衽一礼,答谢四方,戏场继续。
      这就是阿阮的脾气,永远只对那几个人好,转过脸,却比任何人都要硬狠。洪九从没见过他服软,练功的时候就敢跟师傅顶嘴,明明只要认个错就好,他却犟着脖子不领那个情。梨园里折磨人不见血的办法多得是,无论打板子饿饭还是罚站墙根儿,阿阮都绝不喊一声苦。刚久必折,洪九怕他会吃亏。

      这事儿若是换了苏千袖,恐怕要闹得满城风雨。
      赵夜白曾亲眼看见那个名重一时的戏子抄起腰上的宝剑就往一个人胸前捅过去,虞姬还没抹脖子,就先割破了那人的胆子,虽是没开锋,还是痛得他口吐白沫,趴在地上半天怕不起来。苏千袖并拢两个指头指着他就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碰我!”就这一句话还字字压着板子,半念半唱,说得抑扬顿挫,底下的人轰然就叫起好来。
      虞兮虞兮,若没有三贞九烈,怎么做得了虞姬。二楼雅座上的苏老公啪地一合扇子,尖着嗓子道:“好,看赏!”银元如雨,倾盆而下。
      赵夜白看得痛快,却也始终为苏千袖悬着丝挂念,就像是洪九对阿阮的担心,他从来都不甘于做一个戏子,这等下九流的营生,他一直都看不上眼。阿阮的志气那样大,小小的一个戏班怎么装的下,连中国城也装不下。有次上台之前阿阮对洪九道:“九哥,我不想唱戏了。”那时他十五岁,正当红。
      “不唱戏哪来的饭吃?”
      阿阮啪地就把那眉笔折断了。“唱得再好与有什么用,过几年唱不动了,又老又丑的,还不是一样躺着等死。”
      洪九知道他又在使性子。“九哥还有力气,我去码头搬沙袋也要让你吃饱了。”
      “我要的哪里是吃饱了……”阿阮望着那窗户外头的雀儿道,“你还记得前几天来的那个神父么,他说能介绍我去学唱洋人的歌儿,往后就在大戏院里面演出,一晚上能赚七八十块钱……”
      “大戏院,有多大?”洪九知道他又在做梦了,“快过来给九哥抹脸,我看着颜色怎么都不对。”
      阿阮极顺从地走过来,接过那黑乎乎的颜料往指尖上沾了沾,一瞬间的嫌恶,都被洪九从镜子里看见了,他还来不及多想,阿阮的手就冲他脸上抹下来。洪九忙闭上眼,仓促间听见阿阮轻轻说道:“怕是,比这中国城还大吧……”
      那天他们各场了一场,他才从台上下来就看见后面乱成一团,班主黄着一张脸,对几个师兄弟们吩咐:“看着了就抓回来,别怕缺胳膊少腿!”洪九左右寻了一阵,并不见阿阮的身影,他捉了个平素相好的客人一问,才知道出了大事——阿阮逃跑了!
      洪九并不相信,离了这里,阿阮还能去哪里。他连妆都顾不上卸,斜挎着半身戏装就往屋里跑,险些一头撞上那扇樟木门。他在门口停了一阵,将耳朵贴在那门上,里面仿佛有人的样子,“阿阮!”他大喜过望推开门,却是空无一人。
      “阿阮,别捉迷藏了,班主找你都快找疯了!”床底下,衣柜里,洪九都找遍了,阿阮却像是突然从空气里消失了似的。他的衣服是刚洗好的,还整整齐齐地叠在床上没来得及收拣。洪九存了一丝希望地,掀开他枕头一角,那里有一个红木的小盒子,放的都是阿阮的宝贝,珍珠戒指金项链,都是座儿悄悄赏的,怕被班主看见,每天晚上阿阮不抱着它就睡不着觉,现在也都一股脑地不见了。只在枕套边上藏了几枚纸币,用一条银表链缠着,洪九统统抖落出来——这是阿阮故意留给他的,买断这些年的恩情。
      洪九坐在床沿上,手里捏着那几张钞票,指甲划破这层薄薄的纸,嵌到床板里去。外面还是闹哄哄的,中国城里的第一号红人失踪了,天塌地陷也不过是如此而已。在那一刻洪九想了很多,一件一件,都是他和阿阮之间的那些破事儿。

      “您那个时候……是喜欢着他的吧。”藤原字斟句酌地问道。
      “谁?”老人眼神一空。
      “阿阮。”
      “阿阮呐……”老人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脸上的表情极为玩味,“或许是有吧,谁知到呢……这一辈子,总会遇见那么个人,年轻人,你遇见没有?”
      是经历了多少风霜才明白的这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终有那样一个人,比朋友更亲密,比父母更宽容,比情人更自由,比爱人更加值得托付,若真的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或许就是知己。每个人一生都只有这样一次机会,比爱情更加深不可测,变幻无常,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遇上,失去也永远不会回来。
      洪九当年看那一折《范张鸡黍》,读懂了戏词,却不明白是怎样一种情愫会让一个人心甘情愿,为另一个人丧身殒命,只为来完成一个与他小小的约定。他夜里躺在床上想,若是戏里面的人换成他和阿阮,他咬一咬牙尚能勉强做到,而阿阮或许只会留给他几张钞票,外加一根细细的银表链。人心不古,他记起班主常说的一句话,那是个戏痴子,年轻时候也是顶红的角儿,一颦一笑都有人在梦里都惦记,老了老了也舍不得离开梨园行。洪九和阿阮在台上悲欢离合,他也陪着在后台又哭又笑。听戏班里的老人说,当年和他一起同台唱戏的,也有这样一个须生,只是长得比洪九好上千万倍。
      阿阮走后,洪九就倒在他的床上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有个师弟一脚蹬开门,冲进来揪着他的衣领道:“阿阮出事了!”
      洪九一个激灵跳起来,还来不及细问就跟着那个师弟跑了出去。他要去叫阿阮回来,那样乖巧人,只要逼着向师傅认个错,磕个头,至多再多跪上一阵,师傅如此宠他,还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化解不开。
      后来,当洪九亲眼看见阿阮着火的身体从空中坠落,才知道阿阮的决心,他是宁死也不愿再回来。戏班里的人议论起来,都说是阿阮那张脸惹了祸,媚极近妖,该当要经历这场火劫。
      “然后呢?”藤原沉默片刻,终于问道,台上的戏也已接近尾声。
      “还有什么然后,”老人额头上的皱纹都新添了几条,“我本想好好将阿阮安葬了,但……”
      很久以后,洪九长大成人,要离开班子自己出去闯荡了,班主才告诉他最后一件关于阿阮的事。也算是阿阮运气不好,刚逃出中国城就撞上了巡逻的警察,他们不相信这个如此漂亮的少年是个真正的男孩,以为他和那些娼妓们一样,女扮男装,做那些见不得人的生意。警察让阿阮脱下裤子,一句英文都听不懂得阿阮一脸迷茫,他们就去扯他的裤带。阿阮怕起来,转身就跑,警察们穷追不舍,将他逼到一座废弃的钟楼上。
      警察们为了让他下来,便在钟楼下堆起柴草,洪九赶到的时候,正看见金红的火焰冲天而起。
      “阿阮!”他喊了一声,也不知阿阮听到没有。只看见阿阮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小刀,是他们两个合唱一出《浣纱记》的时候,他在戏台上亲手交给阿阮的东西,每唱一场,都仿佛真的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
      “阿阮!”洪九又喊了一声,这次阿阮像是听见了,在火苗中四处寻找着他的方向,忽然将那把小刀往脖子上一横,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三尺高,那身体原地摇晃几下,从钟楼上一头栽倒下来,跌进火里,激起烟尘乱飞。
      洪九在废墟里找了一个晚上都没能发现阿阮的尸体,甚至连个骨头渣子都寻不见。班主说,看阿阮长的那个样子,想必不是凡人,或许是天上的那个神仙犯了错儿,被玉皇大帝贬到人间受这十几年的苦,现在他的罪赎完了,该回到天上去给玉帝老爷做戏了。
      从天到地的距离,比银河两边还要遥远,牛郎织女每年都能见上一面,洪九有些枉然地想,他和阿阮是再也见不着了。

      “这是件真事儿,”藤原对赵夜白道,“是洪九亲口跟我说的。”
      “我总疑心这个洪九是天上的神明可怜我,专门派来和我相见的,他早就在戏院里等着我了,他要告诉我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赵夜白明知道不该开口,但一张嘴却不听使唤。他知道光绪年间陆陆续续开始有戏班子去到西洋,听有幸回来的人说,他们的境况都不算好——藤原说的这个漫长的故事,更像是一个魔咒。
      “做人要守本分,当戏子更要守本分。”他一双乌黑的眼睛缓缓凑近来,还带着点湿气,赵夜白突然发现他长得是很好看的,尤其是那张嘴,无时无刻不显出专注的神情,小孩子似的,纯粹或残忍,都是从同一瓣嘴唇里吐出来。
      “你的本分就是唱戏,”藤原点着赵夜白的胸膛断言,“谁若是不守本分,就像那个阿阮一样,没个好下场,死了,连具尸首都找不着……”
      “你在威胁我?”他将阿阮的死亡归结于不可捉摸的命运,就像是苏千袖的堕落,并企图在赵夜白这里寻一个自圆其说。
      “不不不,”藤原连忙退开,“我只是想请你,天下第一生赵夜白为我唱一出堂会。”
      赵夜白握紧了拳头,他知道今天这一劫是逃不过了,人活一辈子,没什么后悔。“少佐请稍候,让我回去准备准备。”屋子里的夹墙里,藏着半截铁枪,当年那一出夜奔,原来终场是在这里。
      他刚一转身就愣住了,一瞬间的决心又在刹那间动摇。“师弟你……”
      谢家声正披着件短衣站在门口,他扫了扫赵夜白背后的藤原,笑道:“今天来了贵客,师兄,你怎么不叫醒我,要是怠慢了怎么得了?”
      藤原也见过他,点点头道:“谢先生来的正好,赵老板刚答应了我要唱一出。”
      “是么,”谢家声并不看赵夜白,只对着藤原微微一笑,“我师兄这几天都没练嗓子,怕是生疏了,雕虫小技,入不得法耳。”
      藤原知道赵夜白现在已经是他手里拴着的蚂蚱,当下并不着急,一边领着人往外走一边道:“这几日赵老板只管调养,莫错过三天后的堂会就好。”
      “少佐!”谢家声忽然叫住他,待他回头,方才慢吞吞道,“我们师兄弟向来都在一起,这些日子我想了几个新菜色,不妨也给少佐的堂会助助兴。”
      饕餮居的大名藤原是听说过的,有谢家声在,他手里算是多捏了一个筹码,哪里有不答允的道理,随即道:“一言为定,三日之后,我派人来接你们。”

      七月十八的堂会让沉寂得久了的北平城难得热闹了一番,各大报纸纷纷放出号外,天下第一生赵夜白将在这一天为皇军登台献艺,消息传出,有人喜,也有人骂,却没有人置身事外。赵夜白的门外半夜里被人偷偷贴上了一副对联
      ——昨日伪丈夫,今朝儿皇帝。
      这十个字被人用相机整个儿拍下来,传遍街头巷尾。
      但真到了那一天,所有人的焦点却并不在久违了的赵夜白身上。正在他穿衣上妆准备登台的前一刻,饕餮居的谢家声让人敬上了他的拿手好菜,名儿也取得好听,叫春雪玉露,只是跟这时令有些不搭。藤原笑吟吟揭开了盖子,猛然间一愣,他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用力闭上眼再睁开,只见剔透白瓷碗里,赫然盛着三根右手手指!
      “谢家声在哪里?”他颤着声音问。
      不一会外面有个人连滚带爬地滚进来结结巴巴道:“疯了疯了,那叫谢家声的人疯了!他,他把自己的手指头切下来,还到处追着人乱砍!”
      藤原悚然转身,看见赵夜白正提着戏衣立在台下,粉磨勾勒出的如画眉目没有一点表情。他有些出神地瞧着那大瓷碗里的东西,像是他的师弟又厮磨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说道:师兄,不怕。
      “你不怕,我自然也不怕……”赵夜白忽然觉出了自己的那点可笑,和沈绍相处久了,也沾上他的习气,一不留神,总是妄想着将万般情事都握在手里,谁知冥冥中自有天意。也罢,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便什么也不怕。
      藤原知道他是再也留不得赵夜白了,这一刻他仿佛听见了远在六百年前的,高大雄伟的金阁寺砖瓦松动的声音,他猛一低头,这三截断指霎时跃入眼帘,整齐的骨茬子从鲜红的血肉里伸出来,那外面裹着的皮肤却还是洁白无暇,像是刚从冬天里掬起来的一捧雪。
      藤原又想起当年在纽约剧场里,看的那一场大戏,散场之后,白发苍苍的洪九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混在人流里慢慢往外面走。冬天的纽约开始下雪,路上又湿又滑,一辆辆汽车堵在雪地上,慌乱地按着喇叭,藤原穿过拥挤的人行道,看见洪九佝偻却依然高大的背影在对面的红绿灯旁一闪,转眼就没入夜幕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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