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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小舟班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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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九五政策”,这一年徐中的入学人数比往年少了三分之一,十二个班缩减成十个班,各班人数也集体下调到了五十以内。
这五十个人分为极端的两派,百分之七十是曾经被老师捧在手心的尖子生,剩下百分之三十,则是家里有些门路,父辈有权有钱的少爷小姐。
徐中把林城的学生过筛细选,最终把小学时代的第一排和最后一排聚集在了一起,于是这一届新生格外不好管教,从入学摸底考试开始,争斗就没有停止过。
尖子生看不上走后门的,认为那些勾肩搭背的混球都是一帮不求上进的纨绔;走后门的也看不上尖子生,说他们假正经捧臭脚,老师放个屁都当圣旨听。
几次小考过去,成绩下发,尖子生之间也开始戒备,明白同班是伙伴也是敌人,而走后门的被爸妈一顿臭批,心情不爽就搞内讧,拉帮结派,这周还动手掀了桌子。
林清派林舟打探情况,多加调解,林舟完全不会,她之前只是个负责往黑板上写课表的学习委,当个成绩好的摆件就行了,从没学过“洞察人心”这么高深的技能。
她问两个女生为什么绝交,两个女生谁也不说话;她问两个男生为什么“结仇”,男生不耐烦地看她一眼,扭头就走。
林舟硬着头皮,四处碰灰,能做的只是在班里打起来时冲出去找老师,林清给了她几次机会,见她实在难当大任,于是找她谈话,决定遵循公平公正的原则,重新票选班长。
林清说这话之前,林舟整日费力不讨好,万般疲惫地回到家,在楼下和小猫们说话时,总把“不想当班长”挂在口头上,然而等真正摘下这个头衔,她却全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轻松,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失落和委屈。
她被认可了十多年,一直被家人朋友捧在手心,一朝突然被否定,无法消化扑面的挫败,难以控制地去厕所哭了一鼻子。
林舟把自己关在隔间,想着徐森淼当班长,事事周全面面俱到的样子,心想小淼那么厉害,自己怎么这么没用呢。
外面都是同学,林舟不敢哭出声,掐着手腕控制音量,挨到上课才溜出去洗了把脸,她红着鼻头回到教室时,林清正在宣布票选班委的事情,见她进门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然而林舟几乎全票当选。
这在林清意料之内,学生们不傻,任谁都能看出十班是个烂摊子,徐中压力这么大,作业都写不完,哪还有时间服务人民群众呢。
人都是功利的,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考上徐高,既然已经有倒霉蛋抱了这个烫手山芋,那就让她一直抱着吧。毕竟这个山芋,中考不加分。
林清故意整这么一出,一方面是为了保护林舟,她知道,林舟的班长头衔来的名不正言不顺,那她永远会被说闲话;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刺激一下林舟,上学时成绩好就行了,可是进入社会之后呢,不经事的孩子也总要学会想办法,学会为人处世的。
她总不能躲一辈子,永远指望别人。
然而林舟是看不透这一层的,她看着黑板上的“正”字,半小时前的阴霾一扫而光,轻而易举就被哄好了,她惶恐又开心,天真的、不设防地想着,努力就是能得到回报的,同学们还是相信她的。
结果也只是开心了短短一个下午,自习课她去学工办领资料,路过年级组时撞见几个同班同学在分成绩单,老师们去开例会了,女生们说话没防备,没想到门口会有人。
于是林舟听见她们信誓旦旦地说:“林舟呀,我听人说是老班的亲戚,好像是侄女什么的吧,要不老班怎么让她当班长呢。”
大家笑得了然,其中一个又道:“八成是真的,她俩可都姓林。”
听人说、好像是,大家道听途说,口口相传,于是谣言也成了板上钉钉的罪证,即便是聪明优秀的徐中生,也会被破绽百出的恶意浸染,只要这份恶意,是他们想要相信的真实。
林舟擦干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再一次躲进厕所隔间,这一次,她从酸涩的委屈和失落中,还体会到了陌生的、隐隐的愤怒。
九月很快就过去了,国庆假期结束,秋季合唱比赛就开始了,林舟除了日常琐事,还有了新的忙碌,这是第一次全年级各班间的大型比赛,他们班不能输。
让她没想到的是,只是一个站在原地把歌唱完的活动,组织起来居然这么难。
首先是选带队指挥,林舟仿照小学合唱比赛,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文艺委,她话还没说完呢,就有两个女生不干了,文艺委谁没当过,那两个女生之前也是指挥,其中一个还曾是国歌领唱,完全不服林舟的单方面决定。
林舟一下子没了主意,刚想说为了公平可以票选,结果文艺委下不来台,争辩了几句直接跑去音乐老师那哭鼻子,音乐老师一个人管五个班,已经够烦的了,安慰了几句也发了脾气,连带着林舟一起训——“就你们班一天天的!事儿最多!”
前方大部队“事儿多”,各个不服输,不肯屈居人后,第一小队嫌弃第二小队声音低,第二小队嫌弃第三小队抢拍子,一首饱含祝福的《明天会更好》把林舟唱得心力交存,感觉今天都要活不下去了。
但无论如何内讧,大家心都是好的,都是希望赢的,相比之下整日坐在最后排的公子哥们才更让林舟头疼,混球们把青春期的叛逆发挥得淋漓尽致,不服管教四个字顶在脑门上,甭管活动课什么安排,是要唱歌还是要跳舞,他们通通不配合,铃声一响抱着篮球直奔操场,驴都拉不回来。
林舟不知道怎么以混治混,气得要咬人了也只能劝,只能求,只能说好话:“下节课要排练第二曲目,大家记得准备好歌词本,三四小队需要变换队形,我把座位表打在大屏幕上,大家......”
她正说着,就看见几个男生抱着球从后门出去了,她连忙追上去拦:“那个,那个......下节课要排练的......”
还没说完,就被呛了,一个男生回头吊儿郎当地转着球:“关我什么事儿啊,你们排练你们的。”
林清去开会了,走之前特意叮嘱她组织好纪律,林舟简直要哭,语无伦次地说了句毫无震慑力的威胁:“合唱比赛会影响量化成绩,你们不参加的话,咱们班下个月就拿不到评优旗了,你们......你们也得为班级荣誉考虑啊。”
叛逆少年们互相看了一眼,简直懒得拉理她,心说谁会在乎一面破旗子,拍着球走了,走之前不耐烦地说:“谁乐意争谁争,班级荣誉跟我有什么关系。”
排练都能乱成一锅粥,更别提真正的比赛了,前排拍子数不对、后排歌词背不熟,指挥员一紧张,没听清伴奏,快了半个八拍,台上四个小队各唱各的,台下四个评委纷纷摇头,不出意外打了个最低分。
林舟忙活了一个月,最终竹篮打水拿了个倒数第一,回到家躺在床上哭了一晚上,饭也没吃,她想不明白,同样是班长,为什么大家肯听徐森淼的,就是不肯听自己的呢。
自己就这么讨人厌吗。
她又一次坐到桌前,想给徐森淼打电话,然而握了五分钟又放下了。
从小到大,一出事她就习惯性的去找徐森淼,有徐森淼在,她可以一直做错事,一直没办法,然而此刻,她忽然不想向她展示自己的困境,她也明白,自己不能一直软弱。
除此之外,她心里还有着隐隐的害怕,徐森淼离开后,一直没有主动联系她,林舟把徐奶奶的离世怪罪在自己头上,却害怕徐森淼也这样认为。
所以号码总是按到第十位,就没有勇气继续了。
林舟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压抑,老师因为学生不服管教说她能力不足,同学因为老师对她信任处处防范,林舟腹背受敌,没有朋友,只有责任......还有繁重的学业。
能力已经不被认可了,唯一能够依靠的成绩就变得极为重要,林舟原本对名次要求不高,觉得尽力就好,如今却变成要争第一、必须第一、只能第一。
在林舟喘不过气的日子里,徐森淼因为水土不服生病住院,已经昏睡了十几天。
徐胜为了方便她上学,在新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一家人刚把行李搬过去,还没来得及收拾,徐森淼就病了。
徐森淼自小和奶奶长大,一年到头数着指头,也不过见到爸妈三五面,实在算不上亲近,她刚经历亲人离世,好些天没有正常吃东西,再加上舟车劳顿,没能好好休息,成功赶上了热伤风的尾巴,她不舒服也没和人说,等陈旭发现时,已经烧到三十九度了。
陈旭赶紧带她去吊水,吊了两天烧还没退,又得了急性肠胃炎。发烧总要吃药吃饭,不吃好不了的,可是徐森淼一吃就吐,完全咽不下去,只能靠输葡萄糖补充能量。
病痛熬人,她不分白天黑夜的昏睡,有时候醒来摸了摸额头,发现降温了,然而不过半小时温度又升上来,偶尔清醒一些可以就着陈旭的手喝一口水,结果还没咽完就被吐了个干净。
隔壁床住了个小孩,孩子害怕扎针,整日哭闹,妈妈就在床头绑了个氢气球逗她玩,没过两天,小孩就出院了,床位收拾一番,又住了新的病人。
徐森淼却醒醒睡睡,九月末才被放回家,徐胜看她精神不好,不肯让她去上学,又让她在家里躺了一周,陈旭日日熬汤,变着花样给她补营养,总算把徐森淼苍白的脸养出一点血色。
等徐森淼去上学时,学校都开学一个月了,她活像个转校生,被老师领着做自我介绍,上午刚领了课本,下午就排队坐校车,被送到了军训基地。
这边的中学制度和林城不太一样,军训和社会实践是连在一起进行的,军训两周,社会实践一周,中途不放假,不回家,吃睡都在基地里。
徐森淼因为生病住院被特殊关照,别的同学在操场上集训,她可以跟着教导主任检查内务,或是跟着后勤老师去厨房帮厨。
一转眼又二十多天匆匆而过,十月末了,林舟的生日到了。
那天林舟刚结束新一轮月考,虽然因为马虎多丢了两分,但还是拿到了第一的名次,她心里安稳下来,吃过晚饭早早上床,躺在床上却没有睡觉。
徐森淼每一年,都是第一个祝她生日快乐的人,林舟在等待十二点的钟声。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徐森淼都会给林舟唱一次生日快乐歌,用钢琴、小提琴、口琴、或是别的什么,然而社会实践基地实在简陋,夜里十一点五十,各个宿舍都睡了,徐森淼悄悄抱起舍友们的水杯,装作上厕所的样子偷溜下楼,确定没有值班老师后,跑到了一楼尽头的保安室。
她跟着教导主任查内务时侦查过,保安室没有人没有锁,只是个存放信件的空房间,但桌上有一台能正常使用的座机。
徐森淼数着时间按下拨通键,于是这一年的祝福也如约而至,成长的路上总有变故,总有烦恼,好在也总有人会守在深夜,认真地说“生日快乐”。
林舟心里忽然就静了下来,她没有和徐森淼抱怨徐中的艰难,也没有抓救命稻草般痛哭嚎啕,只是平和沉静地说:“我现在是班长,嗯......成绩也还不错。”
徐森淼用水杯敲出一段节奏,提防着老师小声回:“我刚搬了新家,这边有山有水,蛮好看的,等我有空给你拍照片。”
林舟就笑了:“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徐叔小时候还找人给你算过,对吧?说你命里缺木缺水的,所以叫森淼。”
徐森淼“啊”了一声:“我怎么不知道!”
她们像是还在过暑假一样,聊了很久很久,只是这一次,两个女孩都默契的,只摘取了片面的开心事,学会了报喜不报忧。
三天后,徐森淼寄来的生日礼物送达,林舟拆开封条,看见那只害她闯祸,花光了全部零花钱的玩偶三花猫正安静地躺在箱子里。
箱子里还有一张贺卡,上面写着:“其实那天我又偷偷回去买下来了,想着等你生日送给你当礼物,结果回家时你刚好出来买东西,差点撞见!还好我跑得快!”
林舟念着贺卡上的字,像是徐森淼站在她面前,正在亲口对她说。
“小淼寄来的?”林舒恩正要出门上班,路过看了一眼,一边换鞋一边问:“哎,上周你不是说不想当班长了吗,和老师说了吗?”
她累了,不想当班长了,写了一封长长的陈情书想要交给林清......然而那是上周的事情了。
林舟抱着三花猫,轻轻摇了摇头。
不,她不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