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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三年 ...

  •   借着月考出成绩的由头,林清喊了二十位家长来学校喝茶,在总办公室组织了一场小型家长会,从下午两点聊到六点,从初一展望未来,从一次月考成绩判断学生考上徐高的可能性。

      请家长聊聊天,比和学生说破了嘴皮子都有效,在那之后十班消停了小半个月,几个属猴的代表人物也不乱窜了,上课下课往桌上一趴,像是提前冬眠了。

      林舟难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小心处理着同学关系,然而变故总比计划快,还没等她思考出调节班里气氛的方法,就又出了一件棘手的事儿。

      徐中下午四节课,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代表会在自习课前把作业写在黑板上,那天语文课代表家里有事,布置完作业就回家了,课间班里乱哄哄的,不知怎的,写好的语文作业被抹掉了一行,第二天收默写本时,大半个班都交不上来。

      交不上来的人嚷嚷着:“昨天没说要抄课文啊”。

      语文课代表据理力争:“我要是没留这一项,那别人怎么都写了啊。”

      交不上来的也不认错:“可我记作业时,黑板上就是没有啊,肯定是让谁给擦了。”

      问是谁擦的,谁都不承认。

      十班刺儿头多的事情全年级有名,老师们心里有谱,语文老师借此发了一通火,想让他们静静心,冷着脸说:“就你们班主意大是吧,也是新鲜了,我教了这么多届,就没碰到过你们班这样的,油盐儿捂不进去,学学上不好,混混没少犯。”

      老师心里清楚,擦掉作业这种事儿实际利益不大,多半不是成心只是意外,她唠叨两句,压一压学生心头浮躁的火气,下课再把作业补上,这事儿就可以翻篇了。

      没曾想她还没说完,教室里忽然响起一阵手机铃声,铃声嘹亮、两秒即停,语文老师的训斥一下被按了暂停键,简直不知道是该继续骂还是提高音量骂,她走到教室中间,一个一个看过去:“谁的手机,自己主动站起来。”

      全班默不作声,又一次没人承认,语文老师怒了,拂袖而去,临走扔下一句:“就你们班!就你们班啊!谁爱教谁教吧。”

      语文老师走后五分钟,林清就进了门,她没发火,只是扫了一眼全班,很平静地说:“我希望这位同学可以主动认错,下课后自己去办公找我,你自己交代,我最多没收手机,但如果是我派人搜出来了,你就不用在徐中上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林清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两个月没少拍桌子训人,但她生气归生气,惩罚方法最多是留作业和找家长,从没说过这样严重的威胁。

      老师不发火,往往比发火更可怕。没有人敢抬头,纷纷视线向下,看向自己光洁的桌面,就听见林清轻轻叹了口气:“徐中有多难进,你们心里有数,自己的分是熬了多久考出来的,爸妈又是花了多少钱给自己找关系的,不用我多说吧,学校不会强迫学生上课,不想上的随时可以走,你们好好想想吧。”

      说完,林清也拂袖而去,留下一屋子霜打的茄子。

      整个十班大气都不敢出,所有人一下课就往外跑,不愿留在教室压抑的气氛里,语文课代表则要更压抑一些,语文老师不肯给大家上课,但她作为课代表,却不能不去问作业。

      语文老师气还没消,甩她一句:“没作业,都玩吧,好好玩吧。”

      林舟撞见语文课代表时,小姑娘刚在办公室碰完一鼻子灰,被林舟一问甩了脸色,没好气地说:“我问不出来,你是班长啊,你有本事你去。”

      那天所有科目都教了新课,作业多得离谱,只有语文版块一片空白,大家私下嘀咕了两句“语文今天没作业啊”,就都不说话了,大家都知道,语文老师在生气,可无论如何,能少写作业都是好事。

      自习课预备铃响了一分二十秒,结束时晚风吹过,窗外太阳彻底落了,林舟就是在这个时候上台的,她默默起身,在全班沉默的注视中拿起粉笔,填上了语文版块的空白,然后敲了敲讲桌,第一次打开嗓门,站在台上镇定地说话,像是一个真正的班长。

      她学着林清略带审视的目光,视线扫过每一个人,一字一句地说:“今天的语文作业,是一至四单元要求背诵的课文,抄一遍默一遍,《教材全解》重点词语翻译,抄一遍默一遍。”

      徐中作业多是出了名的,单是其他几科作业,十一点前都不一定能写完,再加上这么多抄写,不到一点是搞不定的,一时间埋怨声填满了整间教室,有人带头闹了一句:“凭什么啊,你又不是老师,你让我写我就写啊。”

      林舟早知道她的话不会有人听,提前做好了准备,等班里安静一些后柔和地说:“我是班长,以身作则,大家抄一遍,我抄两遍,大家抄两遍,我抄四遍,可以吗?”

      这下再没有人说话了,林舟轻轻鞠了一躬:“辛苦大家了。”

      长达五秒的沉默后,有男生起哄似的说了一句:“我写八遍!不写完老子不睡了。”

      班里笑成一团,林舟在哄笑声中回到座位,若无其事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看了一眼黑板,她把五指伸开,又缓缓握紧,对自己说,做得好林舟,做得好,不要哭。

      那天之后,林清再也没有提过手机的事情,也没有告诉大家违纪的人是谁。

      语文老师第二天收到了一桌子抄写,冷着脸进班,把几个字写得像狗爬的骂了一顿,这事儿也翻了篇。

      而林舟经此,总算在班里有了一些话语权,全班发现,他们的班长不是个通知都念不利落的草包,人家除了成绩能拿第一,做事也是有两把刷子的,反正全班除了她,没人敢去把语文老师请回来。

      刺头们觉得她讲义气,听她吩咐个什么事儿,不再扭头就走了,多少会给一点面子。
      女生则会在早自习时写纸条和她求救——“班长,我肚子痛,你陪我去下厕所好不好,我怕撞见值班老师。”

      又是几个月,相处下来,大家发现林舟不仅做事细致,还没有和老师打报告的恶习,非但不告状,偶尔还会帮大家盯梢放哨,塞给迟到的同学一把扫帚,帮他伪装成值日生混进校门。
      他们班班长,居然是个难得的正面角色。

      秋天很快结束了,两场大雪过后,又是一年新年,徐森淼没有回来。

      林舟买了两副对联,一副贴在自家门上,一份贴在徐家门上,拍了张照片发给了徐森淼。

      徐中的作业很多,一刻不停的写也要忙到半夜,一周一考一排名的制度压的所有人喘不过气,周末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做题,除了周五能放松一会儿,周六日两天,林舟都得和卧室的学习桌长在一起。

      黑色水笔用完了一盒又一盒,空笔芯插满了一整个笔筒,整理卷子的文件夹已经换到第三个,开学时包上的书皮卷了边、褪了色,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林舟和徐森淼,联系很少。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两人相隔千里,课本不同、考试不同、认识的人经历的事儿都不相同,有时候电话打过去,中途话题中断,就会陷入尴尬的沉默,林舟心里总有顾虑,而徐森淼,则好像话少了,没那么活泼了。

      于是联系方式从电话变成信息,不说近况,只谈论天气。

      林舟走在路上,看见路边的花,会拍下来发给她:“绣线菊开了,很漂亮。”

      过上一段时间会收到徐森淼的回信,图片是茂盛的绿色,她说:“这边的树交错着,像教堂。”

      收到对联的照片时,徐森淼正在春运的火车上,期末考试结束时她曾问过陈旭:“妈,今年过年,还回去吗?”

      陈旭刚撂下电话,正哗啦哗啦地翻账本对单子:“回哪啊?”

      徐森淼就顿住了,奶奶不在了,没有亲人就不是家了,沉下声低低地答:“林城。”

      “不了,你爸买了二十七号的票,咱们去你姥爷那。”陈旭对着纸页上的数字开始打电话,一边拨一边说,“等妈把这笔账要回来,你跟妈去趟商场,给你姥爷选两身衣服,好多年没见了,你姥爷怪想你的。”

      徐森淼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幼年记忆中姥爷重男轻女,逼得妈妈离家远行的事情仿佛别人口中的话本子,被岁月时光修饰续写过,就有了团圆的结局。

      曾经的陈旭半分不饶人,毫不避讳地说:“他看不上我妈,看不上我,看不上小淼,我们还看不上他呢。”

      十年前的陈旭,不屑认这样一个爸爸。

      然而十年后,陈旭会在给母亲烧纸钱时喃喃自语道:“老人老了,惦记儿女情啊。”

      车窗外,夜色中的路灯光影连成了细线,她拍下晃动的人影,想了想,还是替换成了之前拍的大灯笼,回复说:“你的对联没有我的灯笼红。”

      她们进行着一场沉默的,绝不提想念的陪伴。

      初中三年很快就过去了,林舟从一场月考熬到又一场月考,揉了揉眼,就到了在徐中的最后一个春天,她坐在考场正中抬起头来,刚好看见黑板上方悬挂的倒计时标牌,标牌上写着:此时此刻距离中考,还剩下最后一百天。

      距离交卷还有十分钟,林舟检查完最后一道大题,走神地看向窗外。

      她看见刚入学时的自己,背着书包以爬行的速度走进校门,她那时顶着来自老师的压力和来自同学的排斥,每一天都过得艰难,十多年来第一次萌生了不想上学的念头,看见校门就走不动路,满身阻力,动不动就要哭鼻子。

      她看向远处的操场,初二运动会,有个女生在四乘一百的项目里摔伤了膝盖,没有办法参加接下来的两千米跑,在“十班参赛选手抓紧时间就位”的广播声中,全班把目光投向了自己,自己硬着头皮替赛,咬牙跑完全程,拿了个倒数第二的光荣名次,全班欢呼着跑下观众台,鼓着掌把她迎回了班。

      她看向小白楼的二楼医务室,去年冬天她突然发烧,本想抗到放学,结果发卷子时起得急了,当场晕了过去,女孩子们都围过来了,唧唧喳喳的,每一个都在问:“小舟,小舟你没事吧。”

      男生们刚搬完教辅材料回班,一推门,打头的那个“卧槽”了一声,背起她就往医务室跑。

      艺术节、雷锋活动、演讲比赛、安全知识讲座、往回看去,名叫初中的记录本已经填写得满满当当,现在就连无止境的月考,都快要走到头了,林舟从入学时天天关厕所的小哭包,变成了被人接纳的十班班长,又从十班班长,变成了和朋友们打成一片的小舟。

      三年就这样过去了。

      徐森淼则跟随着爸妈,搬了三次家。

      徐森淼的童年时代和父母接触的很少,等到朝夕相处时,又赶上了陌生的环境和敏感的青春期。那几年电商刚刚兴起,线下零售遭到重创,徐胜和陈旭设法周转,拼命跟上时代浪潮,然而总是熊瞎子掰苞米,摸索着摸索着,就被大浪拍地上了。

      面料钱要不回来,结算尾款时店家跑路,好不容易牌子有了些起色,合伙人又卷钱玩失踪,那人是个老乡,徐胜先前没和他签合同,吃了个哑巴亏,花了大半年找律师打官司,整宿整宿生闷气,气出好几根白头发。

      这些难处,徐胜和陈旭都不大和徐森淼说,陈旭当年被家里耽误,没能把书读完,现如今有了女儿,绝不肯让她为生计发愁,只叮嘱道:“家里的事儿不用你操心,你呀,好好上学就行。”

      徐胜就更不会和她说实话了,徐森淼慢慢长大,他这个当爸的心里有爱,却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共同话题,偶尔吃饭时哪壶不开提哪壶,会没话找话地说:“碗放着吧,甭管啦,你去练琴去吧——哎,和小舟还有联系吗?”

      听见徐胜的话,徐森淼摇了摇头,她已经三年没有见过林舟了。

      爸妈天天为了要账发愁,徐森淼尝试着出过主意:“出货的时候没有和对方签合同吗?不能报警吗?不能告他们吗?”

      徐胜也不解释,只是说告不了。

      “为什么告不了?”

      “这行就这样,你告了一家,其他家就不找你合作了,而且告了又能怎么样呢,对方照样能赖着不还钱,你人也得罪了,时间也搭上了,唉,得不偿失的。”

      徐森淼再问,徐胜就哄她:“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做作业去吧。”

      家长的难处很少和孩子说,孩子的烦恼也不愿意告知家长。

      这三年,徐森淼频繁搬家,总是刚到一个学校,还没来得及把同学认全,也来不及让同学认识自己,就又换到了下一个学校,每每相处出一点感情,就要面对分别,久而久之,就不太爱和人说话了。

      也可能,是她天性并不活泼,只是先前,有需要她照顾的人。

      中学时代的末尾,林舟回头看去,看到了清晰的来路,徐森淼回头看去,却只能看见一片模糊的脸,每一张都站得很远,全都叫做曾经的朋友。

      小时候,还在林城的时候,她和林舟在楼下喂猫,院里大人们看见,聊起来总是说:“这俩孩子一点也不一样,小淼看着就机灵,主意多着呢,这小舟嘛,忒规矩了些,看见生人就躲,胆子小哟。”

      然而只有她们两个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林舟表象乖巧,实则私下玩闹心思很重,像极了林舒恩,徐森淼的活泼则是懂事带来的假象,徐胜和陈旭常年不在家,她只能成为早当家的孩子。

      然而现在,奶奶不在了,家事不用她管了;林舟不在了,没人拉着她到处玩了,她身边只剩下慈爱却忙碌的父母,于是她也只好忙碌起来,整日在家里练琴做作业,或是在纸上编一些曲子。

      徐胜是个糙汉,不知道怎么纾解女孩家的心事,陈旭虽然是个当妈的,然而她常年在外,打交道的都是买卖人,让她杀价签合同她擅长,养孩子,她也不比徐胜强多少。

      至于徐森淼写的曲子,他们听不懂,也给不出评价,徐胜投其所好,想要送她去少年宫,然而那时候新换的房子离少年宫太远,徐森淼又忙着升学,课业繁重,这事儿也就搁置了。

      初一的时候,她和林舟还有联系,初二少一些,第三次搬家时徐森淼不小心弄丢了手机,她不好意思让陈旭再给她买一个,于是默默攒了些零花钱,换了一台老式诺基亚凑活着用,加上新学校要住校,两个礼拜才回一次家,也就不大说话了。

      只有生日和新年的祝福会按时送达,或者说,她们也终于成了,只有过节时才会互相庆贺的,普通朋友。

      所有人都在长大。

      中考前有三天“心态假”,铃声一响,大家背起书包往外跑,林舟的位置靠近前门,每一个女生路过,都会都和她招招手:“小舟再见!”

      男生们三五成群走在后面,也吵吵嚷嚷地喊着:“班长再见。”

      林舟检查好门窗水电,擦干净黑板,锁了门,六月份天黑的晚,她在灿烂的霞光中绕着徐中走了一圈,最后站定在校图书馆前。

      徐小就在徐中对面,三年前,她在那边看着这边,三年后,她在这边看着那边,轻柔的晚风里,林舟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大家,想起蜂蜜面包店里总也长不大的小男孩,想起总在校门口扎堆的“不成型的野猴子”,想起去抱作业要经过的长走廊,还有一起练过舞的活动教室,她想念老师们同学们,她想念姜宁,想念徐森淼。

      她后知后觉的,在中学时代的最后一天,怀念着小学所有的朋友,铃声再次响起,初一部的学生背着书包冲出后门,林舟站在高处,看向汹涌的人群,她已经明白了,成长就是不断地,不断地分离,两天过后,又是一场各奔东西。

      校图书馆大厅的墙壁上砌了石刻的文字,落日温和的光从窗口照进来,刚好照在“春天”两个字上。

      刚刚结束的最后一节英语课,课外延伸阅读时老师轻轻念着:“wherever they might be they always remember that the past was a lie,that memory has no return,that every spring gone by could never be recovered,and that the wildest and most tenacious love was an ephemeral truth in the end.”

      “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
      “唯有孤独永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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