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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郎 ...

  •   辛红叶遇到一个人。
      辛红叶以前喜欢跟在师兄后面,叫师兄讲江湖故事。那些故事里总有一个侠客,就是一个哪里都好的人。
      辛红叶遇到白琼山的时候,白琼山就是那样一个人。
      那时她走到庐陵。
      庐陵繁荣,巍巍城郭。庐陵有一座十分气派的酒楼,名叫东昇。她去东昇楼,是因为师兄跟她吹过牛,师兄说他走南闯北,东昇楼的酒可排第一。什么“走南闯北”,现在她也在江湖。
      酒奉上,辛红叶小尝了一口,原来酒一点也不好喝。她坐着东张西望,有一名琵琶女正拨弦嗢咿唱歌。
      琵琶女唱得并不好,因为几个酒客起哄,叫她陪酒去。琵琶女一边柔媚笑着,一边坚持拨着琵琶。酒客的声音越来越大,琵琶女还在笑。辛红叶怔怔看着,觉得这样假意的笑,看起来真委屈。
      那些酒客却看不出,有人去拉那个女人,那女人抱紧琵琶笑着挣了一下,一盏酒泼到她脸上。
      辛红叶“噌”地站起,气愤想,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她走过去,一把推开酒客,那人喝醉了,一趔趄摔了个跟头。
      眼看要出乱子,从旁边走来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丰神俊朗,器宇高雅,他装束虽不华贵,可是潇洒,他宽衣缓带,带着一支剑。
      “诸位,”他笑了笑,站在辛红叶前面,向那些酒客冷冷说,“两位娘子要先走一步,还请你们坐好,不必送了。”
      他声音不大,样子也不凶。风度翩翩。
      辛红叶走时看他一眼。忍不住,又看他一眼。最后又回头,偷看了一眼。

      第二天路途上,辛红叶再次遇到他。他也去临川。
      “我姓白。”他说,“白琼山。”
      临川白家的人。白敦慎的儿子。
      “既然你是花先生的弟子,”他揭穿了她,“你去临川,好像不用路过庐陵吧。”
      辛红叶理直气壮,狡辩说:“我不小心走错了一条路。”
      他笑起来,说:“你孤身独行,走错也没人关照你。辛娘子,你算我家的客人,我们同路,我送你去临川。”
      辛红叶有点羞赧。
      师父师母说她要人照顾,她不服气得很。真奇怪,一样的意思,这个人说出来,她却觉得窃喜。
      她说:“谁要你送,我自己会去。”
      他们最终同行了。
      她的马很普通,他的骏马让给了她骑,去临川一路种种风物,他都十分熟悉。白家的儿郎,对这一带,当然是了如指掌的。他知道他们经过哪些武林人家,那些人里,谁厉害,谁客气,谁可以讨教。有几家顺路,他带她拜访。
      “这是辛娘子,”他向主人介绍,“正是当年长安大侠辛关的后人,嵯峨剑花先生的高徒。”
      主人家竟然都对她很客气,“原来是辛娘子,幸会幸会。”——好像她真的是一个有名号的人。
      辛红叶有点诧异,心里暗暗高兴。
      白琼山说:“我奉父命,护送辛娘子一行途经此地,特地拜会。”
      其实当然没有“父命”,也没有“一行”,辛红叶知道,他是怕她少女尴尬,才这么说。这个人跟他的名字一样,君子如玉。
      夏日芳菲,游途缓缓。去临川的这一路,白琼山彬彬有礼。他身上有世家子弟的那一种风度。
      时不时,他指点她看,哪里花开,哪里花谢,落英缤纷,又掉到哪一处清溪,淌至哪一座古寺;而雨壁苔衣,黄卷青灯,曾经又有哪一位了不得的前辈潜心修行过。他带她去了几处名胜,他说:“古迹难觅,你如果不去,有点可惜。”
      认识白琼山的人很多,大都对他极为礼貌,一些有身份的人熟络地管他叫“白二”,辛红叶想,白二郎见多识广,就算碰见天下剑首白云剑,也会是朋友吧。
      在山间一株藤花下,辛红叶侧过脸,本想飞快瞄他一眼,但正巧他也转头看她。
      目光相遇,他微微一笑。
      他含笑的面庞真俊朗啊,眼睛里藏着一点赧赧然的样子。辛红叶双颊登时红了。
      辛红叶手揪着手,有点懊悔,没学师姐也绣绣小荷包,如果她绣了,现在就好拿出来,送给这个人。不知为什么,她很想送他一个小荷包。
      他还在看她。她假装不知道,撇过头。
      他一直看,最后笑着说:“红叶,走吧。”
      辛红叶说:“你为什么叫我‘红叶’。”
      “因为‘红叶’好听,”他说,“以后就叫你‘红叶’。”
      “我的名字,不是随便能叫的。”辛红叶装作不高兴。
      他笑着。其实他知道吧,只有情人之间,才谈这么无聊的话。
      临川城已近。
      那一天暮霭沉沉,他们策马从风中来,远方阒旷,矗立着一堵黢黑沉厚的城墙。那墙仿佛自古就在,不能撼动。白琼山想了想说:“城门快闭了,我们明天再进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带她去了一座佛塔。
      佛塔七层,他们登到第七层,凭栏而望。已经望不到什么,月半掩,星寥落,只有云层卷动。
      白琼山向着夜色,微微一笑:“这是我的塔。第一次有人陪我上来。”
      辛红叶喜欢到心怦怦直跳——原来她是第一个人。但还要假装若无其事,问:“为什么是你的塔?这座塔有什么来历么?”
      “谈不上来历。”白琼山笑道,“这座释迦庵我母亲常来供奉,这座塔也是我母亲募资修葺的。我母亲来庵里小住,我就跟着她,从小也常来。”
      “原来你母亲信佛。”
      “是啊。”他说。语气柔和,可是不知为什么,也有一点嘲弄。
      他说:“白天天气好,从这里就可以望见临川城,我以前经常一望望半天。母亲不叫我,我是不会下去的。”
      “原来临川这么美。”
      白琼山淡淡一笑,“也许我看的也不是临川城。”
      “那你看什么?”
      他想了想,“也许是——我想要的东西。”
      他眺望远方,只有夜。这时风来了,吹走云,明月洒下一片清辉。他笑说:“也许是——自在。”
      辛红叶怔怔看他,轻声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白琼山一笑,问:“我不高兴,你看得出?”
      她点头。
      她当然看得出。她是一个女人啊,他的喜怒哀乐,不用看,就感觉得到。
      “从来没有人看得出我不高兴,”白琼山一哂,“你也是第一个。”
      “来!”白琼山兴致忽地高昂,一挥手,“看我!”他手按栏杆,倏然飞出高塔,辛红叶吃了一惊,但他当然没有真的飞出去,他足点塔檐,借力斗拱,十分漂亮地翻到塔顶,辛红叶探出身张望,他伸来手。
      辛红叶于是也上去了。白琼山含笑立于风中,衣袂飞扬,好像诗中的仙人。
      “你知道么?”他笑道,“白家剑法有一招名叫‘昆山’,那一招很难,小时候我怎么练都练不对。父亲生气,说我资质平平,不如大哥。母亲听了也很生气,责怪我不够用心。有一天我坐在这塔顶,坐了一天,释迦庵开始敲钟,我忽然想起那一招,不知怎么心有灵犀,莫名想通了。”
      他笑着拔出剑,向着深夜,一招“昆山”。
      剑意精妙,辛红叶佩服地想,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大概就是白二郎这样子吧。
      “我真的很喜欢这座塔。”白琼山说。
      辛红叶感到,她的手被他握住,暖融融的。
      白琼山一直是一个矜持的人。辛红叶心一慌,差点脚一滑跌下去。几只鸟惊起,纷纷扑翅飞走。
      白琼山哈哈大笑,拉着她,带她回到塔里。他没有松开手。
      “红叶,”白琼山说,“你问我为什么不高兴,其实我一生从没这么高兴过。”
      白琼山很年轻,一个这么年轻的人提到“一生”。但辛红叶更年轻,辛红叶说:“那你以后不要再带其他人上来。”
      “我说不会,”白琼山说,“你信不信我。”
      “我……”辛红叶咬着嘴唇,轻声地说,“信你。”
      白琼山凝视她。
      那一眼不太久,白琼山扶住她面颊。与其说那是一个吻,不如说是一个轻抚。他的嘴唇好温柔,辛红叶轻轻地发抖。
      塔里一片幽僻,他们依偎坐在黑暗里。深远的感觉仿佛世外某个地方,来处不明,去处也不明,只有两个人。油灯如豆,隐约映亮一角壁画,佛拈起花。他们手勾着手,似乎就是迦叶微笑的一刻。
      “红叶,”白琼山的语气有一点恳求,“我们明天不要进城。”
      辛红叶问:“为什么?”
      “到了临川,”他说,“你就要走了。”
      辛红叶说:“我不走。”
      白琼山笑道:“你肯定会走的。你师兄不是来接你?”
      辛红叶说:“我不跟师兄走。”
      白琼山沉默半晌。
      盯着前方暗深处,他忽然说:“你不跟师兄走,那我去禀告母亲——我要娶一个我喜欢的人。”他用力一握她手,说,“我要自己作主,娶一个人,那个人我常常带来塔里玩,我们恩爱和睦度过一生。”
      他又提到了“一生”。
      辛红叶歪着头,靠着他。辛红叶想说:“那我也去告诉师父师娘,我嫁给你。”但她没有说出来,她觉得难为情了。她心里只是浮现一个画面,师姐又帮她贴起花钿,描起蛾眉,她穿着长长绸裙,捏着团扇,走到他面前。她羞赧地一笑。
      白琼山忽然站起来,也把她拉起。
      白琼山说:“我一定要娶你。”他的语气太坚定,好像是在说服什么人。
      他把她搂进怀,指着塔外明月,说:“红叶,我向天地起誓,这座庵供奉释迦牟尼,世尊也听到我的话,我不娶任何一个人,我娶辛红叶。”
      他的眼睛明亮,好像有点湿润。
      辛红叶被他搂着,感到他的力量,听着他的誓言。她希望这双手臂不要松开,她可以一直依偎这个胸膛。也许这就是爱上一个人。她才不要什么陆家子弟,李四张三,哪一家都不要,再好的也不要,她只要这个人。
      白琼山没有松开。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师娘后来问过她。她自己也问过自己很多遍:她是不是情愿的?
      她好像没有特别情愿,辛红叶不是一个毫无顾虑的傻子,她虽然无知,隐约却也知道,那是一件不能做的事。
      可是,她也没有不情愿——他们向天地有过誓言啊,在一幢佛塔里,佛世尊听到了他们的话。她是真的很喜欢那个人。她不想让他失望,想成为他的女人。他们成亲以后,就会每天在一起,美满度过一生。
      辛红叶看到他眼睛里有泪水,她帮他擦掉了。

      白琼山对她说:“红叶,你在释迦庵等我,我禀告父亲母亲,来接你。”他走出山门的时候,又回头,叮嘱说:“你一定要等我。”
      辛红叶点头。
      她当然等他。
      辛红叶抱膝坐在庵堂的台阶上,数着青苔蚂蚁。早晨有两个小尼洒扫庭院,傍晚夕阳落下,倦鸟归巢,飞向塔中。
      几天过去,辛红叶悄悄离开释迦庵,牵着马,来到临川城。
      白家很容易找,一打听,每个人都知道。辛红叶有点吃惊,原来白家在临川有那么大一个宅子,檐甍次第,几乎占据一条街,好气派。
      宅子门口,家人迎客,原来白家今天摆筵席。迎客的人看到辛红叶佩着剑,十分客气,她报上师父的名字,便走进去了。正好宾客一堂,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辛红叶不知该找谁,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忽然间,她看到了他。
      他不再是行旅装扮了,他琼瑰玉佩,衣裳济济,人才楚楚。他谦和含笑,正迎着一位长者寒暄。
      如果辛红叶不那么年轻,如果她再懂一些世事,大概就不会这么做。她走过去,叫了他一声:“琼山。”

      于是辛红叶的一生,就改变了。
      原来人一生可以变得那么快。
      白琼山的母亲客客气气招待了她,请她吃点心,喝好茶。白琼山的母亲出自名门,极有风度,对她歉然说:“琼山都跟我说了,我知道,辛娘子是好人家的女儿,配得上我儿——可惜琼山早有婚约,成亲的日子都定了,不是你们钟情就能改的。”
      辛红叶懵住,如遭雷殛,过了好一会,眼泪才掉下来。辛红叶说:“让白琼山自己来跟我说。”
      白琼山没有来。
      辛红叶说:“他不来,我不走。”
      他的母亲微微一笑,点头说,辛娘子远道而来,歇几天应该,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令师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辛娘子当然知道轻重。
      流言早已不胫而走。
      辛红叶还不知道,闲言碎语传得这么快。她在众人面前一声“琼山”,原来是人人津津乐道的笑话——“那是当年长安大侠辛关的孙女,嵯峨剑的徒弟。”茶余饭后,没有比这更有滋有味的闲话了,“看不出啊,小小年纪,倒也懂事,知道临川白家家大业大,挑了个好人。”
      “焉知背后不是无人指点?最乐见其成的是谁,只怕是那嵯峨剑啊!哈哈哈。可惜一个小女娘受了骗,叫白二郎捡了个大便宜。”
      “可惜?可惜什么,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也会被骗?天下这么多人,怎么偏偏就骗了她一个?听说那小女子可使了不少手段,白天晚上紧紧跟了白家二郎一路呐——那女子也宛转做了不少美梦了。”
      闲话传出临川城。辛红叶还在等白琼山。
      那天,辛红叶看到一个青年面带怒容,大步向她走来。他大声喊她:“红叶!”
      原来是师兄。师兄找来了。
      辛红叶不知为什么,又哭起来。
      师兄脸绷得铁紧,一时僵硬,忽然一把拽住她袖子,狠狠地把她拖到宅子外面。沿着一条街,白宅高墙接连不断。师兄一指墙,吼道:“辛红叶,他算什么东西!你看好了!你这一辈子,都不是这围墙里面的人!跟我走!”
      师兄从没吼过她。辛红叶哭道:“我要白琼山亲口对我说!”
      白琼山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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