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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师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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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红叶坐在河岸,数着经过的船。
她等了好几天。一旁卖饭的老汉已经认得了她,见她还在,不禁开起了玩笑:“娘子又来了?娘子究竟等什么人——哪里的人这么走运?要知世上没有一个人,值得娘子这番苦心的呀!”
辛红叶笑着,捻着一片随手揪来的柳叶,不说话。
青山下,一带白水,鸬鹚掠影,悠悠渔歌中,不知何时转出一只船。船不大,也不起眼,帆灰灰的,说快不快,轻轻稳稳地来。辛红叶忽然站起,她看见那船头挂着一盏鱼灯,黑口黑尾,青鳞金鳞,活灵活现飘在风里。
她扔掉柳叶。
卖饭的老汉眼睛来不及一霎,这女人已经立在一只小筏上,撑篙向船划去。一忽靠近,她好像飞燕一掠,追到了那船。
“喂喂喂——”船上人大吃一惊。
辛红叶说:“对不住!我只想打听,你船上有没有一位娘子——”
“船上有谁,跟你何干?”船家嚷嚷,“别人的船,你随便就来?”
“对不住,”辛红叶还要说什么,余光一瞥。
已不用再问,她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布裙平凡,端坐舷边;船行不停,送别青峰点点,她坐得很静。
那个人顾自沉思,好像船上出现这小小纷争,不用在意。她身前有一只小泥炉,陶壶煮水,浮散一把水气。
辛红叶挤开船家,向那个人走去。
“娘子。”
那人不语。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辛红叶笑着说,“娘子雅兴。”
那个人终于开口。
“被你搅了。”
声音不大,却有一种独特的沉稳。
俗世的目光看,她算不得一个特别美丽的女人——但辛红叶知道,此人面前,没有谁会觉得“美”很重要。
天下刀尊流水刀。
辛红叶低头说:“我打扰且娘子了。”
“你是打扰我了。”
且惜愁的神情并不冷漠,然而也不亲切,和辛红叶记忆里的一样。
“抱歉,我——”辛红叶抿起嘴,顿了顿,说:“娘子不记得我了?”
“我应该记得你?”
辛红叶笑说:“确实很多年——原来娘子已经把出手施予的恩惠忘记了。”辛红叶取出一支古朴短刀,双手托着,举向前。“我是辛红叶。”
且惜愁一眼认出刀。“嗯,”她一讶,想了想,点头,“是你,辛红叶。”
辛红叶露出笑容。
“我今天打扰娘子,是为了归还这支刀。”
且惜愁有些意外,看向辛红叶腰上的剑。“你不必还。”
“我一定要还。”辛红叶说,“我知道,这刀是娘子的随身之物。我一直记着,从不敢忘记。”
一瞬间,且惜愁站在辛红叶面前。
辛红叶双手捧刀,低头递给天下刀尊流水刀。船向前,山向后。撩动水烟一缕,轻轻散去。
此刀一赠又一还,世间太多事,事中浮沉的人,都已经不同。
辛红叶的祖父,是鼎鼎大名的长安大侠辛关。不过辛红叶出生时,祖父已经故去,不到三岁父母也亡故了。当年提起这事,人人唏嘘,可惜辛关一生仗义行侠,到头来不但剑术失传,只留下一个小孙女,辛家香火也断了。
辛红叶被师父师母抚养。师父师母待她犹如亲儿,辛红叶自己倒从不觉得身世孤零,她有一个师兄,有一个师姐,师父师母还有一个幼子,他们的小师弟;兄弟姐妹一起无忧无虑地长大。
很快,辛红叶到了可以佩剑的时候,师父把她叫到跟前,教训说:“你学到这一步,倒比你师兄师姐都快几年,你人是聪明,但记好了!学无止境,一山更有一山高,你要清白做人,勤勉练剑,不要丢了师门的脸!”
师父送她一支剑,名叫“清冲”。
辛红叶暗暗得意,“清冲”师门好剑,当初师父送师兄师姐的剑可都没这么好,师父还是偏爱她。
清冲剑很快用熟。辛红叶想,是时候跟师兄一样,去游历一番了。
江湖人,闯荡江湖。她想,禀告师父师娘一声,就可以动身。
谁知师娘不赞成。
师娘说:“红叶,你年纪还小,一个人出去,叫我怎么放心。‘江湖险恶’,不是说着玩的,出门在外,处处辛苦,处处都难,你在家娇惯,出去一旦有事,你怎么应付。”
说着目视师父,师父说:“你师娘说得倒也没错,江湖上太复杂,你胆子又太大,不怪师娘不放心,你在家先磨练磨练心性,等稳重一些再说。”
辛红叶有些诧异。
以前师兄出师,师父师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记得当时师父点头赞许,对师兄说:“是到了出去闯荡闯荡的时候了!井底的虾蟆成不了大器,世上有的是高山大川,都去看看,见见世面,结交结交朋友,才知道天高地厚。你的剑有不足的地方,切忌好勇斗狠,别叫你师娘挂心。”
师娘则说:“我心里的确不放心,但男儿志在四方,总不能把你留在师门,出门不比家里,万事留心。”
师娘还帮师兄打点了行囊。
辛红叶不服气,说:“师兄为什么能去?”
师父脸一板,斥道:“话这么多,你跟师兄一样?”
师娘拉着她手,说:“红叶,等你碰过壁,就知道江湖不是玩耍的地方,餐风宿露,到时谁来照应你?”
辛红叶头一歪,说:“我自己照应我自己。”
“你想的太简单了。”师娘摇头,“你在家安安稳稳,过几年再说。”
“师兄能去,”辛红叶固执说,“我也能去。他能应付,我为什么不能?”
“红叶,”师娘劝说,“你听我的话,你还小,不懂世间的难处。”
辛红叶眨眨眼。
她确实不懂世间的难处——就是不懂,她想,所以才要出门,去经历一番;她也要结交朋友,不做井底的虾蟆。她凭什么不能?
辛红叶磨了师父师娘一个多月,终于磨得他们松口,师父勉强说,如果她一定要去,不准乱跑——临川白家的家主白敦慎近来添了一子,十分喜悦,白家多少有些旧谊,他已经传信让大徒弟上白家道贺,她就走一趟临川,找师兄去。
“记好,”师父严厉教训,“找到师兄,事事都听师兄的,叫你师兄带着你回来。敢闯祸,回头我饶不了你!”
辛红叶喜滋滋地跑去告诉师姐。
那天晚上,辛红叶挤在师姐床上,高兴得睡不着,唧唧呱呱直到半夜,也搅和得师姐不能睡。
“师姐,”辛红叶把师姐肩膀揉来推去,“师父师娘都说江湖险恶,你说,我会不会遇上?”
“师姐,”辛红叶下巴一下一下磕着师姐,说,“师父师娘不准我乱跑。可我不想去临川。”
“你想去哪里?”
辛红叶眨巴眼。她想去哪里,她也不知道。
也许想去长安。
她的父母祖上曾定居长安;现在,那里没有亲人了,故居不知成了哪户人家,或许早已湮没,但她想去看看。她想看长安坊间的人,听说那里极为热闹;她想去攀雁塔,游曲江,去灞桥折一枝柳,听离别的乐声。或许,长安乡邻间还流传着大侠辛关的故事,她也去访一访,那剑名叫“鱼沉”。
辛红叶下巴抵在师姐身上,想了好半天,说:“我想去江湖。”
师姐笑了,“傻子,出了门,哪里都是江湖。”
“哎!哎!”辛红叶晃着师姐,说,“师姐和我一起去就好了。我想和师姐一起去。”
师姐好脾气地任她捣乱。
“师姐师姐——你真的不去啊。”辛红叶嘻嘻地笑。师姐好像知道她的居心,往她脑袋推了一把,她嘻嘻笑着栽在床上。
师姐当然不会一起去。
师姐是师父师母的长女,比她大几岁,已经定下亲,很快就要嫁人。
师姐要嫁给心上人。
就在一年前,家中有客人前来拜访。客人姓傅名源,同行的另一位,就是傅源的独子傅平。
那时师兄已经外出,师父把他们姐弟三个叫去,交代他们,傅家是刀法“礼魂”的传人,那是名门之刀,卓尔不群,傅先生声望很大,他们要恭谨招待,不许失礼。
傅家父子逗留了半个月,走后,师姐就变得有点怪。
辛红叶记得,有一天,他们坐在天井乘凉吃瓜,那瓜好甜,师父师母却没有来,听说傅家派人捎来信件,十分重要,师父师母去琢磨回信了。辛红叶吃着瓜说:“你们觉不觉得傅平好像一头鹳。”
她夸张地学着傅平走路的样子,提起一只脚,点地抖一抖,又提起另一只脚。师弟差点笑死,她学得那么像,师姐竟然没笑,转身走了。
后来辛红叶又发现很多次,师姐时不时面带微笑,走着神,那笑容仿佛带着一点秘密,脸庞发着柔柔的光。师姐忽然开始用心做一点儿女红,绣绣小荷包。辛红叶不知好歹,跟师姐去讨,师娘笑着说:“那又不是给你的。”
师姐就把针线一塞,气呼呼地走了。
辛红叶后知后觉,原来师姐和那个傅平一见钟情。傅家的来信,就是询问师父师母的意思,如果有意,大雁就要送上门了。
辛红叶拿傅家的情郎笑了师姐很多次。一直到辛红叶自己也遇见了喜欢的人,她才知道,自己没轻没重,实在太坏了。少女含羞,如果师姐这么取笑她,她一定气得马上翻脸。可师姐从不跟她置气,也不跟她吵架,师姐真好。
师父师母对这门婚姻很满意,据说傅家也很满意。辛红叶想,那是当然,那个鹳有什么了不起,师姐配得上任何一个人。
师父师母捎了消息给大徒弟,不久师兄回来一趟。师兄按照吩咐,买回好些绸子,丝滑滑、亮闪闪的,好美。师姐裁新衣服,辛红叶跟着沾光,也裁了一身。裙子穿上,师姐也给辛红叶点起花钿,描起蛾眉,她手握团扇,冉冉地出去。
师弟见到她的模样,笑得差点打滚。师兄一看,清清嗓子,却笑着说:“没想到红叶也长大了。”师娘笑说:“真的,红叶也长大了。”
辛红叶长大了。要去江湖。
“师姐,”辛红叶扒着师姐胳膊说,“我才不想找师兄——我不要师兄保护,也不想这么快回来。”
“家都不要了?——爹和娘担心你,你是女孩子。”师姐脸藏一半在被子里,又偷偷一笑。“等你回来,”师姐说,“说不定你也要出嫁。”
辛红叶问:“嫁给谁?”
师姐说:“嫁给谁?——名门子弟那么多,嫁给其中一个郎君。”
辛红叶踹师姐的脚,师姐笑着滚到一边,“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我上次听见,娘跟爹说,‘陆家的五郎不是不好,可红叶还小,一辈子的大事,不可闭着眼就定,你跟陆家说,缓缓再看,不要操之过急。’”
师姐学师娘学得惟妙惟肖,辛红叶忍不住,“哧”地笑出声。辛红叶把被子一裹,说:“你骗人。”
师姐说:“谁高兴骗你。等你嫁了如意郎君,跟你的郎君浪迹江湖去。”
辛红叶又眨巴眼。
“我不跟你说了。”辛红叶忽然一翻身,不睬师姐。
辛红叶听着虫鸣逐渐迷糊睡去。师姐也睡着了。宽敞凉爽的闺房里,两个少女面孔恬静,各自做着属于自己的梦。
那天夏夜新晴,绿树阴阴,清风萧萧,雨收残水入天河。
第二天师姐送给辛红叶一件东西。
辛红叶一看,是师姐亲手做的小荷包,绣遍红色树叶——原来师姐记得她想要,还是做给她了。荷包不是空的,塞着一个护身符。辛红叶也认出来,那是师姐为了自己要嫁人,费事求来的护身符。没想到师姐给了她。师姐对她一向大方。
“绝对灵验,”师姐笃定地说,“包你逢凶化吉。”
“红叶,”师姐又说,“其实你是我们当中,用剑最灵光的一个人。带着清冲剑,不怕江湖险恶。”
辛红叶抱着师姐,直到师姐拍她的头。
“我不怕。”辛红叶说。
辛红叶提着剑,揣着师姐的一片心意,走上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