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长卿 ...
-
从那天起,可儿便在段长卿的院子里安了新家。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无论是摆满了房间的乐器,还是那间神秘房子里的古董,甚至是地上那些漂亮得让她连踩都不敢踩的波斯地毯。
因为有过很多次挨打的经历,起初可儿并不敢碰段长卿屋子里那些昂贵的器物。可是段长卿却总是鼓励她走到那些干净美丽的波斯地毯上去,也从未因为她打破屋子里值钱的古董而责打她,顶多只是拿着笤帚无奈地笑一笑。可儿觉得除了那位齐王的四王子以外,段长卿是自己遇到过最好心的人了。
段长卿说可儿有一双很美很巧的手,最适合学琵琶。他还说将来天下的男子,都会为了这样一双手而疯狂。可儿对他的话似懂非懂,但是很喜欢他把自己抱在怀里学琵琶的感觉。段长卿的手有力而又温暖,令可儿头一次感觉到自己也是被人疼爱,被人呵护着的。
闲暇的时候,段长卿也会带着可儿出门去逛街。他把可儿抱在手里的时候,不知情的人都称赞他的女儿伶俐可爱,他总是好脾气地对着他们笑一笑,却从不反驳。高兴的时候,他甚至还会让可儿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欢天喜地地带着她去看花灯,逛庙会。
后来干妈听说自己的丫头被这户人家收留了,便亲自上门来要人,却在看见段长卿的一刻,立刻浑身战栗地退了下去,连一文钱都没敢勒索。可儿觉得自己的师父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说不定比那个踏着别人后背下马车的齐王还要了不起!
可儿七岁那年,段长卿第一次带她来到了教坊里。她一下子就被一群漂亮的姐姐围满了。她们无一例外地温柔可人,或是聪明活泼,还送了可儿无数的小礼物。可儿生平头一次有了被众星捧月的感觉,回家的时候一蹦一跳地拉着段长卿的手,跟只吵闹的小麻雀一样几乎停不了嘴,拼命地说自己想天天都去教坊。段长卿却只是表情平稳地看着她微笑,偶尔摘下一朵路边的小花插在可儿的头上。
有些时候,段长卿也会带着可儿去宫里长长见识。他的身份似乎十分特殊,每次宫里的人碰见他的时候,都会尊敬地呼他一声“段郎”,有时候还会用一种神秘的语气同他交谈。每到这种时候,段长卿就会让可儿自己先去别处走一走,然后跟宫里的人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起来。
这日,可儿随段长卿进宫以后,又被他遣到一旁去玩耍。可儿等了半日也不见师父归来,百无聊赖之际,便走进了平常都不敢独自去的皇家花园里。
此时正是春日午后,一天当中最困乏的时候,可儿在花园里走了一阵,便觉一阵困劲涌了上来。她见左右无人,便坐在园中的石亭里歇歇腿,不想没坐多久竟合上眼睛睡了过去。她在梦中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起了身,又在花园里迷了路,正觉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岚烟”。
可儿回过身去,发觉一个头戴金冠风姿俊秀的男子满脸含笑地看着自己,不禁困惑地问道:“你是在叫我吗?”那个男子“嗯”了一声,竟走过来拥住了可儿说道:“岚烟,我找了你好久,还以为你弃我而去了呢。”
可儿心里又着急又害怕,急忙挣脱了那男子的怀抱,正色道:“你认错人了。我叫可儿,不是什么岚烟。”那个男子攥住她的手,一脸讶异地看着她说道:“你不是岚烟?那为何会在此处?你忘记我们的誓言了吗?”
可儿使出全身力气也甩不开男子的手,只好哀求道:“你真的认错人了,请快些放手。”那个男子却露出不悦的神情,将她一把拉入怀中,正要开口说话时,眼前的一切却忽然烟消云散了。
可儿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喊道“可儿,你怎么了?快醒醒!”可儿慌忙睁开眼,见段长卿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想起刚才梦中的情景,不禁面红耳赤道:“师父我没事,只是刚才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一个怪梦。”
段长卿伸手探了探她可儿的额头,有些担忧地说道:“做个梦怎么流了这么多汗?是不是生病了?罢了,我去入禀一声,今日就不登台了,早些带你回家去吧。”
可儿调皮地抓住段长卿的手说道:“师父不是常说,乱世上谋生不易,要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就大事吗?可儿不过做了个怪梦,师父怎能就不登台了呢?”
段长卿听得楞了楞,随即展颜一笑。可儿仰头呆呆地看着他,脱口而出道:“师父笑起来真好看。”段长卿脸上的笑意更深,屈起食指敲了敲她的额头,这时却听见亭子的另一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原来你叫可儿。”
可儿一听见这个声音,顿时愣住了。这分明就是方才在梦中拉住她的男子声音。段长卿察觉到可儿的紧张,立刻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亭子后面转出来的男人现身时,可儿明显感觉到段长卿的身体绷紧了一下,下意识地也拉紧了他的手。
段长卿随即若无其事地拉着可儿,朝那男子跪拜了下去,口中还说道:“不知王爷在此,长卿与小徒冒犯了。”可儿跟在段长卿身后伏下身子,眼角瞥见对面那个男子的锦履时,忽然觉得似曾相识,不禁侧头寻思了起来。
那个被称作“王爷”的男子目光落在可儿身上,朗笑一声说道:“起来吧。原来这就是你收养的那位爱徒啊。长卿,本王觉得和你这位徒弟很投缘,可否请她过齐王府一叙?”
可儿听得心中“怦怦”乱跳。原来这位在梦中出现过的男子,竟是那位喜欢踩着别人下马车的齐王!她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地抬起头往上面看去,结果正好对上齐王玩味的目光,不由得吓了一跳。
段长卿牵着可儿站了起来,不卑不亢地说道:“小徒年岁尚幼,怕服侍王爷不周道,还是等她再大些再说吧。”齐王失笑道:“你是担心本王会对她逾礼?本王在你眼中就是如此饥不择食之人吗?”
段长卿面不改色地说道:“长卿不敢。只是小徒不懂礼数,怕她冲撞了王爷而已。”齐王走到可儿身前,伸手抬起她的小脸,又低下头凝视了可儿额头上的胭脂记半晌,方才若有所失地说道:“算了。你带她走吧。”
可儿被段长卿带着走出去好远,回过头去时见齐王还站在原地沉思,便仰起头说道:“师父,我以前就见过他。”段长卿没有答话,却牵着她的手越走越快。可儿觉得师父今天似乎不太高兴,也就没敢把话再接下去。
从那以后,段长卿再不带可儿进宫了,不过对她的教导却越发地用心,不但教她歌舞技艺,还教她读书习字,吟诗作画,甚至还教她鉴赏古董字画。每次可儿想偷懒的时候,段长卿便会板着脸说道:“女子要在乱世中谋生,总要有几项技艺傍身,单靠出卖色相是不会长久的。”可儿想起那些干妈手下那些年老色衰便会撵出去的可怜女子,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便又老老实实地上起课来。
日子过得很快。可儿在师父的悉心照料下,身体一个劲儿地疯长,仿佛要把之前压抑了好几年的分量都长回来。她渐渐出落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了,因为长得太快的缘故,身材比同龄的女孩子显得更加苗条修长一些,尤其是眉间那点从娘胎里带来的胭脂记,嫣红欲滴地点缀在她白皙的肌肤上,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注意她的成长与美丽。
如今可儿的琵琶也已经弹得很好,时常坐在段长卿的一旁与他合奏,教无数听者心醉神迷。段长卿总是开玩笑地说,从现在起,他就要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小心看好她了,要不然只怕她一出门就会被那些狂蜂浪蝶衔了回去。
可儿听见这样的话总是嫣然一笑,眉眼间那种浑然天成的娇憨妩媚,却教人怦然心动。段长卿有时候会看着她出神,等可儿疑惑地回望过去时,他却又把目光移开了,然后仍旧严厉地监督着可儿的功课,教可儿又敬又怕。
自从被段长卿收容之后,可儿一直没有再去齐王府门前看看。一来王府在邺城的另一端,她要走过去得花大半日的功夫,没有师父的许可是断然不敢出门的;二来段长卿似乎很不喜欢齐王,每次可儿有意无意地提到齐王府时,他都会把话题岔开,脸上也会笼罩上一层阴云。久而久之可儿也就不敢再提起这件事了。
不过可儿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位买了自己全部荷花的四王子。那位温柔俊秀的少年,就像是可儿那段灰暗记忆中唯一的一抹亮色,被她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如同一颗沉睡的种子,不知何时便会发芽生长甚至含苞怒放起来。
一天夜里,可儿忽然被一场噩梦惊醒。她在梦中看见眼前横躺着无数的尸首,脚下的土地都已经被鲜血浸湿,不远处还燃烧着熊熊大火。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孩披头散发地跪在遍地的尸体前,垂着头一动也不动。他的身上和脸上全是血迹,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可儿觉得男孩十分可怜,便在他身边蹲下来问道:“你在哭什么?”男孩霍地转过头来,深蓝色的大眼睛里满是仇恨的表情,突然伸手掐住了可儿的脖子喝道:“为什么?为什么把他们全都杀了?回答我!”
可儿吓得惊叫一声醒了过来,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她感觉到胸口传来阵阵闷痛,似乎真的一度无法呼吸。好在这时段长卿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十分关切地问道:“可儿,你没事吧?”
可儿立刻跳下床,打开门一头就钻进了段长卿的怀里,断断续续地述说着自己刚才的噩梦。她好不容易发泄完了情绪,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时,却发现段长卿脸上满是震惊的神色,不觉有些害怕地摇了摇段长卿的胳膊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段长卿低下头,额前的长发垂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一样问道:“可儿,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可儿茫然地点点头,有些不解地看着段长卿脸上那种从未见过的痛苦神情,不禁害怕地拉住了他的衣袖问道:“师父,你怎么了?也做噩梦了吗?”
段长卿猛地抽回了手,见可儿露出被吓了一跳的表情,便转开头说道:“我没事。你早点回去睡吧,当心着凉。”说罢便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可儿只好也回自己的房间去,脑袋刚刚挨上枕头的一瞬间,忽然想起梦中那个孩子的眼睛和师父一模一样,面目也和师父有几分相似,不禁又翻身坐了起来。这时对面的房间里却传出一阵呜呜咽咽的箫声来。
那箫声十分空旷低沉,在这样月色如霜的夜里听起来,教人心中寂寞得都有些发冷。可儿一直圆睁着眼睛倾听着,后半夜再也没有合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