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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兰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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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恭每次从后门溜进王府,必定经过厨房。这里是王府中一个肮脏嘈杂的小世界,尤其在夏天,一股宰杀牲畜家禽后留下的腥膻味总是挥之不去。厨子们满脸油汗地进进出出,偶尔趁周围的人不在意,偷偷地把一块切下来的里脊掖到围裙下面,很少有人会注意到那个像狸猫一样迅速从窗外经过的四王子。
不过有一个人却是例外。几乎每次长恭从厨房外面经过的时候,那个人都会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然后狠狠地一刀剁在手边的案板上。这个人有一双鹰一样阴鸷锐利的眼睛,身上似乎有股与生俱来的戾气,令其他的厨子都对他敬而远之,宁可挤在更加狭小阴暗的角落里,也不敢站在他的身边洗洗切切。
这日长恭又从厨房的窗外经过,然后照例又被那个人剁案板的声音吓了一跳,想了想之后便转身绕到厨房正门,堂而皇之地推门走了进去。厨房里的厨子看见长恭之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乱糟糟地叫着“四殿下”给他行礼。长恭随意地挥了挥手,径直走到那个唯一没有朝自己行礼的人面前,微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明剑见那人只是用一种轻蔑的神情看着长恭,便在一旁喝道:“大胆!见了四殿下竟还不下跪!”那个人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杀气,握住菜刀的手也紧了紧。明剑立刻闪身挡在了长恭面前。
长恭看见那人仇恨的表情也不由得暗自心惊,却也不肯输了气势,便开口说道:“你是梁朝大将兰钦之子兰京吧?”名叫“兰京”的男人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脸色阴沉地说道:“不错。我在先前两国交战时被俘,这才分配到这里作了厨奴。”
长恭点头道:“将军之子沦为仆役,我父王又不许你父亲赎你回去,也难怪你心生怨怼了。”兰京用吓人的目光盯着他看了许久,见眼前这个容貌纤洁的少年仍旧镇定自若,终于放下菜刀朝长恭施了一礼说道:“小人有人不识泰山,数度冲撞了殿下,望殿下恕罪。”长恭暗自松了一口气,示意兰京跟自己到外面去。
兰京解下身上油腻的围裙布,低着头跟在长恭身后。长恭似乎对王府里的每一处秘密都了若指掌,很快就带着兰京来到一处极为偏僻的角落,这才转过身朝他问道:“我听说你上回请求我父王放你回去,结果被他下令打了一顿?”兰京脸上露出怨毒的神情,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长恭低头想了想说道:“这样吧,回头我向父王提一提放你回去的事。若是他答应了便好,若是他不肯答应,你也千万不可有怨愤之心,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兰京沉默许久,开口问道:“四殿下为何要帮我?”长恭指了指他的眼睛说道:“你这里感觉很危险。我事先说明,若是有人胆敢加害我的父王,我必将与之不共戴天!”
兰京被这位少年王子眼中骤然放射出来的锐利光芒吓了一跳,这才察觉到在长恭那副柔弱无害的外表下面,或许潜藏着一头旁人从未见过的野兽。他本能地往后面退了两步,方才站住了说道:“请殿下放心。兰京并非那等愚顽之人,只静候殿下的佳音便是。”
长恭点点头说道:“那就好。你先回去干活吧,免得被厨头责怪。”兰京伏在地上朝他叩了三个响头,方才起身离去。
明剑看着兰京躬身离去的背影,不禁担心地说道:“殿下,这个人被王爷责打多次,仍旧冥顽不灵。你若是为他求情,说不定会触怒王爷的。”长恭叹了一口气说道:“父王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只是如今侍卫都宿在外面,万一府内有人行刺,只怕祸起肘腋。我劝谏过父王多次,可惜他就是不听,唉。”
“长恭,你劝谏何事,本王不听啊?”
长恭和明剑听见这个声音都吓了一跳,急忙回过身去行礼。齐王高澄身着一袭质地轻柔的夏衫,足踏一双精致的麻履,整个人看起来轻松惬意,容光焕发,似乎刚从琅琊公主所居的东柏堂出来。
长恭低下头的时候不自觉地撇了撇嘴,却被高澄半开玩笑地抱住了肩头说道:“怎么?吃醋了?在为父心里,没有女人比得上你重要啊。”
长恭有些别扭地低头说道:“父王,我不是小孩子了。求您莫要再说这种玩笑话了,免得惹人耻笑。”
高澄抬起长恭那张比女孩子还漂亮的脸蛋,半开玩笑道:“你若是个女子,真可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不过倘若你真的生为女儿身,或许会比较幸福……”
长恭仰头看着高澄瞬间沉郁下来的脸色,不禁担心地问道:“父王,您怎么了?”
高澄用一只手扶住额头,有些难受似的说道:“不知为何,最近好几次梦见你母亲,都是用一脸忧愁的表情看着我,似乎有话要说。为父总觉得是不吉之兆……”
长恭急切地握住高澄的手说道:“没关系,父王。我一定会保护你的!”高澄露出欣慰的表情摸了摸他的头,恰巧此时有人来请他去议事,便又嘱咐了长恭两句,方才返身往东柏堂的方向走去。
长恭看着父亲修长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东柏堂周边浓密的树荫中,心中不知为何掠过一丝阴影。他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手扶石桌看着明剑说道:“父王从不主动在我面前提起母亲,想必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明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小的听跟随在王爷身边的人来说,近来民间流传着一首童谣,说是‘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王爷听见了很不高兴。”
长恭略一思忖,不觉变了脸色:“百尺高竿”,指的显然是自家姓氏,“水底燃灯”,不正是影射父亲名字里的那个‘澄’字吗?难道竟有人在诅咒父王死去!
这下长恭再也坐不住了,他急忙起身朝东柏堂的方向奔去,想让父亲把府中那些敌囚都弄出府去,没想到刚到东柏堂门口,就迎面遇上了父王宠爱的琅琊公主。他不欲与公主交谈,便想闪身避到树荫里,不想琅琊公主已经先瞧见了他,还出声招呼道:“那边的是四殿下吧?”长恭只好从树荫里走出来,按母子之礼向公主请安。
这“琅琊公主”据说是高阳王元斌的幼妹元玉仪,自小流落在外,被太傅孙腾带回府,充为侍女。十余年之后,她打听出元斌的去向,向孙腾请求放回家,孙腾却不许。腾妾见了觉得她很可怜,便在五更时偷偷地放了她出府,令自归认亲。
元玉仪仓皇间出了孙府,天色未明,她在道旁辨不清东西南北,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找高阳王府。恰巧赶上高澄入朝,见这女子容貌美丽,便将她当做逃奴,带入府中究问,当夜便与元玉仪同床共枕,以为天赐良缘,如获至宝,随后又邀请高阳王至府,令玉仪出见,让他们拜认了兄妹,还请孝静帝封玉仪为琅琊公主,与孝静帝的妹妹冯翊长公主不分尊卑,各居一院,把身为正室的冯翊长公主气得半死。
天气炎热,鲜卑女子作风又比汉人开放,元玉仪身上只穿了一件薄透的纱衣,颜色鲜艳的抹胸若隐若现。长恭此时已经略通人事,都不知道该将一双眼睛往哪里摆。元玉仪见长恭一脸窘迫,便抬手拢了拢自己的衣襟,笑问道:“四殿下很怕我?”
长恭扭开脸说道:“我是来找父王的。”不想元玉仪却走到他的前面,抬手捧起他的脸颊,又带着几分嫉妒的神情说道:“你母亲必定是个绝色美人,难怪王爷在梦中时常呼唤她的名字。”
长恭闻言一惊,忘记了对元玉仪的避讳,转过头来问道:“父王时常呼唤我母亲的名字?”同时感觉到元玉仪捧着自己脸颊的手指立刻加重了力道,颊边顿时传来一阵刺痛的感觉。
元玉仪见长恭皱起眉头,反倒笑了起来。她有一双很美很有风情的眼睛,只是这样微微一笑,便令长恭心中有种水波摇曳的感觉。
元玉仪凝视着长恭清澈的双眼说道:“没错。王爷时常在梦中呼唤‘岚烟’。我想那一定是你母亲的名字。”说罢便轻轻地用手抚摸着长恭白皙的脸颊上那几道被自己掐出来的红印,略带歉意地说道:“弄疼你了吧?我方才失态了。其实看到你以后,我倒是觉得自己能明白王爷对你母亲的思念了。”
长恭觉得浑身一阵莫名的燥热,心跳也加快了许多。他不自觉地伸手反握住了元玉仪的手,直到明剑在旁边低唤了一声“殿下!”,方才惊觉地推开了元玉仪。元玉仪完全没有防备,顿时娇呼一声眼看就要跌倒在地上,长恭急忙又伸手去拉她,结果两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长恭觉得自己就像是跌在了一团柔软的棉絮上面,那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令他的呼吸顿时变得急促了起来。明剑慌忙上前把长恭搀了起来,又紧张地朝四周张望,唯恐有人看见了这一幕。长恭拂开他的手,拔腿就朝王府后门的方向跑去。元玉仪在地上轻蹙起眉头,过了一会却露出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笑容来。
高澄恰好听见动静走出来,见到玉仪的样子不禁问道:“玉仪,你怎么跌倒了还笑?”元玉仪一掠微乱的云鬓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王爷的儿子很有意思。”
高澄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任何一个儿子的踪迹,不禁露出迷惑的神情。元玉仪却抱住他的腰身站了起来,又在他耳边吹气如兰地说道:“王爷的大事议完了?”高澄哪经得起这番挑拨,一把便揽住元玉仪纤细的腰身说道:“我的大事议完了,接下来便该议议与你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