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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长恭 ...

  •   齐王高澄的后花园里,两个岁数差不多的少年正低头在池塘里摸索着什么。脸色微黑的那个少年忽然喊道:“有了!”黑白分明的圆眼睛里满是欣喜的神色。另一个少年接过他从淤泥里摸出来的东西,赞许地捶了他的肩膀一记。

      另外一个肥胖的少年在池岸上跳脚喊道:“四哥,你又在这里跟小厮混在一起!父王回来了,正到处找你呢,快些上来!”

      齐王的四王子高长恭朝岸上的五弟高延宗看了一眼,低头浣净了手上的东西,才洗腿上了岸。他慢吞吞地在池岸上穿好了鞋子,站起来的时候明显比高延宗高出了半个头。

      高延宗好奇地看着哥哥手里银光闪闪的狰狞面具问道:“四哥,哪里得来的好东西?”高长恭举起面具在脸上比划了一下,又随手朝池塘一指道:“我见池子里有个东西在发亮,就跟明剑下去把它捞上来了。”高延宗推了他一把说道:“快些走。父王今天约了好些名家来游园作赋,正在兴头上呢。”

      高长恭闻言不禁皱了皱眉头。父亲若是想炫耀儿子的才学,找二哥高孝珩去就绰绰有余了,何必又找上自己呢?兄弟六个里头,就只有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甚至连母亲的姓甚名谁,王府里的人都讳莫如深。这让高长恭幼小的心灵过早地便蒙上了一层阴影。虽然没有人特意教过他,他却总是把自己隐藏在其他几个兄弟的光芒后面。

      大哥高孝瑜“容貌魁伟,精彩雄毅”,二哥高孝珩“爱赏人物,学涉经史”,还绘得一笔好丹青,其他几个兄弟也是各有所长。高长恭的长相却缺乏一种必要的“英武之气”,在这个身上流淌着鲜卑血液,崇军尚武的皇族家庭里,像他这样既不魁伟,又不雄毅,生母还来历不明的“小白脸”,自然得不到叔伯长辈的疼爱。唯独父王高澄却对他疼爱有加,私底下对他的督导,竟比对大哥二哥还要严格,也难怪三哥他们时时看自己不顺眼了。

      想到这里,高长恭的步子不由得更磨蹭了几分。这时高澄已经谈完了公事,转头看见他衣袖和裤腿上未及拭尽的淤泥时,眉头显而易见地皱了起来,便朝他招了招手说道:“长恭过来。”

      高长恭急忙把右手藏在身后,期期艾艾地走到了高澄身前。东魏权势至高无上的齐王大丞相竟在满园宾客的注视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又亲手把长恭的脸和左手都擦干净了,这才端详着他问道:“你又去跟那些下人混在一起了?手里拿的什么?”

      高长恭听见父王的问话,连忙把藏在身后的那只手举了起来。他手里那个造型奇特凶恶的鬼面,正在太阳底下发出锐利的银色光芒。

      高澄微微眯起了眼睛,端详着这个诡异的面具问道:“哪里得来的?”长恭低头道:“从后花园的池塘里捞起来的。”

      高澄叹了一口气说道:“后院的池子深,以后去玩的时候要让人在边上看着。”语气中竟无一分半毫责备长恭的意思。长恭忙说道:“明剑跟着我呢。”

      周围的宾客见状不禁又窃窃私语了起来。齐王是前代权倾朝野的大丞相高欢长子,他“美姿容,善言笑”,十二岁时就“神情俊爽,便若成人”。他做事雷厉风行,颇具才干与胆识,二十四岁时便出任东魏大将军,领中书监,摄吏部尚书一职,治得高欢手下一帮骄横的勋贵服服帖帖,还曾亲自带兵生擒西魏名将王思政。高欢死后,他任贤择良,咸得其才,短时间内便得到江淮以北土地二十三州,俨然有霸主之姿,最后还把起兵叛乱的司徒候景赶去祸害敌国南梁。

      高澄自恃东魏的天下全是高家打下来的,连他皇帝姐夫元善见都要让他三分,有时候甚至要做他的出气筒。有一次高澄给皇帝劝酒,皇帝不肯喝,高澄竟让自己的死党崔季舒“殴帝三拳”,还怒骂道:“什么朕!朕!狗脚朕!”皇帝却只能气得满面通红地坐在原地发呆。此事轰动朝野,成为一时异谈,也让文武百官对权势熏天的齐王噤若寒蝉。眼前这个身份贵贱难辨的少年又是什么来历?竟得到眼高于顶的齐王如此体贴的对待?

      高澄见周围人猜测不定,便乐呵呵地扳过长恭的肩膀,向宾客介绍道:“这是我的四子高长恭。犬子性格顽劣,让诸位见笑了。”其他人这才明白这就是那位传说中连生母都不知道是谁的高家私生子。只是眼下高澄对这个私生子的宠爱有目共睹,谁要是再看不起这个高长恭,无疑是跟自己的小命和前程过不去。于是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嗡嗡的赞扬声来。

      高长恭面对着满院子好奇的宾客,头不禁低了下去。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冲着父王高澄的面子,这些门第观念颇重的士族中人其实还是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他。兄弟里头真心与他相好的只有五弟高延宗,但延宗至少还有个母亲,哪怕他的母亲是同样遭人耻笑的“广阳王妓”,也还是很让长恭羡慕。

      以前还小的时候,每当夕阳西下,高澄结束了一天的公务,便会抱着长恭坐在他的膝盖上,给他讲朝里各种各样的斗争,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日子久了,长恭才明白,父亲也许只是想找一个听他说话的人而已。这看起来多少有些奇怪,因为父亲的身边从来都不缺女人,甚至连祖父高欢的宠妃和他自己的弟妹都不放过,听说新近还娶了一位什么琅琊公主。

      长恭从来都分不清楚那些像花蝴蝶一样在父亲身边穿梭的女人,究竟谁是谁,也不想去弄清楚。父亲绝口不提母亲的事,长恭却觉得他当初一定是很喜欢母亲的,不然怎么会对自己这般爱护呢?

      就在长恭胡思乱想的时候,高澄却在他后背上用力地拍了一记,仿佛在告诉他:你是我高澄的儿子,用不着在任何人面前低头!长恭被迫挺直了身躯,露出得体的微笑回视着对他窃窃私语的众人,心里却巴不得这场游园会早些结束才好。

      好不容易熬到众人把做好的诗赋都交了上来,互相评比吹捧了一番之后,已经是掌灯时分了。高澄从座位上站起来宣布优胜者,还兴致很高地亲手颁发彩头。长恭抑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呵欠,趁着父亲不注意,悄悄地从园子角上溜了出去,又从后门溜出了王府。他漫无目的地在王府附近转悠,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那个卖花的小姑娘了,便走到前几日买她荷花的茶棚面前,扔下几个铜板之后,朝茶老板打听道:“老板可曾见过这里卖花的小姑娘?”

      茶老板接过铜板,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浑身溅满泥点的少年就是齐王的四王子,便从大茶壶里倒出来一碗粗茶说道:“那个小女娃好几天都没来了。想是那日被人打怕了,不敢过来做生意吧。”

      “打?”长恭吃了一惊,忙问道,“是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打她?”茶老板便把那日的情形原原本本地道来。长恭听得五味杂陈,不过听到小女娃反骂那些汉子是“野种”的时候,心里却觉得一阵畅快,忍不住哈哈笑了一声,待听到她后来挨打,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重重地一拳砸在桌上道:“可恨!”茶老板用肩上的抹布擦了擦桌子,摇头道:“年轻人火气不要太盛,以后要吃大亏的……”

      长恭摇摇头,又向茶老板打听了几句小女娃的事,便一口气喝干了茶碗里的水,起身去街市上转悠。明剑像道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直到长恭往一条有名的烟花巷走去,才出声说道:“郎主,前面去不得。”

      长恭“嗯”了一声,脚下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明剑有些急了,挺身拦在他的面前,板着脸说道:“郎主,去那种地方不合您的身份。”长恭伸手拨开他的脸说道:“你别捣乱。我是去打听点事情。”

      明剑一脸恳切地说道:“您要打听什么事,让小的去就行了。若是被府里的人知道您去那种地方,那还了得?”

      长恭见明剑那张正直的脸上一脸的无奈,便开玩笑地掏出怀中的面具戴上,又朝他眨了眨眼睛说道:“这样便没人会认出我来了。”说罢便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那条烟花柳巷。明剑一愣神之下,长恭已经走到了巷子中间,他急忙跟上过去,抢在长恭叩响第七间屋子之前,用力地拍了拍门环问道:“有人在吗?”

      门被很快地打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出现在门口,见着长恭戴的鬼面时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就想关门。明剑急忙用双手撑住门扉说道:“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有点事情想要打听。”说罢便朝那女子手中塞了点碎银。

      女子得了银子,方才相信了明剑的话,脸色也变得好看了许多,朝明剑点点头说道:“这位小哥你问吧。”

      明剑愣了一下,方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四王子要打听什么。这时长恭已经上前一步说道:“这位大姐,敢问这里有一位叫‘可儿’的卖花女吗?”浓妆的女子打量了他两眼,似乎还是很害怕他脸上带着的面具,有几分迟疑地说道:“有是有,不过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兴许是教人贩子又拐去卖了。你是她的什么人?”

      长恭听见这话不觉怔了怔,随口敷衍了这女子几句之后,便掉头往巷口走去。明剑追上他问道:“郎主,‘可儿’是……?”

      长恭取下面具想了想,指了指自己光洁的额头说道:“胭脂记。”他见明剑露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便拽了一把说道:“再不回去,要被我父王发现了。”明剑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小声地嘀咕道:“肯定早就发现了。”

      长恭闻言停下脚步,朝远处足足照亮了大半条街道的齐王府看了一眼,有些出神地说道:“也只有他会发现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长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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