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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

  •   “哐当——”陶瓷杯地撞击桌面,发出脆响,当铺男的烦躁之情溢于言表,即便是对待自己的陶瓷杯也相当不温柔,“喝完这杯热水,你就给我出去。”
      沈亿坐下地上,屁股下有张脏而旧的厚垫子,他自然而然形成了抱膝而坐的姿态,藏于膝盖后的一双招子盯着当铺男看。
      “你的性格真扭曲。”他见沈亿不说话,干脆咕咚咕咚灌水,把陶瓷杯里的热水一饮而尽,“身手很好,性格却跟狗一样。”他撇撇嘴,“知觉失调患者都像你一样吗?要我说,把你们放出去才会天下太平。”

      听见关键词,沈亿终于像胖头虫似的挪动身体:“知觉失调,是什么意思。”
      当铺男又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妈妈肯定跟你解释过了。”他说,“她是个心慈手软的女人,还爱说废话。”
      “地下室,你下去过了对吧。”

      沈亿连蠕动都不蠕动了。
      “想问就问,可我什么都不会说。”他舒展四肢,仰躺在沙发上。
      当铺后室的布置有强烈的生活气息,茶几、吧台、布艺沙发、坐垫,诸多家具杂乱地散落在狭窄空间里,沈亿不确定那些随处可见的玻璃杯、书籍、碗碟、圆珠笔是否以特定形式排放,当铺男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需要的物件。

      “我只是不大能理解。”他说,“我去农场看山民工作,也看见了地下的入口。”
      “妈妈的警惕心果然不够。”当铺男说,“不能理解什么?你觉得他们做得不对吗?”
      “不。”他说,“我不知道。”
      当铺男长叹一口气:“这里与外面的构成不一样。”
      “我大概能明白你的困惑,你只是在纠结于黑街社群的构成,还有我们存在的形式。”他把陶瓷杯扣在茶几上,“如果说外面的社会是一座巨大的工厂,可以允许少量工人忙中偷闲,出小差错,那我们就是一台即将报废的精密仪器,生活于此的人,你、我、妈妈、山民,我们是机器上的小零件,一枚小小的螺丝钉。”
      “机器本身就已破损不堪,哪怕是缺少了一根螺丝钉,都有可能引起蝴蝶效应,螺丝钉带动齿轮,齿轮紧靠中心轴,极其微小的错误都会引发机器的报废。”他看向沈亿,“毫无疑问,你所看见的一切都与外界不同,是前期教育无法解答的,但归根结底,它们只是延续社群的方式,你只要接受他。”

      沈亿沉默,他忽然想到了体力匮乏,去旅店工作的山民:“山民的工作,本质上算是体力换取劳动果实,我发现这里的人宁愿去做农场工作,都不愿意进入旅馆。”他很少说如此长一段话,“为什么,都是工作吧,倘若将自己看作一根小小的螺丝钉,又为什么不愿意放弃人格。”

      当铺男气定神闲地回答:“因为人性是不可捉摸的,你会因为我告诉你自己是根螺丝钉,就放弃做人吗?”
      “……”
      “人的本性就如此,总会做些傻事。”他说,“徒劳的抵抗,人格是最后属于自己的,说不定山民是这样想的。”
      “看我干吗,我又不是山民,才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站起身来,“总之,想要在这里活下去,就接受一切,接受自己是零件的事实,不要多想。”
      “存活是最重要的。”

      “要的太多,会死人哦。”

      “对了。”当铺男突然问,“谁让你进农场的。”
      “黎曼。”
      “……”
      “尽量远离他。”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抽了两下。

      ……

      沈亿回去时,心情有些沉重,脚一步深一步浅。
      时近正午,太阳悬挂在东北方,他的影子很短。
      “啪嗒——”那人调皮地向前跨步,踩住他的影子,好像踩住影子,就能把人留下。细软的手掌覆盖眼睑:“猜猜我是谁。”

      沈亿说:“多利亚。”
      “真没意思。”女孩儿放下手,金色的发丝一闪一闪,她是个很快活的姑娘,又很热爱自己的大家庭,就算是嫉妒她好运气的女孩儿都无法彻底讨厌他。
      沈亿觉得很怪,自己与多利亚认识没两天,她为什么对自己热情?

      “你去了白塔吗?”多利亚是从正门处来的。
      “没错。”她双手背在腰后回头,仰视遥不可及的白色巨塔,挥舞双手,露出开怀的笑。

      “巡警头子很喜欢她。”直美昨天告诉他,“阿瑟.施托瓦,他是感觉不到喜怒的疯子,却会对多利亚笑。”
      沈亿说:“没有喜怒,怎么会笑?”
      “只是个形容。”直美说,“找源头的话,可能是吊桥效应。”
      “这条街是一座巨大的吊桥,每人每天都活得战战兢兢,包括巡警,因此更容易产生爱情。”

      “白塔里有什么?”沈亿从回忆中抽身。
      “有电话,联通外界的电脑,与海岸线离得最近的玻璃,还有许多书。”多利亚说,“书出版的最新年限是2023年。”
      今年是2024年。
      “真好。”多利亚说,“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新的书,以前接触的教材最新版是2015年,”她说,“不知道到2024年,埃菲尔铁塔有没有倒塌。”她眼中闪烁着光。
      “没有。”沈亿回答,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铁塔也没有倒下,直到现在还定期维修。
      “真好。”她对沈亿说,“你给我讲讲外面的事情吧,不过记得,可千万不要告诉家里的其他人。”

      她这句话意有所值,但多利亚平等地爱着家里的每个人,不可能有想要独揽知识的心思,沈亿还没有问,她就加上一句。
      “知道得越多,就越痛苦。”
      她眼中毫无阴霾。

      ……

      沈亿口笨嘴拙,不是很会说话,他们在街上溜达了一小会儿,期间他将小笔记本上记录的几个案件翻来覆去叙述了好几遍,就连开朗的多利亚都听不下去了,她说:“你比阿瑟更像一块木头。”
      于是他闭嘴了。

      他们又距离妓院很近,这条街实在是太短了、太短了,即便放慢步子绕街来回走一圈,也不过只要十几分钟,于是他们走了一遍农场外围,但农场又太大太大,绕操场的篱笆永远在想不知名的遥处延展,他看见了柔软的草场,每一株草面都氤氲着薄薄的水汽,小白洋房真好看呀,它有尖顶与白墙。

      “我小时候。”多利亚极目远眺,她在看湛蓝的天与雪白的云,还有肆意生长的草籽,“我小时候无数次想象过这番情景。”
      “我想沐浴阳光,想在草坪上肆无忌惮的奔跑,跑到远山的尽头。”
      沈亿看她。
      “妈妈她的动静非常小,但我注意到,你会下意识地关注风流动的方向,地面遗留的脚印痕迹,甚至是墙面上灰尘的弥漫范围。”
      “我从你身后扑来,远在起跳之前,你的肌肉就紧绷了,而开门声不会比它们更轻。”她说,“早晨直美出门喝水,你原本坐在沙发上假寐,手指也抽动了。”

      风吹过,扬起多利亚灿金色的头发,它悠扬而流畅,像是眼光下静静流淌的顿河。
      沈亿忽然明白,他没有、也不能小看任何一人,即使他们是游戏里的一段数据、一段被编辑好的程序、一具徜徉于光缆中的无形生命体。
      “他们经常会忘记一点,我不仅学习了文法、艺术、管理,还多选了心理学,”她的眼皮颤动,“而我的分数,比直美还要高。”
      她问:“所以,你究竟在调查什么。”

      “我不知道。”沈亿说,“我只是在试图阐明真相,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我要做什么。”他认为多利亚会帮助他,因为她向妈妈隐瞒了自己的事,“我有一台没有开的电脑,它的开关坏了,有什么地方能修理吗,说不定我能从中找到些提示。”

      “有不少人都在寻找维修点。”多利亚说,“我认识的那个死了,但听阿瑟与其他巡警说,又有新的维修人出现。”她抵墙而坐,右侧半米处是留有一条缝隙的门扉,阿瑟说话不大避开她。

      “要找出来吗?”
      “学太多东西对他们没有好处,一张硬盘里可能记载无数的资料。”
      “……”
      阿瑟没说话,但多利亚猜他比了个手势,巡警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如果你速度够快,能在他们找到人前修好电脑。”多利亚说,“记得让我看看它里面记载了什么。”
      “以及。”她脚尖点地,灵巧地转了个圈,像在花草中翩跹起舞的白蝴蝶,由并肩而立的姿势变为背手于沈亿的面前,“我或许知道,你在寻找什么。”

      “什么?”
      “像是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但就算是一瞬间也好,我想像海鸥一样,在平静的海面上,迎着微风自由自在的翱翔。”她说,“但那真是我想要的吗,不知道,小时候有人告诉我,人生来就向往自由,不自由会带来痛苦,那痛苦又是什么,我活在痛苦中吗?”

      痛苦是什么、快乐是什么、同情是什么、自由是什么,沈亿也思考过,他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知觉失调症。”他说,“你是患者。”
      多利亚笑着说:“他们说我无法感知痛苦。”
      “就像你,或许本身对真相不感兴趣,但有个人告诉你,你得寻找真相,因此成为了执念。”她说,“我是这样想的。”

      沈亿难以判断,他失常的直觉比多利亚更多。
      “对了。”她说,“如果你发现了真相,也要告诉我。”她说,“我一直想知道,这么畸形的地方到底是怎么来的。”

      “生病快乐,患者先生。”

      ……

      多利亚提供给她一些信息,譬如条形码的含义。
      “只有在黑街出生的孩子才会被打上条形码。”她说,“有人说,它是为了辨认。”
      “辨认?”
      “让母亲能够认出自己的孩子。”

      根据现有的体系能分析出,孩子是被同一抚养的,生长在地下,为什么不能上地面,多利亚也不清楚,他们在温暖潮湿的地洞下长大,有妈妈共同抚养,同时也会有成年人做老师,教导他们知识。
      “八岁以前学习基础算数与文法,八岁以后开始进行技能化训练,十五岁前后进行统一考试。”
      以八岁为分界线十分苛刻,据沈亿所知,在个人寿命被拓展的现代,十五岁依旧被作为结束义务教育的分界线。只有少量智力上等的孩子可在规定范围内完成训练课程。

      他先于多利亚回妓院,直美起床了,白皙而瘦弱的手臂上新伤附旧痕,雪白的绷带一圈一圈地缠绕手臂,最后以单手并牙齿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温馨而亮堂的厅室中,女孩儿们有条不紊地工作,有人在整理衣物,有人于后厨帮忙,阅读的或许是等待二次考核后专业的必用书籍,对直美身上的伤痕,集体展现出惊人的冷漠。
      眼前的景象究竟来源于各司其职的机械工厂理论,还是说她们将肉/体伤害视为习以为常。

      晚饭到来以前最后一次探索,依然不曾见到掌握维修技能的流浪汉,山民回归后,他又抽空转了一小圈,无收获。
      他依旧不准备放弃,因此策划了一场他探查行动。

      多利亚说:“妈妈只有在新生儿出生时才会主动回归地下,她的工作很繁忙,照看怀孕的女山民还有鞭策我们学习是她的至高任务。”她说,“一般情况下,入口都是绝对安全的,只要你不被守门人发现。”

      “入口有监控摄像头吗?”
      “不,当然没有。”她说,“监控摄像头需要原料制造,我们没有多余的线路、轴承与铁板用于制造。”
      他指正:“你们有武器。”
      “他们是进口的。”多利亚说,“如果你仔细看,就会发现黑街中缺乏一般电器,包括电脑、手机与照相机等,监控摄像头需要的单灯点阵摄像头、枪机,很难凑到,就算是凑到了又会优先制造其他东西。”比方说作为电脑的修补替代品。
      街上的电脑非常少,而且都是无网络电脑,除了外来者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外,台式机分别出现在旅馆与当铺中,其他地方可能也有,但沈亿尚未发现。
      不过……
      “为什么要进口武器。”沈亿问,“有武器的话,应该会对管理者,也就是巡警造成伤害,不会引起大规模的暴动吗?”
      “等级上有区别。”多利亚说,“出售的武器杀伤力不足,至少不如巡警的枪械装备,而且你说的暴动行为也确实发生过,造成少量巡警死亡后很快就被镇压了。”新的巡警填充旧空缺,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他想起麦医生的话:“禁枪令是很必要的。”
      “它避免人类死于低等的互相残杀。”
      “理性优先论是骗局。”他说,“从长远角度来看,理性在控制人行动上占据长期主导地位,可杀人这一行为往往始于瞬时冲动。”
      沈亿喃喃说:“只需要一瞬间的冲动就能按下扳机。”
      “哎?”多利亚问,“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他想:提供武器,就好像是在鼓励山民自相残杀一样。

      他无法判断以多利亚表现出的智慧能否做出简单的推理,但沈亿认为,自己还是不要主动说为好,即便以他浅薄的情感波动,都不认为令人知晓自己的处境像瓮中的蝼蚁是件好事,人不是蝼蚁,不是蛊虫,却得到了相似的待遇。
      很残忍。

      多利亚接着说:“把守着很多,他们会以多变顺序巡逻,不过看守较少,门口只有两人。”她鬼祟地从房间内偷渡出一瓶喷雾,递给沈亿,“主成分是苯二氮卓,辅以苯/巴/比妥
      ,雾化成喷雾后可以造成人短期失忆,如果你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去,可以用它。”

      沈亿:“。”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多利亚笑得很开朗:“我想要阅读更多的书籍,可有一些不是我能接触到的,它们被放置在禁区内,”她指指喷雾,“可我的身手不够敏捷,它造成的时间空档不足以我完成潜入工作。”
      “阿瑟那里的书也很多,我上白塔看书就行了。”

      沈亿很少对他人产生兴趣,不知是否共为病友,他难得对多利亚的情感表现产生了好奇心理,他问:“你与阿瑟.施托瓦……”
      “我很爱他。”她飞快地接道,“如同我的母亲爱我的父亲。”
      “你的父母……”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多利亚说,“但他们在黑街中产下了我,我愿意相信,他们的结合是出于神圣的爱情。”她嗓音婉转,像停于窗棂上啼鸣的爱情鸟。

      无法流产、缺少药物、意外怀孕、生殖崇拜,黑街需要更多的新生儿,源源不断的人口,据说这里的女性不允许堕胎,沈亿偶尔听妓院的女孩儿们议论,她们最后要创造的价值就是生育,有了孩子就能在地面上活得更久。
      ——一切都是为了生命的延续。

      多利亚说,她的诞生源于一场神圣的爱情。
      希望是真的。

      ……

      第二次潜入需比第一次更小心。
      守门人依旧年轻,从后脑勺来看,他们的毛发颜色同前一日的二者不同,沈亿像一只吸附于墙体的壁虎,减弱自己的存在感,同时以最大限度探明前方的地域分布。
      他看见了许多奇形怪状、认知范围外的植物,譬如互相缠绕却有合抱粗的藤蔓,栖息于藤蔓上列队而过的爬虫,如萤火虫般少说蓝光的花束结晶,大小不一挨挤着的菌体,他不确定有多少是人造,多少天然栖息于地下。
      它像是盘桓于此的安静的野兽。

      藤蔓背后有影影绰绰的轮廓,或许是房屋。
      门口不属于列队巡逻范围,或许他们相信无人能发现地下的密闭空间,又或者是认为仅凭两人就能巡防住来者,又或者……

      沈亿看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土地,干旱与泥泞并存,那直达通天的巨型藤蔓支撑着天,动物、植物、微生物自由地栖息在藤蔓上,藤蔓旁又生了一株并蒂花,花苞巨大,状似囊袋,生物本能在不断地敲响警钟,提醒沈亿他们的危险性。
      藤蔓上湿漉漉的黏液真是无毒的吗,花苞的囊袋会不会足以消化人类的骸骨?

      沈亿垂下眼睑,他更愿意相信,这些植物不如表层安分无害,它们或许会猎捕食物,阻挡不熟悉其脾性的一切入侵者。

      他在努力辨认残留于泥泞土地上的脚印,只可惜守门人同样受到过专业训练,他们一丝不苟地掩盖脚印,隐藏来路,不给闯入者留下丝毫的空间。
      他意识到,自己只能凭借直觉穿越这段充满陷阱的土地。

      沈亿想了一下,随机按下喷雾按钮。

      他有三十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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