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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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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亿眯眼睛,向前走两步,年轻的女孩儿们重归于平静,并不复杂的嫉妒、对未来的迷惘化整为零,她们整理头发,拉平裙摆的褶皱,笑得像朵永不凋谢的塑料花。
直美不笑,她收拢顺滑的黑发,自背后看,像一条冗长的黑河。
“噗通——”多利亚回来了,她蹦跳着推开大门,脚尖轻盈点地,每向前走一步都像在滑动妙曼的舞步,灿烂的金发闪烁鎏金。
动与静,黑与金,古董花瓶与田园牧歌。
这两种女性,沈亿都没见过,他周围的人情绪波动都不大,一举一动不过是合乎礼仪的假笑,缺少鲜艳的活力。
其他女孩儿散开,直美要慢一步,他趁机走近问:“脖子上的条码刺青是什么意思?”说着还拉开领子。
直美眼神变了,她看沈亿的眼神很复杂,黑色的墨水像一座深潭。
她问:“你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几岁?”
“我不太清楚。”没新意的搪塞,他为了增加说服力道,“我小时候出过车祸,很多都不记得了。”
“那你真是个幸运的人。”直美说。
“后来我做了记者,为了调查一些事情进来。”
“我收回前言,你是个蠢货。”她又说。
“那我绝对不会告诉你,它们是什么意思。”她冷淡地错开沈亿,“你没有资格知道。”
敌意。
晚间工作比沈亿想象得更轻松,妈妈生了一副辨人的火眼金睛,门神似的伫在门口,将徘徊不去的玩家全拦在一重门外,只放少量巡警与西装革履的人士进门。
“它们有出入证,”妈妈说,“罗伯特先生是旅馆的高层。”
妓院更像是一座高级会所,只招待在黑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的工作是驱散徘徊不断的野狗,玩家对被视为禁地的场所好奇异常,总想闯入其中,他抓住几名试图强行突破的人,在妈妈的示意下打断人的腿脚,丢在门外。
期间隔壁酒馆的迪姆来了一趟,带来新的情报。他的酒馆是街上唯一的供酒处,从便宜啤酒到尖货都能寻到,酒过三巡后大脑被酒精侵蚀,迷糊间会说更多话。
“昨晚死了十四个。”
“十二个山民,还有两个在街上溜达时死的。”
他想到了当铺男的提示,夜里有吃人的野兽。
“我不关注。”
“欺负直美的渣滓也死了。”
“……”
他张开单手,掌心里攥着平头子弹,是小口径子弹,杀伤力表现在空腔效应上,它会在身体内翻滚,产生气室,破坏人体组织。
“我捡到了三颗。”他展示了一番黄铜弹,又收回口袋,“他杀了三个人。”
迪姆走得很快,他有酒馆生意要照料,妈妈则与沈亿站在一重大门外,很难说她没有考量新人的打算,妈妈的两只眼睛,一只分给外人,另一只则分给沈亿,好在后者确实很好用,他心无旁骛,动作比机器还要精准,不问东问西,更不分神给门后的莺燕啼鸣。
零点之后,妈妈关闭了通电,红绿相间灯泡不断跃动的招牌黯淡了,沈亿觉得有些奇怪,昨天一晚上,灯泡都是亮着的。他提问了,不知怎么的,妈妈在与迪姆聊天之后心情就变好了,她或许会乐意回答问题。
妈妈说:“昨天进城的新人很多,街上的每个人都很忙碌。”
“我们打开霓虹灯,直到招待人员满额再拉下电闸,告诉等待的人,你们进不来了,不需要再排队。”她说,“很简单的道理。”
“夜晚来了。”她这句话没头没尾,很古怪。
“你可以休息了。”
沈亿说:“不用再等等吗,如果有人试图入侵……”
“只有不懂规矩的新人才会那么做。”妈妈说,“惜命的人不会在夜里单枪匹马于街上游荡,那与自杀无疑,”她说,“在街上的山民是黑夜里的活靶子。”
“……”
“我们关灯了,宣告黑夜正式到来。”她并不试图跟沈亿解释清楚,后者终于确定了,这条街上每个人说话都没头没尾,他感到自己正在读一本推理小说,每翻过一页总会浮现出新的线索与谜团,但那些零碎的线索无法串在一起,它们少一条贯穿东西的主线。
这让他迷惑,姑且称不上痛苦,沈亿从没体验过什么叫痛苦,他用松软的枕头盖住自己的脑袋。
妈妈安排他住在一楼靠角落的房间,与她自己的房间毗邻,多利亚直美她们居住在二楼。理论上说来,人类听力接受极限是十六到两万赫兹,其中一千至三千范畴是最敏感区域,这是频率范畴,而接受强度则因人而异。墙体中充斥着松软的小孔,隔音能力并不差,他却还能捕捉到猫叫似的呻/吟,有一些代表欢愉,另一些则饱含痛苦,间或夹杂着小声的求救。
凌晨三点,尖锐的嚎叫贯穿空档的建筑物,他几乎是从床上跳弹起来,冲出门外,却看见了提灯的妈妈,小灯泡珠隔着玻璃罩子,于黑夜中点亮一小片灰暗的光。
她给了沈亿一个警告的眼神,让他不要管。
他只能睡下。
……
凌晨四点三十分,门外略有骚动。
不是微弱的哭声,也不是沉重的鼾声,内室房门被轻巧地打开,只被袜子包裹的脚尖点地,几乎没留下一声响。
“咔嗒——”
门被打开,又合上。
凌晨四点三十九分,门外又有骚动。
“咔嗒——”
门被打开,又合上。
沈亿睁开眼睛,翻身下床,他的动作远比女性小心翼翼弹出脚时要轻盈,他受到专业训练,学习如何调度自己身上的肌肉,又知道如何从根本上消除自身存在感。
把自己当成一块石头,他曾经跟麦医生解释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当做是水面上蜉蝣,路边的野草,墙角的花,放空属于人类的大脑,善于冥想的人坚信,人内心中有一座小宇宙,他只是躲入宇宙中,化作一朵花,一株草。
他比猫更灵巧,比鸟雀更轻盈。
室内静悄悄的,灯未打开,妈妈挂在门口的照明灯消失了,他低头聆听一会儿,顺着残音向后厨走。厨房后有地窖,说是为了储存食物,现在地窖的木门向上掀开,放眼望去,是通向深不见底低下的楼梯。
他又捕捉到只言片语,像是哭声,伴随音符编织而成的,悠远柔和的童谣。
“玛格丽特,就像她的妈妈——”
是首日在门口听见的鬼童谣吧?但在重新编排词句后,竟变得温柔起来。
他顺楼梯,一步一步向下走。
楼梯组成无尽的回廊,在有限的空间内盘旋迂回,沈亿想,这条街上的人,似乎都很喜欢地下室,又或者是阴暗、阳光接触不到的洞。他记得在第三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人们也有挖防空洞的习惯,据说是怕来自天空的轰炸袭击。战后,人类迎来了永久的和平,地窖的职能被舍弃了,有些地方或许还有残存的空洞,但大部分建筑物推倒重建后,都没有留下它们,仅有坚实的地基。
“我从来不相信他们的宣称。”麦医生谈论过这个问题,“人类喜欢给自己留下后路,这事关繁衍本能,低下阴暗、潮湿,有表层岩石带保护,经由热点系统的改造,它甚至可以变得温暖而潮湿,成为生命天然的繁殖场所。”
“我们试图在宇宙开疆拓土,寻找到新的第二家园,同时也不会放弃对母星得挖掘,你永远不知道是否能发现新的沉睡矿石,从化石破解来自远古的基因密码。”
“地下蕴藏着丰富的宝藏,时间、空间、资源、生命,达尔文曾经做过一个小猜想‘生命源于一座温暖的小池塘’,而首次于生态薄壳中发现的生命,也并不源于遥远的宇宙,而是来自近在咫尺的地底。”
“上世纪部分生物学家与地质学家认为,地表起源说岌岌可危,最初的有机分子来源于地底。”
沈亿没从麦医生的话中辨析出他的真义,很多时候,他们与其说是在治疗,不如说是在闲谈,医生的知识储量丰富,每次都会刷新他的认知。
地下之旅即将到达尽头,他看见了光,是不温暖的冷白光束。
他走了出去。
……
菌菇、苔藓、照明灯、土地、水洼。
他站在门口,不往前走一步,只侧贴墙面,听守门的二人与妈妈对话。他们都很年轻,穿防弹背心,手臂弯折,一丝不苟地端枪肃立,可他们的对话并不比背影严整。
“是个女孩儿。”
他们在研究妈妈抱着的襁褓。
“哎,她笑了。”
“真可爱。”
声音很年轻。
妈妈说:“明年孩子会比今年更多。”她说,“这俩月新人急剧增加,我才看过山民,数十名女性怀身孕,他们得到了更好的照顾,身体也比较强健,或许能够诞下新生儿。”
“辛苦妈妈了。”
“不,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延续。”
一位青年羞涩地问:“直美和多利亚,她们过得还好吗?”
另一人用胳膊撞他。
“是、是啊,怎么可能不好,她们去地上了,直美以前一直想出去。”
妈妈抿嘴笑,不说话,她看两人的眼神很慈爱,像是他们共同的母亲。
一名青年半转身,沈亿才发现,他原来很年轻,最多不过十六七岁,后颈也有条形码。
“那我就先走了。”妈妈说,“天快亮了。”
“啊,是吗,完全没发现。”青年说,“下次见,妈妈。”
沈亿静悄悄地离开了。
……
六点时,妈妈叫醒了沈亿,喊他帮忙做早饭。
他的刀功很好,可以将土豆切成均匀的块,妈妈负责烹调浓汤。她递给沈亿几根胡萝卜,又转身去拿刨刀,刨刀还未递上,就看见他用粗钝的菜刀削皮,视觉上不外乎用铁杵绣花。
“你刀功很好。”妈妈不动神色地询问,“外面的世界应该很和平吧,需要记者强练防身手段吗?”
沈亿对女孩子们说过,自己是黎明日报的记者,她们只是听过这个词儿,却没有真正见到过,黑街没有日报,于是只能将他的工作想象为作家,那些女孩儿们惊讶极了,一是佩服于他的才华,二则是想,沈亿这样的人怎么会写作品。
“很抱歉。”他几乎是老实木讷地道歉。
“不、不是。”这问题对沈亿来说太难了,他根本就是不个擅长说假话的人,但麦医生告诉他,如果他想隐瞒事实,只要将自己过去的经历截段告知就可,听者会自行补全,人的思维,非常好操纵。
“我只是,从童年时代起就被它们吸引着,”他说,“我是个很无聊的人,没有太多爱好,日复一日的锤炼让我感觉到生命的搏动。”他含糊说,“在成为记者前,我做了要受更加规范化训练的工作。”
“哦。”他终于从妈妈脸上看见了愤怒、冷漠以外的表情,她会慈爱,但不是对我,而现在,她看沈亿的眼神实在像是看姑娘们的眼神,看那俩持枪少年的眼神。
“偶尔会这样。”她怜悯地说,“知觉失调症。”
沈亿没想到,在这儿都能听见熟悉的名词:“什么?”
“一种并不常见的症状。”妈妈滔滔不绝,她几乎像一位精于研究的博士,“引发机制并不明确,精神压力、重大打击,孕育孩子期间胎位不正引起精神压迫,成长期脑部受到重创,都有可能引发知觉失调,有意思的是,来自外部的冲击却会诱使DNA产生变化,DNA
与RNA呈双螺旋结构,DNA片段的缺失影响RNA结构,基因链重新排列。”她说,“异常的基因列结构作为遗传特征随即传给下一代,研究者尚不能证明它是显性遗传还是隐性遗传,只是有些孩子,会产生与你完全相同的症状。”
她说得太多了,完全不是妈妈能说出来的,却一点儿都不后悔,她对沈亿说:“不用太深究这一问题,你只需要坚信自己是正常人就够了,以自身的情感基点出发,定位世界。”
“我。”他说,“我没听说过这些。”
“当然。”妈妈意有所值,“外面知觉失调症早就绝种了。”
他们接着做早饭。
“直美告诉我,你没有小时候的记忆。”
“是。”
“这很好。”妈妈说,“我知道你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傻,不要去探究,糊里糊涂地活下去。”她说,“你会幸福的。”
……
一无所知地活下去,就会幸福吗?
沈亿不置可否,他想,起码自己有所进展,他发现了地下世界的入口,黑街的秘密可能在其中。
他需要找机会深入地下探索。
如何进入地下,沈亿还没有章程,他在街上溜达,从农场出发,眺望警署的白塔,山民工作从上午六点开始,到晚上六点后结束。
要去看看他们的工作吗?
他实在凝望了太久,以至于引起他人注意。
“你好。”白衬衫的衣服没有变,他从沈亿身后走来,礼貌地说,“我叫黎曼。”
“你好,我是沈亿。”他只能说。
“你改变主意了吗?”黎曼问,“要加入我们一起工作?”他手提塑料袋,可能才从便利店来。
“不,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在妈妈那里。”
黎曼睁大眼睛,先说“恭喜你”,后又说,“我猜你不是来买面包的。”
“我只是想知道山民的工作。”
“你真有意思。”黎曼轻笑,“跟我来吧,你可以亲眼看看。”他说,“并不是什么秘密,山民当然知道他们在种什么。”
他闲庭信步,农场像是自己家的后花园,草坪上有三两人在晒太阳,还有人在看书。
“书籍,”他说,“我没在街上看见书店。”
“都是外人带来的。”黎曼说,“一些人逃亡时会带书与硬盘进来,它们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典当铺也会有书,没人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缪先生神通广大。”
他猜樊先生就是当铺男。
“如果你想要书,可以去缪先生那里问问,他喜欢年轻俊俏的男孩。”
沈亿:“。”
“就是这里。”他们走过起遮蔽作用的灌木丛,山林后是沃野千里。
沈亿忽然发现,这里的气候非常适宜种植,绵延起伏的山脉形成了立体性气候,亚热带日照时间很长,阳光充沛,洋流随季风变化循环波动,从海上带来大量的湿气,黑街建立在岛上,而岛是和植物的天堂,足以维持生态多样性。
粉绿色的花抱茎而生,开遍沃野。
……
当铺生意恢复了以往的冷清,好在缪先生兴趣颇广,又忙碌于记录死亡的地下事业,一天都不得闲,他才在顺序十六的本子上完成最新纪录,出去展胳膊伸腿,就捡到了孤零零的落水狗一枚。
不是说真落水里了,但看沈亿的背景,却能体会到萧瑟之感。
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上下两嘴唇粘一块儿发出声响亮的啧,对落水狗唤道:“进来!”
他把傻狗带回了温暖的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