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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Part.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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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朝岳期待地问:“黎渡,你会给我打最高分吗?”
我点了点头。
“现在会。”
重生的事情不可更改,可许多前世没发现的细枝末节,却在无意间渐渐浮现。
我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回忆那些令人难受的事,偶尔对即将到来的未来抱有消极的心态,但“现在”的意义显然更为重要。活了这么多年,还在因所谓的“童年阴影”而畏手畏脚,也是早该下定决心改变既定的人生轨迹。
我希望付朝岳能够不偏离正轨。
然后就像王老师的期盼,两个人一起好好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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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的时光平静而缓慢。
付朝岳说到做到,果然独自完成了成语科普的小作业,在班级里大放异彩。由于完成得还不错,获得了王老师的极力夸赞,还让班上的其他同学多跟他学习,培养自主学习、自主探索的好习惯。
大概是被叫过家长的缘故,马家实倒是没有再因敌意惹出什么事,每日安安分分上课学习。如果说有什么大的改变,那就是他玩游戏的时候,再没有叫过我和付朝岳。
起初,我还担心付朝岳会伤心,毕竟一起玩的小朋友突然不欢而散,甚至还带着其他人一起冷脸相待,对于小孩子来说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但付朝岳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他玩什么游戏都很厉害,还买了大量当下最流行的五毛钱一包的圆形卡片,所以许多小孩子都更愿意跟他玩,想看看他手里还有多少让人羡慕的宝藏。
这让马家实负气的行为没什么用处。
每天早上,付朝岳都会拿着他奶奶热好的包子、鸡蛋和牛奶,提前十五分钟跑到我家来。
我们两个人会一起吃早饭。
坚持了两天,付朝岳整个人都特别骄傲,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勤奋的人,竟然七点钟就能起床,还提前一天整理好第二天上学要用的书本。
尽管他总是丢三落四,比如忘记带字典,忘记戴红领巾之类的。
两天之后,我的父母带着弟弟妹妹从老家回来,小小的套间里瞬间住满了一家五口人。叔叔不用再照看我,付朝岳也再不能叫我出去玩捉迷藏,就连下午的时光也无法自由支配。
按照前世的走向来看,接下来我只有偶尔才会拥有自由时间,跟付朝岳一起玩玩丢沙包和捉迷藏。
上学时倒总是形影不离。
不够这次的走向似乎不太一样。
付朝岳希望,以后下午三点半放学了,他还是能背着书包来我家写作业。
我说我需要先征得父母的同意。
付朝岳高兴的同意了。
父母在家的日子,跟过去几天的差别巨大,自由度降低就是其中之一。
爸爸的工作起早贪黑,往往凌晨五六点就要起床出门,中午回家吃一顿饭就又匆匆出发,直到晚上七八点才能回来。偶尔行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歇一歇,但大部分的时间都全月无休。妈妈是家庭主妇,每天都要照顾两个弟弟妹妹,同时还要负责全家的家务,同样日日劳累。
紧绷的生活方式,让他们时常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
他们不喜欢我不听话,更不喜欢我结交看起来不听话的孩子——付朝岳就属于过度活泼的反面教材。
小时候我很羡慕开朗的人,不理解父母为什么不喜外向的孩子,他们明明那么朝气蓬勃、阳光灿烂。我以为自己长大就能自然而然懂得其中的原因,然而真等成年之后,才知道许多事情不是长大就能明白。
毕竟他们只是讨厌麻烦罢了。
果不其然。
当我给弟弟妹妹冲完奶粉,跑到妈妈面前询问她,下午放学后能不能邀请同学来家里写作业的时候,她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目光沉静看了我良久。
“……可以吗?”
“黎渡。”她的脸色不太好看,“我照顾你们三个熊孩子就已经很累了,你为什么还要给我没事找事做?”
我垂头沉默。
预料之中的答案,但她比我想象中更加愤怒,语气中明显掺杂了其他的情绪,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我可以确定,在他们从家乡回来之后,自己没有做过任何错事。
“为什么不说话,你想跟谁赌气呢?!我看你跟你爸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专门生出来气我的,还不如把你留在老家跟你奶奶凑活过!妈妈每天有一大堆做不完的家务,你不说帮助妈妈就算了,还要把你同学叫过来做作业,咱们家就这么大点地方,到时候我是不是又要跟在你们屁股后面,收拾你们丢下的东西?”
我小声说了句:“我们不会随便乱丢东西。”
前两天付朝岳都来我家写过作业。
我们每次写完作业、吃完零食,都会把所有垃圾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把地都用拖把拖一遍。
见我竟然敢反驳,她霎时更加生气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有这个时间就去帮你弟弟妹妹换一下尿布,别一天到晚就知道烦我,真不知道把你们三个讨债鬼生下来到底有什么用!”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关上的刹那,床上的妹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连忙走过去拍哄。
我心中隐隐明白,这两天家里可能要发生一次大的争吵。
从前也有这样的情况。
和这个年代大多数的夫妻相同,他们不是因为相爱而结婚,只是经过多年的相处和磨合,成为了相互理解的亲人和家人。虽然难免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但较少发生非常大的争吵,印象中吵架的原因都是非常现实的问题。
我小时候试图劝阻,然后时常莫名其妙惹火上身,变成被指责的对象。
——就像现在一样。
每当发生家庭矛盾,父母就会因此而变得暴躁易怒,然后将其中一部分负能量发泄到我和弟弟妹妹的身上。肯定不会到打骂的程度,但他们一定会质疑孩子,并通过质问将自己的立场神圣化——你看,我为了你们付出了多少,你们竟然还这么不懂事,还不懂得感恩。
争吵总会和好。
这时,他们就会说:正是为了你们,我们大人才不得已妥协,才会活得这么艰难。
王老师说我过于腼腆内敛,也说性格形成源于天生和环境,担心我是否能享受校园生活。
我想,这应该也是环境因素的一种。
现在家里没人,爸爸外出工作,妈妈负气离开,我不能抛下年幼的弟弟和妹妹不管,所以也没能亲口告诉付朝岳:对不起,你暂时不能来我家写作业了。
他可能还在眼巴巴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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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父母果然开始了争执。
没过多久,小声的争吵就逐渐演变成了歇斯底里,父母互相指责的声音越来越激愤,弟弟妹妹在外间的床上哭闹。
自建房的租户之间离得很近,有什么大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但即使父母吵闹扭打到了屋门口,争吵声在夜深人静的中庭间回荡,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看一看,反而将门窗关得更加严实。
我努力分辨他们争吵的内容。
起因是两人回了一趟老家,有一名老乡向爸爸借钱,爸爸为了面子就同意了。妈妈知道后,认为我们家的情况已经足够艰难,他竟然还为面子把钱往外借,于是就发生了争执。
我一边想办法安抚哭闹的弟弟妹妹,一边思考该怎么阻止父母的争吵。
恍惚间,我忽然想起前世也发生了同样的事——同样的时间,出于同样的原因。只不过上一世,我和付朝岳没有一起写过作业,也就没有发生白天和妈妈的那些对话。
我知道他们马上就会停止争吵,但家里面的低气压会持续一周左右的时间。
那一周中,我做任何事都要更加小心翼翼。
——在原来就“听话”的基础上。
因为我很害怕,害怕他们说的“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我根本没有必要妥协”这样的话。
父母吵了一个多小时,就因为弟弟妹妹哭闹不止而不得不停止,妈妈愤愤不平地抱起了其中一个孩子,爸爸也皱眉抱起另外一个哭泣的婴儿,各自哄劝。
我蹲在墙边。
抱住膝盖出神的过程中,默默数着眼前的地砖。
和前世一样的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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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爸爸早早出门工作,家里当然没有早饭。
我跟付朝岳说谎了。
其实就算父母回来,我也不一定能吃到热腾腾的早饭,妈妈有时起床的时间比我更晚一点。但家里有馒头和剩菜,营养方面仍旧比泡面要好一点,有时候还有一罐核桃露。
今天就是那样的情况。
付朝岳在楼下等我,一副等待已久的样子。
我跑下楼,说:“对不起,最近家里有点事情,你现在还不能来我家写作业。”
付朝岳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
我们两个人并肩往学校的方向走去,他一路情绪低落地垂着头,时不时踢上一脚路面上的石子,不放弃地追问:“……那你能来我家写作业吗?”
“也不行。”
“为什么?”
“妈妈会生气。”
“只是写作业,你妈妈为什么会生气?”付朝岳仿佛实在不能理解,“我不会带你出去玩的,我现在都不跟其他同学瞎玩了,只跟你一起玩。”
我思考片刻,只说:“她最近心情不好。”
“那她跟你生气了吗?”
“嗯。”
付朝岳忽然噤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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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平浪静地生活了几天,家里紧张的氛围终于稍稍消减了几分,弟弟和妹妹也不再每天哭闹。妈妈和爸爸似乎达成了某种妥协,不知不觉将这件事揭了过去,只是妈妈仍会时不时夹枪带棍的提一句——这是我前世没有发现的细节。
要是没发现,反倒更加无忧无虑。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周末。
爸爸照常去上班,我写完家庭作业,就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弟弟和妹妹已经被哄睡了,各自叼着手指躺在外间的床上,妈妈正在屋门口的公共区域炒菜做饭。
这个区域面积不小,我家只占了其中一个小角落,正好够摆放煤气灶、煤气罐和一张切菜的方桌。因为没有抽油烟机,正朝着煤气灶的墙壁留下了一层黄色的油垢。公共区域的中间是共用的自来水,三楼住户日常的洗漱、做饭都在这里进行,再往角落就是一间公用厕所。
如果想洗澡的话,只能在家用热水大概擦一擦,或者去城中村几块钱一次的澡堂。
“小渡,帮妈妈拿一下柜子下面的盐。”
“好。”
我跑到电视柜前,从里面找出一袋未开封的新食盐,又跑到外面递给正在炒菜的妈妈。
妈妈用嘴咬开盐袋,往锅里面倒了一点。
“你在屋里看好弟弟妹妹,他们醒了记得告诉我。”
“嗯。”
于是,我就又跑回屋中。
菜和油翻炒的声音滋滋作响,缭绕的烟气、翻炒香料的刺鼻味道涌入了屋中,妈妈大声提醒让我关门,别让油烟跑进了屋里面。
我关上门打开电视,把音量调成静音。
屋内只有弟妹时不时哼唧两声。
一如往常的平静周日。
直到妈妈打开门,朝我喊了一声:“小渡,你的同学来找你了。”
我先是愣了两秒,然后看了一眼弟弟和妹妹,确定他们都在睡觉,就连忙跑出了房间。会来找我的同伴同学,除了付朝岳不不作他想。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没有错。
付朝岳穿着一身蓝色的背带裤,戴了一顶像是画家一样的帽子,笑容灿烂、干干净净地站在我们的门口。他的手里还提着一大袋子东西,撑得塑料袋鼓鼓囊囊。
我询问:“你怎么过来了?”
“我姑姑一定要让我过来送谢礼。”说着,付朝岳把手中的袋子递给我妈,“阿姨,这是我姑姑给我的东西,她让我拿过来送给您和黎渡。这几天,黎渡一直在辅导我写作业,我家长都特别感谢他,也特别感谢阿姨。”
她没有伸手去接,皱眉问:“感谢什么?”
这样的表情,就是前世付朝岳最害怕的严肃神情。
压抑着烦躁和不耐。
“感谢阿姨生下了黎渡!”付朝岳却没有被吓到,反而从善如流地把塑料袋放到了放桌上,“还把他生得这么聪明!”
闻言,妈妈的心情不错。
任何家长都喜欢被夸这样的话——先说孩子聪明招人羡慕,再阐明是大人的功劳,全靠他们给孩子生养了一个天生的好脑袋。
妈妈只在街边见过玩耍的付朝岳,没有跟他说过话,不至于对他有什么恶意。之前跟我的对话也只不过是迁怒,此时便露出了和善的笑容,笑说:“不管怎么样,你们太客气了,一会儿我也给你们装一点我们老家的特产。”
付朝岳笑意更加粲然:“谢谢阿姨!”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付朝岳,现在是黎渡的同桌,王老师让我向黎渡好好学习,所以黎渡才会跟我一起写作业。”
“王老师说的吗……”妈妈看向我,“你说要来咱家的同学,就是他吗?”
我点头:“嗯,是他。”
她笑了笑,继续说:“那就来吧,不过最好不要闹腾你弟弟和妹妹。”
仿佛之前的质问不存在。
付朝岳追问:“让黎渡来我家也行吗?”
妈妈迟疑了片刻,这才说:“也可以,但时间不能太晚,也不能去玩脏兮兮的游戏,六点之前必须回家。”
“谢谢阿姨!”付朝岳兴高采烈,“我们现在可以一起学习吗?我有几道题想问问黎渡。”
妈妈摇头:“等吃完饭,再让他去你家。”
付朝岳连连点头。
聊到最后,他只跟我说了一句“下午见”,就转身匆匆跑开了。
妈妈翻翻塑料袋里面的东西,都是些水果和蔬菜,送的东西很实用。她将塑料袋系紧,转头吩咐我:“小渡,把你同学拿过来的东西放进屋里,然后把我和你爸从老家带的特产带出来。一会儿你去你同学家的时候,我给你装一袋子,你给他们捎过去。”
我一一照做。
做好午饭,爸爸还没有回来,我们要等他一起吃饭。饭桌上,只有我跟妈妈两个人,她拿起电视遥控器,调到一档家长里短的电视节目。
过了十几分钟,爸爸气喘吁吁地回家。他一眼就看到电视柜上的水果,问:“你们买水果了?”
“小渡同学拿过来的。”妈妈随口解释,“说是感谢咱儿子帮他辅导课外作业。”
“呦,还挺厉害。”
“厉害啥,他在学校乖乖上课不就行了,随便交那些不好好学习的朋友,说不定哪天就跟着别人学坏了。不过我看今天这个同学还行,就是教他的时候,千万不能把自己的成绩落下。”
“你说得对。”
他们两个人的观点达到了高度一致。
在他们看来,我一年级那种独自埋头学习的状态,就是学生应有的最值得称赞的表现。
究其原因,他们对于人生都有最普遍的看法——人一定要结婚,哪怕是不基于爱情的婚姻,然后不加深思地生儿育女;孩子一定要听话,因为听话就不需要理解和沟通。
以上种种,就是美满的象征。
“爸,妈,你们知道吗。”我一边吃饭,一边轻声说,“这是我第一次交到朋友。”
他们两个人露出茫然的神情。
“然后呢?”
“然后——”我停止了咀嚼,“连王老师都觉得特别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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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拿着家里的特产来到了街道对面。
前世我也来过几次付朝岳的家。
眼前这栋自建房只有两层,一层是租给小面馆、影像店和小卖铺的门面,二层就是住人的房间。据说他家不只有这一处房子,但这里距离小学最近,所以奶奶才会带着付朝岳住在这儿。
我刚刚走到小卖铺前,就听到几声呼唤——
“黎渡!黎渡!”
循声抬头,正看到付朝岳正爬在二楼的阳台,朝我挥动手臂。
“黎渡你等等,我马上就下去接你!”
说完,二楼的脑袋就没了踪影。
没过多久,付朝岳便从一旁的大门冲出来,一下子抱住我。
我差点没站稳。
“我吃完饭就一直在等你。”他喋喋不休地说,“我们终于又能一起写作业了,必须要谢谢姑姑教我说的话,要不然我都不敢去你家找你。”
“你姑姑?”
“对,姑姑昨天过来看我和我奶奶了。她看出来我不开心,就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就把我们不能一起写作业的事告诉她了。”
难怪付朝岳表现得一点都不像他自己。
“先来我家吧,我奶奶不在家,我还想先给你看一看我刚刚养的小鸽子。”
说着,他拉住我的手,带着我往他家的方向走去。
二楼有一半都是付朝岳的家,剩下的一半就分成了几个套间,出租给了其他人。我们穿越宽敞的客厅,一路来到了付朝岳的房间,宽敞的卧室还连着一个敞开的阳台。
屋内,干净的书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人书、玩具和卡片。
我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付朝岳:“这是我妈妈让我拿给你们的回礼,里面都是我们老家的特产。”
付朝岳接过塑料袋,将其放在了书桌上。他压抑不住自己的分享欲,兴奋地瞪圆了澄清的双眸:“一会儿奶奶回来再说特产的事,来来来,我先带你去看我的小鸽子。”
他带我来到了阳台。
阳台的一角,放置着一个半米高的笼子,里面有一对洁白的鸽子。
付朝岳蹲在笼子前:“黎渡你看,这两只鸽子一公一母,下面还有它们的宝宝。”
说完,他用树枝碰了碰大白鸽,露出了里面的蛋。
我也蹲下身:“还没有孵出来吗?”
“爸爸说就快了,再过几天就能看到小鸽子。”付朝岳又捅了捅鸽子,“你看,大鸽子一直坐在蛋上,是在保护小鸽子吧。”
“嗯,应该是。”
我们看了十分钟的鸽子,付朝岳忽然问:“黎渡,你妈妈为什么不高兴呢?我跟我姑姑说你特别好,不可能做坏事,你的家长不应该对你生气。姑姑说,可能不是小孩子的问题,是大人自己遇到了不好的事情。”
“有可能。”我的视线落在鸽子雪白的毛上,“你姑姑是大人,比较懂大人吧。”
付朝岳吞吞吐吐:“……那、那你爸爸妈妈吵架了吗?我中午去你家的时候,听到二楼有个人说你们家有一天晚上吵吵闹闹的,搞得大家都睡不好。”
“吵了一次。”
“你劝也没用吗?”
“嗯,因为他们其实并不在意小孩子的看法吧。”
“他们不会跟你道歉吗?”
“不会。”我说,“家长都不会道歉吧。”
付朝岳苦恼:“黎渡,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