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客来》豆儿太岁

17、十七、

　　万无一失，烬祸，百川汇海——
　　未晰骇然地目睹张一本的右臂充胀了起来，手指粗肿，握拳后足有铙钹一般大小，击人头面宛如石舂砸在脸上，登时五官错位血肉模糊。未晰甚至不能判断那些人是否立即就死了，更宁愿他们暴死当场，因他实在不忍卒睹那些破碎的面孔，不敢想这些人活下来后所需面对的痛苦。
　　而领命回返车旁协助谷奕人的蒹蒹遥遥一瞥也瞧得七八分真，一时分心竟愣在原地，显遭尖刀刺中胸膛。多亏谷奕人撞了她一把，自己侧身勉强避开了凌厉，但刀刃擦着他心口划过去，割破了衣衫，浅痕渗血。
　　谷奕人暴怒，扣腕扭臂夺刀便砍，几乎将那人脖颈斩断，登时毙命。
　　蒹蒹又愣一下，见谷奕人受伤亦是自责气恼，剑花一挽，顷刻连下二贼。
　　毕小宝带来的人又少了，连车夫王燎仅三人活着，这也是谷奕人愤怒的原因之一。他痛恨武力不济的自己，更痛恨陷入如此险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张一本催尽命源却无法阻止的自己。甚至有一瞬他觉到了嫉妒，羡慕张一本成仁的决绝和他的武学造诣，同时又扭曲地想，以这般壮烈的方式去牺牲该是何等华丽何等惊世！
　　越想越焦躁，武走极端，毫无章法只为取命。谷奕人要杀尽眼前的宵杂，杀到张一本身旁去。他渴望与强者并肩，去沾光，去偷师。
　　偷袭马车的人开始溃逃，有的叛离这一片战局远远躲开，有的慌不择路还向前方混战的那一群跑去，嘶声求救：“疯了，疯了，都是疯子！快放箭，快，快，救我，啊——”
　　刀尖扎穿他身体时，他仍竭力向上仰望，仿佛那处有逃生的希光冉冉升腾，照见了他最后的惶惶。
　　他确实看见了。黯淡的双瞳上映出一捧刺眼的红光，直直钻入云天。随即有尖锐的啸鸣贯入众人耳中。
　　“是绯组的赤链虹书！”桑酌猛地掀起车帘大喊，“有火流星！”
　　话音未落，半空中骤起呼啸，铺天盖地的火石朝着人群砸落，不分敌我，鸡犬不留。
　　谷奕人扭头往回跑，将正要攀上车板的蒹蒹一把拽下来，押进了车底。起身的刹那一颗火石擦着他太阳穴飞过去，燎去他一块鬓角，皮焦肉现。他顾不上这点皮肉伤，按住车板准备跃上去，险些跟背着毕小宝出来的桑酌撞在一起。他搭着扶着让桑酌把毕小宝背下来，照他腿弯踹一脚，斥道：“趴下！”随即跳上了车，冲进里头抱出已吓得哆哆嗦嗦仍旧拼命忍着不哭的小桑佶。却没躲进车下，奋起一刀砍向车辕。
　　本不是好刀，砍杀许久又卷了刃，被大力硬剁进木辕里生生卡死了，再难提起。马已受惊，拖着车厢左右摇晃。又一阵火石砸落，车厢顶塌了，有一颗直中马背，马儿登时扬蹄嘶鸣，车轮碾碾，躲藏车底的人着实险象环生。
　　谷奕人情急匍匐，躬身把桑佶护在怀里，后背袒露遭落石重创，登时噗出一口鲜血。桑佶在他身下艰难挣动，好容易推开他一侧肩膀慢慢蠕出来，回头一见，当即嚎啕大哭。
　　马倒卧，车已翻，火流石的攻势稍顿，许酝酿下一波猛烈的攻击。桑酌蹚着火星子扑到近前，脱下外衫盖在谷奕人后背擦灭火星，轻易不敢翻动他。
　　谷奕人尚有意识，伏在地上又咳出几口血，气喘吁吁地咒骂：“娘希匹，一群烂人！尽使这些下三滥的阴招，日后有报应，生儿子没根儿，烂屁股！”
　　桑酌半点笑不出来，合身扑在谷奕人身上相护，一手揽着孩子，转过头对蒹蒹喊：“把车板支起来，斜面下有夹角，藏身地方更大。”
　　蒹蒹点点头，挥剑削去车身其余部位的连接，用肩头将车板硬顶起来，搭在毕小宝头顶。
　　毕小宝双目死死瞪大着，眼底充血。
　　蒹蒹哽咽：“对不起，属下无能，唯有尽力顾着毕姑娘！”
　　毕小宝什么话都没法说，呼吸急促，一头的汗。
　　桑酌又喊：“你会解穴吗？”
　　蒹蒹顿了下，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谷奕人有气无力地推了桑酌一把，勉强撑起身，唾出口血沫子，骂道：“你脑袋是木头疙瘩吗？”
　　蒹蒹终于回过神来，一侧肩头扛住车板，另手运劲灌于指尖，才想下手，猛想起：“门主点的是哪几处？用了几成力？”
　　点穴的门道谷奕人全然外行，顿时两眼一翻很是气馁。
　　想不到桑酌竟懂得：“水突、华盖和血海，水突两指啄，二分力；另两处拍穴，三分力。”
　　蒹蒹如释重负：“门主出手不重，我便能解！”
　　言罢单臂将毕小宝翻过身来，在她大椎和肺俞两处各劈一拳。便听毕小宝悚然地吸了口气，咳嗽两声，自己坐了起来。
　　她抬起胳膊胡乱抹一把脸上的汗，扭头看向路的前方。满目焦土，烟气弥漫，人员倒卧一片。她不确定其中有无相熟的人，只扶膝颤巍巍站起，踉跄往前跑。
　　蒹蒹弃了车板抢上来搀扶，口中念念：“姑娘不可！”
　　毕小宝犟头倔脑企图甩开她，忽然脚边一具尸体翻了起来，毕小宝吓了一跳，细观瞧，死人下头扣着车夫王燎。
　　这人一声不吭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晦气，自往边上走了几步，抬脚踹踹另两具同样摞起老高的尸身。扒开一看，底下藏着两个伙计。
　　也不知三人里哪个先想起来的，情急保命捞尸作盾。他们虽顾不得救车上的雇主，到底是活了下来，可喜可贺。
　　王燎看看毕小宝，又望一眼受伤不轻的谷奕人，默默走到马车废墟旁捞起车板横着扛上肩，过来往毕小宝和蒹蒹身后一站，罩下好大一片阴影。
　　他瓮着鼻子道：“走了，东家！”
　　蒹蒹差点儿哭出来。
　　毕小宝挺了挺背脊，大步迈开就走。
　　孰料前方硝烟里乍见一团黑影冲过来，将烟气都撞散了，仿佛一头庞然巨兽狼奔豸突地挑衅。
　　毕小宝双瞳倏地收缩，倒吸口凉气，惊喝：“圆圆！”
　　那是张一本，又非也。他异常膨胀的右臂洞穿了两具□□，背上驮起不知死活的未晰，左手拽着灰头土脸的石小碾，活的死的所有的身体堆砌在一起，直如诡变的尸行，看得人毛骨悚然。
　　然而未等他奔到近前，适才那种摧天灭地的呼啸声复响彻天际。
　　但这回投下的不止是火石，更有羽箭夹杂其中，阴毒诡谲。
　　蒹蒹动了，谷奕人动了，所有人都在动，唯有毕小宝依旧直直站在原地，眼中只看见形容癫狂的张一本。
　　他出其不意带翻了石小碾，甩下未晰，撕裂尸体叠上去，只身一人闯回来。回来见毕小宝！
　　被拥紧转身的刹那，毕小宝似乎听见了利器刺破空气的声音，近在咫尺。
　　随后她仰面重重跌在地上，却并不觉得很疼，耳中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只剩回忆倏如潮涌自封存的往昔翻上来，一段接一段在眼前晃过。
　　全是小小的阿万带着小小的宝儿。一道捞鱼了，一道骑老牛了，一道跟村里顽童打架了，又一道被所谓的亲爹带回城来。
　　起初男孩儿总说：“宝儿不怕，我陪你，一直陪你，哪儿都不去！”
　　渐渐长大了，相互依偎着牵绊着，闯过阴谋算计，男孩儿却不再说陪伴了。每次都护着她推着她撇下她，焦急地喊：“跑啊，小宝，快跑！”
　　就像刚才他在耳边轻喃的——
　　“跑、啊……宝……快、跑……”
　　倏来一道飞旋的厉光自顶上路过，于空中盘桓半圈又折返，厉光里依稀含了腥色。
　　紧接着似乎有重物落地的闷响，清冷女声不远不近地传来：“我教你们不苟且不盲从不趋炎附势，可没教过你们不忠不义不仁！”
　　桑佶委屈地哭喊：“滢姐姐！”
　　四周窸窣声一片，乱糟糟的。
　　但毕小宝完全不在乎，不想知道谁来了谁又赢了，她只想这么安分地躺在地上，枕着他的手，感觉怀中贴近的温暖，湿热的呼吸喷在自己颈侧，虚弱却存在，晓得他是活着的。
　　“圆圆？”毕小宝手抚上张一本后背，不安地摸索，却没有摸到箭支与伤口，“圆圆，睡着了？”
　　恹恹的气声呵在耳畔：“没有！”
　　“受伤了？”
　　张一本没做声。
　　“圆圆？”
　　张一本自己挪开了些，避着她脸颊，仍是话音细微：“我做不成圆圆了，你还认我是阿万吗？”
　　毕小宝极度缓慢地扭过脸，怔怔地看向身边的张一本，忽然咧嘴大哭。她哭得十分压抑，点滴声音都发不出来，翻过身搂住张一本，死死地不愿放开。
　　漆红的镖钉自车板这头穿出个小尖，王燎心有余悸地盯着这枚及时被自己挡下的暗器，一屁股跌坐在地，半天都没站起来。
　　因此张一本又睡着了。他真的很累很累，累得再使不出半分万无一失。
　　蒹蒹挖出了未晰，庆幸他伤重但性命无虞。
　　石小碾背起谷奕人的时候，这痞子依稀醒转，抬头瞥了眼新到的马车旁一脸戏谑的男子，嘻嘻一笑：“哟，别来无恙啊，老苦！”
　　关小鸺怜悯地摇摇头：“谷兄弟的闲事可是越管越要命了！”
　　谷奕人痞笑了下，晕了过去。
　　而桑酌抱着幼子眼望来人，亦是百感交集：“滢滢，你，你不该……”
　　女子下马，笑得磊落：“说好的，你不是父亲，我也不再是滢滢了！”她回眸看向高坐马上的汉子，面容温静，“不然，这憨子又要吃闷醋了。”
　　汉子莞尔，扥一扥手里的麻绳。绳子另头捆缚着一名妃衣女子，双臂反绑裹得好像枚粽子，倒卧地上不敢作声。
　　墨滢举目环顾，还俯身探一探张一本脉息，黯然道：“抱歉，来晚了！”
　　毕小宝拥着张一本只是哭，一再摇头，一再憾悔：“对不起对不起，我骗了你！凌容宁找到了童子药的解药，我服了一年，不会再断息了。是我骗你留在我身边，对不起，阿万！是我错了！我错了！”
　　哭声凄绝，在场每个人心里都荒凉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