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军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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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军奴
天渐明亮，雨化田坐于帐中，一夜未眠。
马进良本来陪他一直枯坐，后半夜着实熬不住了，趴在桌上还在酣眠。而雨化田，又哪里能有倦意，颠来倒去的想着这些是非因果。
他分明是暗自叮嘱过的，分明是上下打点好的，督公充军，说好只是软禁起来，怎么……怎么是这个样子？是素慧容没有办到他的意思，还是，他的一举一动，其实都被万喻楼看在眼里，中途破坏？
不必细想，也知是后者。不得不承认，当年督公对他的定论是对的，心慈手软、当断不断——必坏大事——因果连起来想，不就是因为他杀不了人，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这局面？所学谋略、所用心术，不过是纸上谈兵，他……太高估自己了，他连一件像样的都没做成。
杀不了人，却把挚爱伤的这么深。
马进良似是梦呓了一声，却没有醒来。雨化田徐徐站起身，走出帐外，这边塞的清晨已是秋寒，亦不知督公的身子，受得了这秋寒么？看如今这情形，想来他让人带上的药剂，督公也不可能服用了。
想起督公，心中又似千刀万剐般的难过，他登时又烦躁起来，便信步走出，沿着昨夜的老路前行。本想着，只去督公打水的河边走走，可到了那处，心中却又改了主意，蜻蜓点水般的跃起，飞檐走壁，又潜入了军中。
天色又亮了几分，他也知不该潜进来，便在心中告诫自己：只看一眼督公起身了没有，在做什么，随后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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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军奴就已起身，从早到晚的苦役，就从此刻开始。
曹少钦比别的军奴起的略早些，只为去井边打些水洗漱，再恶劣的环境，他也想保持些最起码的整洁和干净。故而，相比其他脏到头发都纠结起来的军奴，曹少钦总显得那样醒目好看——尽管，他知道这种“醒目好看”，再加阉宦之身、厂公之名，在这如狼似虎的地方会遭遇什么。
纵使没有武功在身，失去了过人的听力，但敏锐却不变。今早，他仍觉得有些异常，似是有什么人在偷窥他，只是他左右查看，却看不出端倪。
上午的劳役仍是推磨，营里为了节省粮草，不舍得用牲口，只用人力——承蒙上面交待，这类最苦的重役，自是让曹督公来做。
为防他偷懒，监工用麻绳把他的手和推磨的把柄绑在了一起，如此一来，饶是曹少钦累到虚脱，除了站着喘口气，也不可能坐下休息片刻。
这后排杂院里，只曹少钦一人，监工捆好他，骂骂咧咧了一番诸如“完不成就打死”的威胁，便去别处偷闲了。雨化田从屋檐后探出身子，眼看着督公无穷无尽的推着石磨，心中已恨得银牙咬碎，哪还有心思再走？
这一看，便是个把时辰。这杂院里一片寂静，除了石磨转动的声音，就是外面兵士操练的号子。偶尔，那监工回来一趟，给石磨里倒些新谷草，不曾四下观望，雨化田倒也藏得安全。
日头升得更高了些，曹少钦的脚步停了又停，力气已经耗尽。
去年此时，他有好几天就在做这活，当时累得吐了血，却遭人耻笑。今年此时，竟又故伎重演，而且——曹少钦停下脚步，嘴角泛起一丝惨笑，胸口又开始作痛了，只怕又要因“玷、污场地”挨骂了——心中刚这般自嘲的想，嘴里就涌起一阵咸腥，急忙别过头去，果真吐出一口黑血。
依稀记得，还在天牢软禁时，曾被强迫灌了诸多汤药，府上的功夫师父曾叮咛过：这汤药是他为督公专门熬制，为的就是把毒血都排出来，只是他还未研究出，究竟是吐血还是便血，若是吐血倒容易大伤元气……
那师父絮叨诸多，但曹少钦当时暴躁愤恨，哪有心思记得住？早知有今日，当初着实该听几句的。
他心中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忽觉得有轻风拂过，头晕眼花的抬起头来，定睛一看，却呆住了。
雨化田眼看着督公竟累得吐血，哪里知道其中缘故，心中剧痛横生，再按捺不住，飞身来到跟前。掏出帕子忙着就要为督公擦嘴，却不料，督公在那短暂的惊诧后，竟别过了头去。
“督公……”他低声唤道，拿帕子的手僵在半空，随后沉重的垂落，人也跟着跪在了地上。
静默片刻。
推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曹少钦低下头，以衣袖擦了嘴，垂着眼继续推磨，只当身边并没有人。
又能如何呢？这境遇，是自找的。雨化田知道，马进良说得不错。
只是既已按捺不住的现身了，纵然知道此刻，自己在督公眼中是多么厚颜无耻，他仍选择规矩的跪好，叩头一拜，含泪道了句：“督公……化田……该死。”
这是他所能说的道歉，他不能说缘由，不能说未来。因为他知道，假如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假如督公能“原谅”他，那这重担还得督公来扛，而他又会退缩到后面。
说罢此话，再无久留之意，他站起身，像当年一般恭敬的后退了几步，方才飞身而去。
又掀起一阵清风拂面，曹少钦回过头来，眯了眯眼，去看那身轻如燕的影子远去。看着看着，眼眶竟然滚烫，泪竟要留下来了。
噙着泪，他抬起头来，一丝苦笑。
天意到底为何？将他打入这水深火热的地狱，让他受了世间非人的苦和辱，不就为了让他现世报，让他脱胎换骨，让他死心么？可为何，偏偏在他已经放下野心、仇恨和痛苦，安分的想当个军奴的时候，又要遇到这个雨化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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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顺三年，冬，天津卫。
周淮安已回到了家中，此番回来，一则是为了过年团聚，二则，是听闻家中突有变动，那昔日的厂公曹少钦，竟从边塞调回到天津卫充军，心中顿感蹊跷不祥，特回来询问情况。
他一路惴惴不安，心中难以揣摩朝中又有何动荡。
那曹少钦本是终生发配边关的，为何竟有调回？而又调到了天津卫？按理说，倒也讲得通——万喻楼素来恨曹少钦，如今倒是巴不得经常折磨捉弄这军奴，父亲及部下则愈加憎恨曹少钦，将这军奴调回京津一带，倒也是个报复的手段——只是，那万喻楼有这般清闲？位高权重，还要和一个军奴过不去？
况且，区区三年，曹少钦焉能死心为奴？京津咫尺距离，让他回来，亦有放虎归山之嫌。这，到底是怎样棋路？
因心中着实难安，周淮安索性临时绕道，直奔卫所军奴羁押处，想找那里的管事问个梗概。
那管事被盘问半天，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小的也不知是何缘故，那曹少钦倒也安分守己，来了这个把月也无过错。倒听说是宫里有个什么……什么宫女求情……然后就把人押来了。”
这管事周淮安是知道的，平日打骂奴隶倒有一套手段，让他正经说些什么却口齿不清。但大抵也听清了缘故，能有这般面子的，当属如今正得宠的万贞儿莫属——万贞儿要曹少钦回来？着实可疑。
“那曹少钦人呢？”周淮安又问。
“这——”管事的目光忽而躲闪起来，支吾道，“病了——”
“病？”周淮安心中一紧，想到曹少钦何等诡谲，只怕是装病也未可知，忙道，“可找郎中查看？是真的病了，还是装病？”
“是……是真的。”管事道，不经意间说走了嘴，“已请郎中看了，是那帮小崽子玩过火了……”说到此处，方才意识大错，赶忙跪地道，“小的前夜不当值，若小的当值，断不肯出这乱子。”
周淮安听到此处，也知道大致如何，厌恶的看了那管事一眼，懒得听他那谎话狡辩。心中略放心了几分，倒又有些恻隐，拿了一两银子给这管事打酒钱，顺势要他领路，带他去看看曹少钦境况。
那管事自是乐不得，恭敬的领路，七拐八绕了一阵，竟下了地道，来到关禁闭的地牢。
打开一道铁门，却见那昏黄的光线下，搁置一张铁床。曹少钦趴卧在上，听得门响，却未动身体，似是睡着了。床下，搁着一个空了的药碗，想必他吃过汤药，药性发作，便就此昏昏欲睡。
管事正要上前去叫，周淮安却拉住了他：“罢了，看一眼便好。”
二人重新锁了门，那管事又道：“都尉恐他作乱，特吩咐过，要单独隔离，平日服役后便锁在这里，半年来，未曾与他人联络。”
“东厂、锦衣卫，也不曾有过？”周淮安问。
“有个雨公公和陆公公来过两次，那军奴起先不见，后来打了一顿方才听话。但都是两个月前了，至此再无人来。”管事道。
周淮安默默的听了，回到场地，恰逢军奴们服役回来。他边打量着这些个军奴，边不禁在想——这天津卫不比边塞，边塞的军奴有诸多修城、筑墙的苦役要做，而此处的军奴只完成日常后勤即可，如此清闲，饶是把曹少钦单独关起来也不安全——毕竟，这曹少钦心思诡谲，着实不该给他太多空闲时间让他想事情。
想到此处，他便道：“这曹少钦是朝廷重犯，心思险恶，切莫让他有精力想着对付你们——切记，倘若有一个闪失，让他钻了空，后果就极难预料了。”
那管事听到此处，恍然大悟，只道：“小的明白，您请放心，自明日起便将军中杂物全交付他做，绝不敢让他有非分之想。”
周淮安点了点头，心中忽又生一计，想探探这曹少钦的虚实。便对那管事这般那般的耳语一番，交代妥当，方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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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仇王胡同，新建雨府。
书房里，素慧容正悉心擦拭一枚明珠，色彩略黄，晶莹剔透。
“这……”她将擦净的明珠递给雨化田，压低声音道，“这珠子，哪里像什么金雀珠的模样？”
“我说它是，它就是咯。”雨化田笑道，拿着珠子仔细端详，“看着也不太像糖球儿，又加了甘草、玉蟾，碾成末就看不出端倪了。”
“如此一来，万公公算是稳住了，咱们也有住处了……”素慧容话锋一转，又问，“如今都齐全了，何时才能让督公从军中回京？”
雨化田脸上的笑意忽而黯淡了些，他与她对视了一下，边将珠子放回，边叹了声：“献上这枚珠子，再想个理由，倒也不难……只是苦了督公，暂时是不能削掉奴籍了。”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军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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