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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生离意 ...

  •   幽陵县的东西二市,与晋朝全国大部分州府郡县都城一致:
      大月一旬一休,一月三休;小月朔望二休。
      这就是说,阴历三十天一个月的时候,十天里休息一天;二十九天一个月的时候,逢朔日和望日休息。

      逢休市,我一般就会回白田村。
      有了祁志后,按照《晋律》“非诸特情奴不得离主”的规定里的诸特情——如主外出营商探亲告身(注1),随从已带足,家中须留人之类的;我和祁志没一条符合的。
      鉴于此,返白田的时候我也只好带他一起回去。

      我到幽州后,暑月第一旬的最后一天,第一次带祁志回白田村。

      刚回到潘晃家,正巧大家伙儿都在,坐得很齐全在吃西瓜聊大天。
      被一堆子女围住的王五娘瞧见我和祁志进来后,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我莫名其妙地立定回看,且看她要说什么。

      五娘笑吟吟地说:“阿晃言说质人士会为姬挑得一仆,极好。今日一见,果然美容姿,若谪仙,乡邻罕遇。只,善工否?可有力助姬卖浆否?”

      得!被嘲笑了。
      五娘在笑我到人市买奴,买了个花瓶呢。这么说在五娘的眼里,祁志看去样子很俊美,只是不像劳动人民,不够健壮,干起活来怕是不顶用。

      祁志依旧无声无息,仿似王五娘说的那个人根本和他没半点儿关系一样。

      我在前面三日里同祁志的相处知道他虽掩饰不住的倔强傲气,却挺能隐忍的,不说话就是不说话。这会子他肯定也不会去反驳王五娘的话来证明给自己的主人知道自己并非废料。
      人都有天生护短的劣根性,我也不例外。
      既然祁志不吭声,那也只好我这个主人开口了:“五娘,人不可貌相。鸱目虎吻(注2),焉知能耐定高或低?”

      五娘越发兴高采烈:“止三日耳,姬已护仆如此,果不其然爱美心,人尽有之。”

      我讥笑道:“此言差矣,我护五娘更甚,想来五娘定美于阿志。更胜谪仙。”

      五娘浑不在意地哈哈大笑,点头说道:“正如此。”

      于是,连潘晃都听不下去了,他摇头叹气说:“二女呱噪,某不胜其烦,唯有走避。”
      说罢,就站了起来,竟然真的就走掉了。

      咳咳,其实我初初在两年前能听到声音之后,也是很诧异的:好文绉绉的说话方法啊!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这样说话啊!!搞得来我很没有文化的样子啊!

      于是我想起老爸在看某些穿越剧穿越文的时候,十分鄙夷地表示:穿越女拿明清的诗词甚至现代的歌曲去糊弄汉唐魏晋的古人,人接受得了吗?要知道古代那位揭竿而起的农民大哥陈胜都能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四字四字看起来很有文化气息的语句呢!
      我心说:看来老爸说得木有错,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是句涉及了某X运动和某X器官的粗话白话。

      于是乎,在晋国乡下一个小小白田村的村吏啬夫能说出一些文质彬彬的话,也不算什么了。
      大抵在他们眼里,这不算什么文化修养,只是正常的说话模式。
      大抵只有像我们这种二十一世纪中国现代接受粗浅的国文教育、没文化装有文化的宅女宅男群落,才会觉得四个字四个字说话就极有中华古文底蕴了。╮(╯▽╰)╭其实,骈句俪语最初也不过是古人词汇较少,短句流行才产生的表达罢了。

      见潘晃急急离开的情状,王五娘不但不收敛,反而笑得更加厉害了。待她大笑着目送夫君走出这间屋子,这才又继续笑着回头看我。
      一回头,大概是瞥到了我侧旁的祁志,只见她原本已低下去的笑声复又高涨起来:“兀那独夫,何目光灼灼,面色闷闷,可恶我?!”

      独夫是比较恶毒的骂人的话啦。
      我知道五娘没有恶意,她应该是在取笑祁志是这屋子里唯一的丈夫。
      但是祁志不知道五娘的性格,当时我还真怕他一怒而起,动手伤人。我知道他武力值不低,加上他性子绝不随和,要伤害一个普通村妇,轻而易举并且也绝非毫无可能。

      深恐出现意外的我只得微笑着往右侧踏了一步,完全地站在祁志的身前;同时我的右手迅速地反背在身后,并借着自己身体的阻挡,一把抓住了祁志的衣襟及腰带,手指虚虚按住他的幽门、石关、商曲等数穴。
      身后的他蓦地绷紧肌肉。

      我合着五娘一起笑,一边说:“村妇!莫要欺我家阿志!”

      我手指下男子的肌肉正在缓缓地放松,紧张不过一瞬。
      我微微皱眉,心底却也赞:很聪明、又很会克制的人呢!还足够的隐忍,又不肯卑贱鄙薄下去。
      唉,这样的男子,不会肯一直做家奴的。
      我还是买错人了呢。

      从气穴传至腹通谷穴的气脉告诉我,祁志的功力大概是普通人行功四十年的根基底子。他才二十岁,就算他刚出生就开始练武,也得是武学奇才、双倍于寻凡人等的天赋才行。

      这样看来,我还不一定能制得住他呢。不过有易筋经给我洗髓易血,涤气换脉之后,万一祁志对我起了恶意歹念,就算我对付不了他,但自个儿逃命是完全没问题的。

      祁志的功力和式卜二人大致相当,我既然能从那两人手里走脱,那么祁志也威胁不了我。
      这不就行了么?!
      只要有命在,还怕什么呢?

      至于制住自己的家奴……我有病么?又不是全国武术冠军比赛,也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我至于这么卖命要把祁志压倒一头么?!他至多也不过起点贪欲之念,取财色两道罢了。
      这是最倒霉的买奴结局。
      现在,看祁志的心态,我觉得撑死就是个逃罢了。谋算我这个弱女主人的事情,那样傲气的人应该是不会做的。
      他无非就是复兴家业光耀门楣的目标吧?只要条件成熟,他愿意走就走呗。
      我举双手双脚同意他换籍。

      我觉得,我同祁志,只要他要走的时候,我愿意放他走;那么我俩之间应该是没有太大的利害冲突的。

      后来的后来,我想起当时我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祁志是不会给我带来麻烦的,可能也属于自我催眠的一种。
      其实,内心深处的我自打听了质人士会的建议,在西市买来了祁志后就一直处于不安的状态。所以我才会给自己重复地解释,强调同样的理由,希望能消除那种排解不掉的惴惴然。

      潘晃毕竟只是我在白田村的房东。自打幽陵县也多了一个房东后,这个不常来住的白田村的房东也不算很是精贵了。以上,出自我对潘晃和他老婆王五娘心思的猜测推断。
      大概因为这层,再加上甜菜生意中我是甲方,潘晃和五娘对于我的事,渐渐少了几分关切,深恐惹了刻意讨好钱主的嫌疑。
      晋北的民风便是如此,宁折不弯,直来直去,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怎么来。
      我很喜欢,所以不介意。
      总归也不过每个月回村两三次罢了。

      更何况,祁志的事,五娘也就最初见时,嬉笑怒骂间隐约表示了不喜见;后来就再也不置评一句半话了。

      转眼一晃,一夏就过去了。
      日渐入秋的时分,我心里慢慢地生出一种明显的危机感。

      在幽陵县已经有大半年,糖水生意也进入固定化模式。银钱方面,我做得松散,运送甜菜甚至后来请人帮工,我统统委了村正帮我雇佣村民来做,该给就给绝不小气。
      即便如此,一个月都有四五百两的入账。
      但再是把活儿一样样分出去,制糖蜜的事还是得由我自己亲力亲为。

      我后来没再去人市买奴。
      把人当做货物挑选,古今皆有,即便是在现代社会的中国,一样有类似的:比如求职应聘,比如各行各业潜规则等等。
      但这样赤裸裸地摆在明面上,还是让我有点不适应。

      尝试过一次,就可以了。
      雇佣良民,比买贱籍奴婢,要舒心多了。

      其实我也晓得,我这是走大运。
      换了别的晋国人,没有老天给开的作弊器——制糖蜜术,赚钱困难,日子艰辛,哪里能雇得起良民来干活呢!况且他们也不放心,唯有廉价的贯钱身私奴(注3),既不会背叛哄骗自己,又能极尽所能地压榨剩余劳动力价值。

      至于祁志,能用就用。
      不能用了,那就不用呗。
      怎么说先留着他,也让质人士会承我一份情,又让他以为我也承他一份情。
      还有人可以帮我做点杂活,还能不用一个人呆在家里十分寂寞。
      两全其美兼一举数得哉。

      只是,虽然日子一天天地平静过去,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我渐渐地坐不住呆不牢了。
      京城安宁得不得了,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奇怪的是,越是平静我却越发不安:我觉得我不能继续稳稳当当地住在幽陵县,我觉得我没有足够的安全感。

      到九月底十月初将入冬的时节,我一口气做了一年的糖蜜的量,储存入租屋的地窖内,将诸般事宜交代给了五娘与白田村的雇工们,决定要进幽都山。

      临行前再去白田村,五娘问我:“姬何往也?”
      我也不瞒她,反正村正坊正给我办了过所,想必这事也瞒不过去的:“甜浆日趋有轨,唯思往关外山水间寻游意,并求得利它途。”

      甜浆的生意已经上了轨道,基本上可以脱手了,所以想到关外——等于国外去玩一圈,顺便看看有没有其他的生意好做。
      这是我同五娘的说辞。

      同村正打的名头也是想要到出关到国外找找新的生意,只是凑在秋冬季节出发令他们十分不解。
      晋北天寒,过了九月就寒风猎猎,一般十月上旬就有初雪降落。月中出现大雪封山的情形实在是份属寻常。
      而我,偏偏挑在这种时节出关出国。

      可也正是这种冷僻的日子,过所的审核才是较为宽松的。
      出去的人少,所以放出去的也多。
      平时申百过八十,如今则是申百过两百。
      寒冬山路难走,所经必然杳无人迹;就算越过幽都山再出通幽关,到了最近的苏木八昔国(注4)。那是个附属晋国生存,一切习俗皆仿晋的临海小国家。听说国内多山地,少平壤,人口稀少。
      冬季入苏国,不易遇上人,除非进苏国国都。
      但那样又似乎路途遥远了点,脚程慢点的行商旅客只怕就要在苏国过年了。这点是这个世界里大部分人的大忌讳。
      却不是我的。

      我嘛,在哪儿过年不是过呢?
      像去年,大过年的腊月除夕正月我不都跟着俩押解人员在晋国中东北的全国大旅游么?!
      过不过有啥所谓的?
      原本在崇国公府,前头六年听不见也看不见,等于没年可过;后头两年,能听见,可对我来说这里的过年无非是人多点,菜好点,完全没有任何气氛。这种时候,央视那台年年被人诟病的“年夜饭”——春节联欢晚会,都成了我怀念的目标了。

      祁志对我孟冬十月离家前往幽都山峦,更要出关去苏国的决定毫无异议。

      嗯,他也向来无议。
      我一说,他就闷头整理行囊,带的东西倒是远比我想的要齐全。

      我想这大概是他以前经常出门游历的缘故?!

      我选了个宜出行的黄道吉日,在祁志备齐的行装里头又存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懒得理会一旁男子异样的眼光,只管吩咐他出发。

      门户,不用管。
      需给大门挂上一把挂锁,虚掩着即可。
      反正幽陵县城里头路不拾遗,还时不时地有督盗贼、游击经过巡查,还有乡、亭、村、里的游徼来县城上直,总也最爱在东西二市来来往往。再说我雇佣帮工卖浆的白田村民还要来呢。

      待到给城门口的门士验了我和祁志主仆二人的过所(注5),出了城后,我便心情大好起来,还能想些有的没有的。

      宽一米五的大型軿车很适合出门旅行。
      这类有篷帐有顶盖有门帘的马车好是好,可价格也着实吃惊。
      足足的五百贯!
      寻常人市里一个大活人四五十倍的价格。
      貌似记得曾有好事者计算过《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初遇黄蓉请她吃的那顿二十两银子的饭折算成人民币的大致价格,我因此晓得中国宋代一两银抵现代三百元人民币。
      咳咳,假设晋国的银钱购买力与宋代相当,则这辆軿车等于十五万人民币。呃,看起来,我购置了一个中等城市普通工薪阶层会采购的平均水平略偏低价位的代步工具。

      买了马车当然得有人会驾车。
      我不想雇请驭人。
      好运的是,祁志会。

      御为君子六艺之一,官籍出身的宦门子弟祁志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服牛乘马,以利天下,引重致远、盖取诸随”这段话虽出自《周易系辞》,可在晋国一样有类似的话。这说明了古往今来任何地方的人对交通运输的重视程度。

      祁志的御术实在是很不错的。
      山路难走,修了栈道也难免高低不平。可我坐在车里,没觉得有太大的颠簸。这会子,让我倒是有点庆幸买了这个麻烦人了:麻烦是麻烦,可挺值的。人能干,不是么?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得失循环之间,可以圆满计算出万物都是正负相加得零的结果。

      现在看来,倒还是事事遂心的状态。
      过了山,出了关,到苏国,接着干点什么好呢?要不要出海去呢?无论做什么,在此之前都须得想法子把飞钱兑换成真金白银。
      有了飞钱票据上的那一大笔巨款,再加上我这大半年攒下来的三五百两金子,想去哪里不能去、想做什么不能做呢?!
      真是只要熬过曲折过程,就能瞧见似锦的前途!

      可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现下,离了幽陵县总归是让我上下忐忑不得安宁的心稍稍平复了些。
      至少,目前看似无虞。
      这人哪,一放松就开始兴起;一兴起,就难免哼起歌来。

      于是乎,在幽都山脚下弯弯曲曲的栈道上,我坐在马车里兴致勃勃地放开了声反复唱着:“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我唱得太大声,又唱了太多遍数。
      终于,帷帘外的驾车男子用力地咳嗽起来。

      许是这歌的深层含义太……那个了。
      其实这首歌我曾在语文课本附录的《楚辞》里依稀见过,只是我没想到晋国也有,更没想到最后几句的曲子如此婉转动听,忍不住就学会了。

      祁志也有点太小题大做。
      唱歌嘛,好听就好了,管歌词干嘛啊?!
      嗯,当我们天天唱着“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的时候,其实一百个里面有一百个没想过死了都要爱这样的革命情怀。

      问题是,马车外的那位不是这样想的。
      所以他更加大力地咳嗽。
      我怀疑我再唱个三两遍“思公子兮徒离忧”恐怕他就要拉停马,掀开帘子冲进来,然后以极度谴责的卫道人士范本眼神看着我,直到我偃旗息鼓╮(╯▽╰)╭。

      嗯,敌军的作战手段比较单一。
      不过还算有效。
      我军比较胆小怕事,从来秉着“息事宁人”的战略方针,因此……

      不过消极抵抗总可以罢?
      我改唱:“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马车大大地颠簸了一下。

      呃,看起来,祁志有点怒了,竟然以人身安全开始威胁我。
      鉴于我暂时还不想跟他翻脸,赶走干活的人,最后落得个自己去赶马车的下场,因此我乖乖地闭了嘴,只在喉咙深处低低地继续哼歌,一边断断续续地抱怨:“如斯悦耳佳曲,勿得赏,且怨之。果京城素有鄙俗!心有淫恶之念,入耳皆不当之音。”

      这样好听的歌,你听个好听也就是了,管歌词唱什么呀。主人家唱歌给你听,赏钱都没有还要不落好被个仆人骂。果然是鄙陋的习俗啊!自己心里长歪了,就觉得人家都是歪的。

      祁志:“……”

      马车又稳当了。
      于是我继续唱:“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自高飞,罗当奈何!乌鹊双飞,不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

      祁志:“……”

      注1:告身就是为官的意思。
      注2:鸱目虎吻指的是相貌凶狠。
      注3:意思是很便宜的,身价只有一两银子的那类私奴。
      注4:其实按照仿中国古代的地理位置,从晋北出去应该是棒子国,不喜棒子国,所以新罗百济高丽的名字一概不取,用了仿古代伊朗的名字,各位谅宥一下,哈哈汗。
      注5:因为女主带了马车金银细软等,这样的出城进城就多半要核查一番了。当然进城又略松一点。如果她和祁志两手空空地出去,那么基本上太平时期是不会被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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