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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计一日 ...
祁志确实有了点与刚才不同的反应:他朝我的面前跨近一步,又再低了低头,凑了过来。
是的,他还是没开口说话。
╮(╯▽╰)╭
但他用行动语言向我表示了“姬有何令?”的意思。
于是我噎住了。
想了想,我倒也没生太大的气。
我说过,我很理解他的心态。
所以,我也不过是把“浅露”取了下来,露出自己的面容,摆出尽可能温和的神情同他说:“祁志,阿志,耳无碍,能听我话否?”
摘下帷帽的那一刻,我感到他的血脉颤着停滞了一瞬,有点像常人因为惊诧的事物而浑身一僵的形状。我心里颇有些犯嘀咕:难道看到我的样子有这样子惊讶?我美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啦?所以十九二十的愣小子瞧了我的真容都要虎躯一震了??
我这边七想八想,而那边祁志已经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他听力无恙。
还好。
能听得懂人话,听得进人话,就好。
最怕你忧郁症兼青春期烦躁,给我来一招置若罔闻,那我可真买了个菩萨回家来了。
我松了口气,复又说道:“如此,便随去制浆罢。”
他依旧沉默,只侧了身候在一旁,明显是“我跟你走”的态度。
如我所见,他的气血脉精神魂都告诉我,这不该是个笨人。相反,他应当是个很聪敏的人。白糖兑水那种活儿,既无技术含量,又无保密需求;祁志干起来,轻松之极。
也不过是一旬不到的日子,祁志就完全地融入了我在晋国的忙碌生活之中。
过了初时两日的不惯,后来我倒是也习惯了祁志的无声。
所谓习惯,指的是我习惯了白天黑夜但凡无事可做的时候就极有耐心地执行祁志不肯说话而我拼命逗他说话可偏偏祁志就是一声不吭坚持到底的无限循环任务。
我们主仆二人的一天通常是这样开始的:
丑末寅初,祁志起来,到院中水井以辘轳翻车打水。
辘轳翻车就是一种以辘轳的轮轴原理为基本的连续提水工具。类中国古代的龙骨水车。只是中国古代的水车用在农田灌溉,比较巨型,我也曾在杭州城郊的生态农庄里见过;而晋国的这种名为辘轳的翻车却很是袖珍小巧,专为家庭在水井里连续取水用。
在晋国,或者说在幽陵——因为我也只在幽陵县才有机会见识坊间情形,一般家家户户都有三四口甚至十几口一吨或者两吨容量的大水缸,院子里通常有水井一个,连通城市阳渠阴渠(注1)。
如此,只需家中有个稍有些力气的人,不论女子老人小孩,坐在翻车上,即可踩车提水。
有点像蹬自行车。
十分省力方便。
祁志没来前,这活儿当然是我自己做了。
现在么,则由他一手包了去。
令我欣慰的是,他并不是普通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儒生;更值得庆幸的是,他似乎比那些田中劳作的壮年农夫还要大力。
可见,精擅武道是有好处的。
一个见我,另一个可见祁志。
我知道他习过武,唔,还不弱。有空不妨探探底,看他到底有几斤几两。我心里盘算着。
祁志打完水后——意思就是将院子里我特意采购的二十口水缸统统装满,接着就会去烧水。
呃,并不是为甜浆而准备开水。只是我平日里要喝的水罢了。
嗯,甜浆是直接用生水的。
听起来挺恐怖的。
但实际上,幽陵县城阳渠送过来的水,远远没有太多的污染。更不要说从地下井水打出来的水了。我常常看到人们直接打水就喝,经过河边也是掬水凑口,基本没有煮到一百摄氏度才喝的讲究。
最初,我也曾烧水。
可烧水一个太费煤柴,本来甜浆所获利就不算特别高:四分本钱,六分利,去掉后来增加的其他人力费用诸如给村民的搬运费看顾费等等,本六利四罢了。我仰仗易筋经,亲制糖蜜,所获也非暴利,倘使再加入煤柴杂费,只怕获利只得一分了。
第二个,烧水的速度总是赶不上喝水的速度。加上从今春开始到入夏,人们也不爱喝有温度的水,所以我索性就拖到秋冬再去考虑这个问题了。
大不了到时候再买柴买煤,再雇佣人手来烧水卖浆。
现在么,能赚多一些,就是一些了。
水烧完后,装入暖水釜(注2)中后,已是寅时多刻。这个时候祁志便会开外门,将白田村民送来的甜菜自门口搬入屋内。
晋国这个路不拾遗的风俗,是我最喜欢的。这让我觉得人心尚暖。不像南京彭宇案总带给我浓浓的悲哀与无奈。
之后,过了寅中,赶朝市的人就渐渐多起来了。而祁志也就开始一件之前我经常干的事情:将装了甜浆的数个大壶与碗盆搬到门口摆放的桌上,对桌椅略作擦拭后,便开始这一天的生意。
我一般会赖到卯末起来,早上七点爬出被窝,洗漱完毕后顺带用热水洗我前日换下的衣物,接着晾晒到院子里。
很明显,入夏后,洗衣之类的我就不再用热水。
祁志对于我坚持自己清洗衣物似乎有点茫然。对此,他给我的感觉是:自打进门后他就一直在那里纠结到底要不要坚持帮我洗衣服的问题。
好在可能他本也是富家子弟,自己那几件衣服还洗得不太熟练呢,更不要说拉下脸来帮个女子洗内衣外裤之类的东西。因此,被我拒绝了几次之后他也就不再用行动表示“我帮你洗”了。
不过每次在门口卖浆的同时瞥到我在院内晾晒那刻,他的神情和周身散发的气息都很怪异,由此我判断出他一定是在反复地踌躇上前还是不上前、帮我洗还是不帮我洗的问题。
早餐也是我做的。
幽陵县的朝市有醢人(注3)卖菹菜。
菹菜就是腌渍的酱菜,荤素夹杂种类极多,象是韭苴、醓醢、昌本、麋臡(注4)、菁菹、鹿臡、茆菹、麇臡、葵菹、芹菹、深蒲、菭菹、笋菹等等。
随便数数就有几十种。
买一些菹菜,再买些稻麦做米粥,便是极好的一顿朝食。
祁志对我的吃法看去不敢苟同。
只是他就算想要有点异议,也一口气憋在那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看他那副想说又说不出来的样子,通常我就会笑他:“可难食?可腌臜?可作呕?若否,何以欲言又止?”
我看不清颜色。
但我知,那必是极好看的。
初夏的朝阳明媚鲜亮地照耀在院子里。
清风拂面,微凉带暖。
空气还带着夜露淡爽透阴的清美。
被我灌在暖水釜里一夜的稻米,倒出来已经焐成了雪白雪白的亮眼小粥。因为在上面加盖了一层碎肉骨头、笋菹、鹿臡、菜糜等辅料,所以显得色彩更是濯丽,色差明显。
我想,应该是很漂亮的。
我一直记得,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记忆了。
这样的早饭,怎么可以说是难以入口、卖相难看、令人作呕呢?
任何人都不可以昧着良心说出这样的话吧?
所以我很快乐地看着祁志郁闷地抽搐。
晋国没有这样早、这样清淡简单的朝食。
他们的朝食吃得很丰盛。因为平民是一日两餐。不像我在国公府是一日三餐,而思王府是一日四餐。
早起工作的人们,朝食必须吃饱。否则他们没有力气工作十个小时到夕食。
我一本正经地对祁志说:“妾亲临厨煮羹,君何不食?”
祁志每每听到我用敬语说话,就会身颤发抖,依我看多半是心高气傲给刺激得怒了。
想必他虽气性骄傲,却极守规矩,重视礼教。所以看到我这种没上没下,不分尊卑的容止,难免就要怒发冲冠了。
通常这个时候,我就会毫不理会他的情绪,继续好奇地问:“阳曲祁氏,扶风祁氏,兴平祁氏,此三者,何为阿志出身郡望啊?”
咳咳,如我所料的,祁志的脸色会更加糟糕。
在我眼中所见,他的心跳加速百分之四十五,血流速度增加幅度很大,脸部静脉扩张狰狞,想来定会产生不悦的深色晕斑。
祁是晋国的大姓。
就像咱中国,听说一个石头砸过去,十个人里头有五个姓李。但凡老外学中文的课本里,定然有个小李,同《标准日本语》里头的山本和《跟我学英语》里头的Smith。╮(╯▽╰)╭
看祁志的反应,他的家族应该就在三大祁氏里头吧?
话说,最近朝廷处置了什么祁姓的大官儿了么?!偶尔我也会挠一挠脑袋,想想最近的邸报似乎没写这一类的新闻啊。
也许,商阳的《宫门抄》还没发送到幽陵县这里?
我不是个爱深究与自己无关事件的人,所以略略想了想,也就不再纠缠此节不放了。祁志的家族到底被处置成什么样子了,与我何干?
回过头来看曾发生的,我才醒悟:我该了解的,其实并不是祁志的家族被处置成什么样子了;事实上,我当时有机会去想明白这个问题的。
关键点在于:京城有没有罪罚祁氏公卿?处置这回事到底存在与否?
在脸色变得青黑后,祁志会别转头,一只手提起那巨大的水壶,在那同样硕大的海碗里倒出满满一缸子清浆甜茶,泻火一般地倒入自己的喉咙里。
每一次,我都怀着洋溢的崇拜,尊敬地看着他,然后赞道:“豪饮如牛,可知气血旺盛,勇哉!若战,必无往不胜!”
按说他已经被气得不轻,换了早就按捺不住了。
可偏偏祁志喝完糖水,就完全恢复正常了。很平静恭和地朝我俯低了身作家奴礼后,就继续卖他的甜浆了。
他从怒火焚身到神气温和的梯度变化速度令我咋舌。
这么专心干嘛?我心里嘀咕,在晋国卖甜浆,尤其是像这种在家门口卖甜浆,真的是只要摆上浆水放上钱箱就等同地球上随处可见自动售卖饮料机。所以,完全没必要这么专心好像微软编程小组的程序员在检测BUG一样嘛。
随着甜浆的生意进入正轨,一斤大海碗的旁边已经增加了不少精致、较小、各种容量的青釉瓷杯,供各人喜好随意取用。
因为后来也有些女子慕名前来饮浆,她们是肯定不能一气喝下一斤的。
外墙这里我架了蓄水大壶,引了渴乌、匮下和匮上(注5),再从竹注筒出水,以供喝水的人洗杯洗碗。
不要怀疑,这“自来水”装置不是我发明创造的,而是晋国本土产物。要知道在地球上,中国的汉代就早已有了这一类的引水设备。只不过中国那时候这类设备并不被统治者推广,仅仅在小范围贵族圈子内使用,晋国这边看他们的历朝历代,似乎对科学推广做得较好……其实我一直在纳闷既如此怎么电啊汽车啊之类的东西至今都还没出现呢?!
咳,所以说,自给自足的设施已然很充分了。
闲坐门口,看着祁志不言不语给人端茶倒水,虽然很有点别扭,可也好过原先的自己独个儿忙忙碌碌累死个人。
心情大好的我也会很欢欣地听着来来往往停驻在茶摊附近男女的对话:
“清浆甜茶换美郎君了呢。”
“旧人虽戴皂纱覆面,然其姿轻盈,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亦定美人。”
“未必。新人更佳。”
“人好,浆更好。”
“非也,浆好,人更好。”
“何以?”
“闻说掾吏家七娘子前月见清小郎后,念念不能忘,日日来此饮浆。其意自见。”
我听到这儿,实在撑不住,等祁志走回转来,面无表情地坐下后,就悄悄儿地捅他的胳膊肘:“清小郎?”
最初,她们叫他“清浆甜茶郎君”,噗……
后来,她们叫他“清浆小郎君”,嘿……
最后,她们叫他“清小郎”,哈哈哈……
笑死我了。
令我佩服的是,这样他都不开口拨乱反正。
不管他以前是什么身份,身份越高,如今的这份镇定越让我钦服。越钦服我就越满意:真是买到超值宝贝了哇。
别说一贯钱,实打实五百贯付出去,换这样一个面对麻烦镇定自若不慌不忙的人,真的是一点都不肉疼。
因为他比我还要强。
若是我面对如他一样的情况,我会尴尬不知所措吧。
我以违反晋国社会常识,贬低自己身份来表示对他的敬意,我同那些不知情的她们一般嘻嘻地笑着唤他:“清小郎。”
或者戏谑地称他:“美人。”
其实,我根本不晓得他到底长得好看不好看。
我只是猜他大概是很好看的。
祁志无奈,转身进院子去换水。
应该有一缸用完了吧?
中饭也是我做的。
反正我只做大火煎炸炒菜,难得才用小火焖煮炖汤;大部分时候也就无需顾忌灶头火候问题,这菜的烹制变得不算太难了。
做菜这种东西,只有特权阶级才能享受随心所欲地脱离厨房的束缚。一般论,即便是在世界大同流水线作业垄断化商业的地球,普通平民要想百分百合心意地吃到自己喜欢的食物,也不是能轻松做到的。
我习惯自己做自己爱吃的饭菜。
这也是一种艺术。
祁志应该是可以接受吃中饭的,如果他出身宦门的话。
我想他对午时吃中饭的怨念主要来自于我这个主人总不像个主人。
一个买得起千贯价奴的人,偏偏就不肯乖乖地符合潮流,做富家子该做的事。总是爱亲力亲为地做那些厨人、醢人、浆人、匠人才做的活儿。
但是要说我只是运气好,盈了暴利,其他行事本就鄙俗普通如同坊间平民,却又不太像:这一日三餐的习惯,这卖浆时候备上精致非常的杯盏,这院里院外准备的渴乌翻车随时净手的毛病,这日日沐浴更衣的洁癖……
夕市结束后,剩下的时间就统统交由祁志自己处理。他爱干嘛就干嘛,只要不去杀人放火,我绝对不管。
夜市由我自己管理。
顺便还可以制作糖蜜。
制糖蜜这个高度商业机密,我从不刻意避讳祁志,但也不专门去演示给他知道。反正他看不看到,于我都无碍。
他学不会,也没地方可以告密,告了也没用。
更何况,他是我的家奴。
这一点,就足够让我放心。
依《晋律》,家奴若是背主,等同十恶不赦罪。除非主人犯的叛国通敌谋逆等罪,否则决不允许奴离主。
奴对主不敬,可死刑杀;奴私匿主财,可杖杀;奴欺主,可腰斩;奴若敢弑主,可凌迟。
以上,不一一举。
我这么举例吧,祁志要是敢偷了我的钱,或者把我干掉了私逃之,那么等待他的结果就是死路一条。
因为他身上的刺青总是难免会被人看到,无论看病问医、沐浴更衣,还有漫长人生中的各种狗血意外;只消有那么一次,离主的他就玩完了。
当然,幽陵县是边地县城,他可以逃到国外去。
只是这么一来,他就终生不能返乡了。
和地球上二十一世纪的人们不同,晋国没有世界大同的观念,他们认同的是“狐死归首丘,故乡安敢忘”“欲归死于先人墓耳”的想法。
嗯,因此我对祁志挺放心的。
他要离开我、背叛我,首先会考虑解除我同他的主仆关系。而这一动作,必须惊动官府。虽然我知道我这个黑户在晋国法律上并不能合法地拥有他。
不过,他不知道,不是么?
那时我想,只要我肯放他走,那么我们总归是可以好聚好散的。
甚至,我还想,如果他有什么需要,我也不妨帮他一把。他那样的人,我能在微贱时扶助之,日后总是有好处的。
此子非池中物。
实际上,我想多了。
注1:阳渠指的是明的人工水道,同河流,就是城内人工挖出的江河;阴渠指的是暗的排水道。阳渠阴渠构成晋国城市给排水系统。
注2:暖水釜,玻璃为胆,水银为裹,其样式为:宽口、长颈、长腹、瓶口安有开启的瓶盖,侧有把手,状如中国现代热水瓶。
注3:醢人就是专门卖酱腌菜的职业人。
注4:臡同脔,就是带骨的肉酱。
注5:渴乌、匮上匮下等各部分是古代引水装置,原理等同自来水管。不要问我渴乌匮上匮下是神马东西,我也说不太清楚,~~~~(>_<)~~~~大家可以百度。
呃,我刚刚发现,我是第十一章还没写满五千,第十章已经写好了……
囧rz我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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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计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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