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嫁》阿修罗飞天舞

13、第十二章 冬幽都

　　午餐时分，我终于消停不再唱歌也不再哼歌更没有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不知道祁志有没有大大地松一口气。
　　呃，嗯，是的，╮(╯▽╰)╭我唱累了也说烦了，而且肚子饿了。

　　我很认真地取出大号温盘（注1），在方鉴层内放入小块煤炭，拿火绒、火镰和燧石点着火，烧了木炭，这才将尊缶放在方鉴正中，再在尊缶里头搁了几个馒头，算是热上了。
　　接着又拿出买来的、或是自制的一堆菹菜，如列兵样地排在车厢坐榻上那方凭几状的食床（注2）上头，这才朝着外头叫：“阿志，止行，食饭！”

　　祁志：“……”

　　“食饭大过天，入来。”
　　我再唤，“莫三催四请，仍忸怩久之。男子大丈夫，请勿为礼。”

　　我这样一说，外头的人气息似乎一顿；与往日不同，我就这样催了一两句，他便“吁”地停了马，须臾间掀帘进入车厢里头来了。
　　看来，出了城，踏上入山的栈道，他倒是乍地豁达了不少。

　　车厢宽敞，内宽一米四左右，长三米。
　　三米里有一米专门和车厢壁连成一体做了短短的床榻，榻下全是抽屉暗格用来储物。榻前铺了地毯，放置坐垫，还有枰椅及取暖的鉴缶熏炉等。
　　祁志进来，同我一道在这个厢内，一点都不觉狭迫。

　　真感谢万能的金子和银子啊！
　　想当初被那几名貌似思王府的校尉护送押解离开京都一直到晋东的路上，那马车真是小得憋屈啊……我还差点以为晋国的马车都是这样窄小局促的呢。
　　如今自己购车的时候，才晓得原来那是经过改良后的轻车类辎车，特意同战车里头轻车那大类一样的造法，使得轻便、高速。
　　话说回来，庶人还不能使用这类马车呢！

　　像我现在，至多也就能买一辆眼下坐着的这种，大一些却笨重慢速的軿车。輂车、轩车、漆车同大车这一类轻巧高速又舒适的马车，平头老百姓是统统不能买来乘坐的。

　　无妨。
　　慢点就慢点。
　　咱只求舒适点。
　　我还就喜欢宽大舒适又慢吞吞的呢。
　　那才叫旅途。
　　像飞机、动车那样的，基本就是一大号人一气关禁闭啊，和旅途有毛子关系！

　　祁志在车内席地就着软垫坐下，并伸手接过我递过去的馒头，就着菹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很干脆，很利落。
　　我的感觉真没错，在出城后，他没再那样严正固执，显得稍稍通透软和了点。要是平时，在西横巷，只怕他又要皱起眉头，犹疑半天才接受。搞得不好还是拒绝我拿给他的，非要自己从尊缶里另取别的馒头罢！

　　正想戏谑他两句，却听得外头隐隐有脚步声、人气吐息、铁器摩声并夹杂三四马匹的蹄踏气喘声响，约在一两里地外。

　　我慢慢皱紧了眉头，放下手中新抓的馒头。

　　步履矫健，吐息轻缓，剑具出鞘，马蹄包裹。很像是宗师级别的武者，嗯，有四个，全副武装追击逃犯的样子。
　　竟然，还有风尘气夹杂血腥味。

　　脑中的念头转了三转，我立刻伸手握住祁志的腕部，拉着他迅速跃出马车，奔离栈道，向无路的陡坡树丛内冲去。

　　是李华那方派来的人么？
　　他们终于追查过来了啊……
　　这么说，最近一段日子里怎么也挣脱不去的不安，就来自于此么？我皱了皱眉头，思索对策。

　　正想着，那边幽都山上的这条鄜阁栈道上已经出现了几个嫖姚勇健的身影。手执铁剑，面覆玄巾，只露炯炯双目，步履大幅如飞，好像目标早已成竹在胸。

　　不太妙哇。
　　对方来势汹汹，不怀好意。又一副算无遗漏，精明果决的样子。

　　再看看前方那辆巨大的马车还在栈道当中站着呢！四米宽的栈道，它足足占了一半。要让那四位武者选择性失明，这……好像不太可能。

　　果然，他们看到马车立刻就停了下来，审视性地注目察看、勘探。彼此盯视对眼示意交流，却不开口说一句话。

　　我知道他们应该在想：人是走了，还是仍旧在附近？！
　　榻上的锦垫还是温的，食床上的温盘、地上的鉴缶那里面的炭块还在烧，馒头依然是热的，菹菜也摆放着的。可是仅仅这些并不能说明车里的人刚刚离开。因为炭块的持续燃烧力不弱，火又挺旺的，就算人离去数刻，这车里应该还会是很暖和的。
　　至少，有两刻钟的误差。

　　我很感激质人士会，因为他的啰嗦和推荐，我买的温盘和鉴缶是幽陵县东西二市里最大个儿的……也因为他的啰嗦和推荐，我身边还有个不错的强援——祁志，他的实力与眼前的四位武者相当，甚至略高一筹。

　　至于截停脉搏和屏止呼吸，我和祁志肯定要比那四个高明。
　　这个结论不难得出。
　　证据是：那道上的四个一筹莫展地呆愣了片刻后，两个一组往栈道两边的山坡分散速奔过去；但这两个方向没有一个是我和祁志所在的方位。

　　我略松一口气，牢牢攥着的手指这才微微放开祁志的手腕。他的手腕比我的粗太多，与之对应的结果就是我一手都几乎握不牢圈不住。
　　他穿的是白麻窄袖裋褐，宽边压紧袖口，对襟领口很高，与岑牟、单绞、小裈配套的武曹装束很是相近，基本就是卸了甲胄的武士常服了。
　　这是他的癖好。
　　他不太喜欢穿普通的裋褐。
　　因此，和普通的裋褐比起来，袖口要更窄，束住手腕的部分也更靠近手掌，露腕着实不多。我只能堪堪摸到他的大陵、太渊和神门等穴位。
　　我原本是很想摸摸他的内关穴。
　　然后，我就可以猜测他行功的大致可能走向与方式。
　　真可惜啊。

　　虽然他是我的奴仆，按道理我是可以随意处置他的，哪怕把他扒光了肢解做人体实验都……呃，这当然是不可以的。╮(╯▽╰)╭
　　《晋律》虽然比较坑爹，这点上还是很有点儿人道的。主杀仆，非礼而致死，主家不请官监视，减常人一等。
　　这个律令仔仔细细地说来就是，主家的婢仆如果是非正常死亡，就必须报官检查，查完后发现是主人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杀害了自己的婢仆，那么不会获得死刑，却必须追究刑事责任。

　　问题在于，祁志的功力是我的四倍。
　　虽然我很愿意相信金庸老爷子在书上说的神马九阳神功、九阴真经、乾坤大挪移之类的功力比紫霞神功啊两仪神功啊龙象般若功啊要来得利害，随便练个几小时几天的，就把人家五六十年功力甩得远远的……
　　但事实上，在我的感知里，四十年和十年，怎么说呢？好吧，就算我是最神奇最顶尖的易筋经（是不是还不好说，好像在金老爷子的书里是最厉害的），祁志是阿狗阿猫的杂牌内功，我要和他硬碰硬，还是不行。
　　这是一种危机意识。

　　暑月带祁志回白田村的那一天，我按过他足少阴肾经的幽门、石关、商曲等穴，而他蓦然盛起而陡压制的那一股杀气，十分明显。

　　这以后，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我是真的有点怕他。

　　而这一刻，手指寸节间触到的男子手腕处那手厥阴心包经穴、手太阴肺经穴、手少阴心经穴鼓鼓震荡的气劲，满满地缠绕不休，简直像明而确之地在我喉管处架了一把利刃。
　　这是威胁。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我非常识相地松开了手指，完全地松开。
　　讪讪地想要说些什么。

　　正此时，一种凉凉的坚硬从四面八方迅速地逼近，还有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劲道交织成网络状从天覆落。
　　声东击西？！
　　果然，道上混的江湖老油子不是那么好骗的！这几位武者看起来不笨哪。

　　我以最快的速度飞身而起，索性闭上眼睛，辨别着最弱的空门，嗤鼻清笑引他们注目：“来得好！”

　　四位原本散开转而复回，呈包抄劈剑下来的武者见状，赞了一声：
　　“妙！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迅若游龙，美极！”
　　“好身法！”

　　赞归赞，他们仍旧执剑追来。

　　我沿着栈道向着幽都山顶跑去。
　　益发火大。
　　尤其是当越过身边的几匹停驻的马的时候，实在是有点儿懊恼：看着却不能吃，真让人火大啊。
　　还有我那价值十五万人民币的马车，价值十五万人民币的贵仆！难道就得这么生生丢弃了嘛？还有马车榻下暗格抽屉内的一部分金饼……
　　我快要抓狂暴走了。

　　愤怒之下，我瞥见栈道左侧近山的一坡边有一棵横倒在那里，约三五米长的铁棱桦树，也不知是被幽陵县哪个好事者移植来的，就这样头一年便生生冻死在山上。
　　知道这事很久了，却不知道具体在幽都山的哪个方位，没有想到竟然就在近山脚的这个地方，离村镇城市并不远。

　　我斜斜地掂足飞飘过去，双手牢牢握住这树干，定住身子后骤然回身，运气入掌心，施展大力操树干朝后头紧追而来的四人扫去。
　　铁桦树号称硬度超过钢铁，就算它营养不良才第一年就挂掉了，可难道还对付不了四把铁剑吗？！

　　我们常说，理想就是那林志颖，而现实，就是那郭德纲。
　　我知道运气后我的力气很大，我也知道运气后我的速度很快捷，我更知道运气后我很能使出些巧劲儿……
　　但是，仅仅标准人行功十年左右的功力，对上四个四十年功力的宗师级别武者，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点。

　　在四股应该使出了全力的劲道实打实地统统击中在我身上的时候，剧痛、晕眩、还有似乎要绞碎我全身更令致窒息的压迫，席卷而来。
　　糟糕，托大了。
　　糟糕，莽撞了。
　　贪欲、羞恼、愤恨，真不是好情绪啊。陷入黑暗的晕厥之前，我作如是想。

　　不过，咦，他们没用剑来劈我呢。
　　真是谢天谢地。
　　可是，好奇怪，不是么？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雪。
　　夜雪。
　　幽蓝幽蓝的夜空中，飘飘扬扬地下着鹅毛大雪。
　　静静的。
　　月亮很大很大，淡淡的明辉色，闪着光，夹着白色的绒片。
　　这月亮大得让我吃惊。
　　我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月亮。

　　这让我想起在幼年时代，曾经记忆中灿若大银盘的圆月；而之后，一年又一年，不知过了多少年，但在蓦然间抬头之际已发现最耀目的时刻都只有普通碗口大小的明月了。
　　当然，那个在历史上被称为蟾宫月桂的阴影也看不清楚了。

　　现在，月亮如许皎洁明亮，挥洒清莹，边缘飘出一圈柔柔的蓝色，美得非同寻常。蓝灰色的云群被夜风吹着，慢慢地飘散，撕露出深深邃邃的无尽瀚海星洞。雪不知从天空的何处飘落，时大时小，寂静而落寞。

　　我茫然地看了一阵，终于不敢相信地伸出手抓住一片雪花：“我……我……我能看得见了？！”

　　话一出口的同时，我也察觉到自己正斜斜坐躺着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糟糕，还有旁人在呢！我这说的稀奇古怪的话会不会……造成后患什么的？深悔失言之下，我只得拼命咳嗽起来，一边转头回看。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弱冠少年的俊美面孔。
　　他的肤色很是白净细腻，面容棱角分明，五官端正之极；尤其是眼瞳清亮冷漠，眼角微微向斜上挑出，如凤眸般自带一股风流情意态度。若不是那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恐怕能让所有见着他容颜的人统统都呆愣惊艳。

　　他穿的是泛着米黄色的白麻窄袖裋褐，高高的对襟里露出里头月白色的双层夹棉中衣领子，头发简单束起成椎髻，大带盘扎椎髻两头自然飘落在发鬓两侧。这小袖，这短衣……
　　我张了张口，又顿住，半晌试着唤：“阿志？”

　　少年微垂眼眸，盯住我，默默地、专注地看。
　　直看得我心底不住发毛。

　　“汝尝不见我。”
　　良久，他竟说话了。

　　声音嘶哑，很是难听。实在不配他的容颜。难怪他一直不肯开口，原来是为了藏拙。我这样想着。
　　是的，我是曾经看不见你。
　　可那又如何？！我看得见你看不见你，跟你一个私奴有什么关系？

　　“汝尝目不能见。”他再次补充。

　　不错，我曾眼睛看不到东西。可那又如何？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男子。

　　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下巴尖有青色胡茬。他的手臂很有力气，紧紧地从背后环抱着我，温暖且如铁箍。
　　雪花一片急一片缓地下着，偶尔风紧，吹得他发髻处的束带胡乱飘舞。

　　注1：有分层的暖食加温的器具。内外两件器物构成；外部为鉴，鉴内置一尊缶。鉴与尊缶之间有较大的空隙，夏天可以放入冰块，冬天则贮存温水或热炭，尊缶内盛酒或食物，用以保温或降温。
　　注2：食床就是食案，放食物的小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