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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   从首尔回来后,柳与粦的生活似乎没有太大变化,却又处处不同了。

      那个八岁的孩子对首尔的印象其实很模糊——高得让人脖子发酸的大楼、挤得透不过气的人群、在烤盘上“跳舞”的肉片,还有东大门市场里永远走不到头的衣服迷宫。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阿爸牵着他的手,整整两天没有松开过。

      从那以后,与粦读书更用功了。他本就安静,现在更是把大部分课余时间都花在了书桌前。数学题解不出来时,他会咬着铅笔头,想起阿爸在南山塔上说过的话:“好好读书,以后阿爸再带你去别的地方。”

      “和阿爸一起啊……”他会在心里默念这句话,然后重新低下头,在草稿纸上演算。

      小孩子总是会向往大人的,更何况那是他唯一的、最亲近的大人。那趟旅行中少有的亲密——阿爸帮他拨开挡眼的头发,阿爸把他抱起来看风景,阿爸在烤肉店第一次真正笑出声——这些细碎片段被他仔细收藏在心里,像海边捡到的美丽贝壳,时不时拿出来在记忆里抚摸。

      Rin啊,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孩子。

      ………………

      上小学后,柳载映的工作更忙了。研究院的柑橘育种项目进入了关键阶段,他经常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才回家。与粦的接送成了问题——有时载映能赶在放学前结束工作,气喘吁吁地跑到校门口;更多时候,与粦要等到最后一个同学也被接走,才自己背着书包慢慢走回家。

      “走路灯亮亮的大路,”载映总这样叮嘱,“天黑前一定要到家。”

      “内,阿爸。”与粦乖巧地点头,心里却有些不服气。他都八岁了,上周还帮隔壁家院子刷新的那个弟弟——好像叫胜宽?——捡了掉进排水沟的羽毛球呢。他明明已经算是大孩子了。

      但他从不说出口。他只是每天按时回家,做完作业,准备好简单的晚饭材料,等阿爸回来。如果阿爸加班太晚,他会自己煮拉面吃,然后坐在门槛上,望着巷口的路灯,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这样的孩子,实在是太过内秀了。

      金姨母好几次摇头感叹:“载映啊,这孩子太安静了,你得让他多出去走走。”

      可怎么走呢?与粦没有要好的朋友。幼儿园时那个“向日葵班”的毕业照被他小心地收在抽屉里,但照片上的孩子们,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联系。在学校里,他成绩不错,从不惹事,却也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去食堂,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坐在操场边的长椅上看书。

      转变发生在一个冬日的午后。

      那年年关将近,金姨母照例送来新腌的泡菜。与粦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姨母把红彤彤的泡菜装进玻璃罐,突然小声说:“姨母,这个……是不是要放梨汁?”

      金姨母惊讶地转过头:“哎一古,你怎么知道?”

      “我看书上写的。”与粦有些不好意思,“书上说,放梨汁的泡菜会更甜,更容易发酵。”

      “我们小粦连这个都懂?”金姨母眼睛亮了,招手让他过来,“来来,姨母教你。光看书可不行,泡菜是要用手感受的。”

      那天下午,与粦在金姨母的指导下,第一次亲手腌了一小坛泡菜。他学得很认真,小手仔细地把辣椒酱抹在每片白菜叶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

      “对,就是这样,手腕要轻……”金姨母在一旁指导,眼中满是赞许。

      泡菜腌好后,与粦鼓起勇气,捧着小坛子去了隔壁家。那家的姨母姓夫,大家都叫她夫姨母,有个比与粦小两岁的侄子,偶尔会来住几天。

      “姨母,这是……我自己腌的泡菜。”与粦站在门口,声音小小的,“想请您尝尝。”

      夫姨母惊讶地接过坛子,打开闻了闻:“哎一古,真香!与粦尼还会腌泡菜?”

      “跟金姨母学的……”与粦脸红了。

      “快进来快进来!”夫姨母热情地拉他进屋,正好她刚腌好一坛酱蟹,“来来,姨母也送你点酱蟹,配饭吃最好了!”

      这就是所谓的“泡菜外交”吧。自那以后,夫姨母看与粦的眼神总是带着打趣的暖意。而那个叫胜宽的弟弟,似乎也因此对他产生了莫名的亲近感。

      ………………

      胜宽是个和与粦完全不同的孩子。

      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一个周六下午。夫姨母家院子里,胜宽在练习颠羽毛球,一个不小心,羽毛球直直飞过矮墙,“扑通”一声掉进了与粦家院子旁的排水沟里。沟不深,但满是落叶和淤泥,胜宽蹲在沟边急得团团转。

      正好在院子里给橘子树浇水的与粦看见了,想了想,回屋拿来阿爸清理水沟用的长柄网兜。他小心地踩在沟边的石头上,伸长胳膊,试了几次,终于用网兜把湿漉漉的羽毛球捞了上来。

      “谢谢……哥?”胜宽接过球,眨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看着与粦。那眼睛真的很会说话,里面的感激和好奇烫得与粦不敢对视。

      “没、没事。”与粦低着头把网兜靠在墙边。

      “你就是住隔壁的与粦哥吧?”胜宽跟在他身后,像只好奇的小狗,“姨母说你泡菜腌得特别好!还会做饭!好厉害!”

      与粦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这时夫姨母从屋里出来了,看到这一幕,笑了:“哎一古,辛苦我们与粦尼帮我家小侄子呢。”她揉揉胜宽的脑袋,又从玄关的柜子上拿出一盒早已准备好的酱蟹,“来,这个带回去吃。有空帮姨母带带弟弟啊,他住在xxx那条街呢。rin尼也要多出门走走啊。”

      “内,谢谢姨母的酱蟹。”与粦接过盒子,小声说。

      从那以后,胜宽就黏上他了。

      这个比与粦小两岁的弟弟简直是个活力无限的小太阳。他擅长所有与粦不擅长的东西——跑步、打羽毛球、跳远、甚至玩单杠。每到周末或假期,只要胜宽来姨母家,一定会跑来敲与粦家的门。

      “哥!去打羽毛球!”
      “哥!我发现一个超棒的空地!”
      “哥!教我数学题吧求你了!”

      与粦总是拗不过他。于是一个安静内向、四体不勤的哥哥,被一个外向活泼、精力过剩的弟弟拉着满济州岛跑。

      “哥你跑太慢啦!”
      “哥你看我!我能一口气跳过这个水坑!”
      “哥接球!——啊对不起球打到你了……”

      虽然常常手忙脚乱、气喘吁吁,但与粦的体育成绩确实因此不再是拉后腿的了。更重要的是,他学会了笑出声——不是那种礼貌的、浅浅的笑,而是真正的、从胸腔里发出的笑声。当胜宽为了救一个飞远的球摔了个屁股蹲儿时,当他自己终于成功把球打过网时,当两个人在海边追着浪花跑得满身是沙时。

      他会笑了。

      ………………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像济州岛的海潮,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与粦十岁了,按韩国算法已经十一岁。他长高了一些,虽然还是比同龄人瘦小,但脸上渐渐有了点肉。头发定期修剪,不再遮着眼睛,露出那张越来越清晰继承母亲容貌的脸。

      柳载映的工作依然忙碌,但他学会了提前结束工作,至少每周有两三天能去学校接儿子。父子俩一起走回家的那十五分钟,成了与粦一天中最期待的时间。他们会聊学校的事,聊研究院的新项目,聊胜宽又闯了什么祸,聊周末想去哪里。

      “阿爸,胜宽说汉拿山有条小路,风景特别美。”
      “是吗?那下次休息日,阿爸带你去。”
      “真的?”
      “嗯。”

      这样的对话越来越多。那个曾经沉默寡言、只会说“嗯”“好”“知道了”的父亲,正在一点点学习如何与儿子交流。虽然还是笨拙,虽然还是常常词不达意,但他在努力。

      与粦能感觉到。就像他能感觉到春天来时橘子花香气的变化,能感觉到潮汐的节奏,能感觉到父亲看向他时,眼中越来越多的温柔和越来越少的沉重。

      直到那个改变一切的周四傍晚。

      载映比平时回来得早,脸上带着一种与粦从未见过的表情——不是疲惫,不是严肃,而是一种混杂着兴奋、犹豫和不知所措的复杂情绪。

      “与粦,”他叫住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儿子,“阿爸有话跟你说。”

      与粦放下手里的菜刀,擦擦手,走到客厅。父亲坐在那张用了十年的旧沙发上,双手握在一起,指节有些发白。

      “怎么了,阿爸?”与粦有些紧张。父亲很少这么严肃。

      “研究院……有个调动的机会。”载映说得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个字,“去首尔本部。职位会晋升,薪水也会增加。”

      与粦眨了眨眼。首尔?那个两年前去过一次的大城市?

      “阿爸的意思是……”

      “如果我们同意,下学期开始前就要搬过去。”载映看着儿子,眼中有着罕见的忐忑,“你……想去首尔吗?”

      沉默在小小的客厅里蔓延。秒针走动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嗒,嗒,嗒。

      与粦的脑子飞快地转动。首尔意味着要离开济州岛,离开这个他出生、长大的地方。要离开金姨母,离开夫姨母,离开……胜宽。要离开能看到海和橘子园的家,要去一个高楼林立、人群拥挤的地方。

      但是——

      首尔也意味着和阿爸一起去新的地方。意味着阿爸不用再这么辛苦地奔波(首尔本部的工作时间应该会更规律吧?)。意味着他们可以有更多时间在一起。意味着阿爸说的“带你去别的地方”可能会更容易实现。

      而且,首尔有南山塔,有东大门,有那家让他们吃肉吃到撑的烤肉店。

      “阿爸想去吗?”与粦反问。

      载映愣了一下,然后诚实地说:“从工作角度,是个很好的机会。但是……”他顿了顿,“阿爸更想知道你怎么想。这是你的生活,你的学校,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与粦想到了胜宽。那个总是笑嘻嘻、眼睛圆圆的弟弟。如果搬走了,就见不到了吧?会有点……寂寞。

      可是,阿爸的眼睛里,有光。那是与粦很少看到的、属于工作上的热情和期待。

      “如果阿爸想去,”与粦轻声说,“我也想去。”

      载映盯着儿子看了很久,然后突然笑了——不是那种浅浅的、克制的笑,而是一个真正的、灿烂的笑容。他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抱住了与粦。

      “金价!”他笑着说,声音里满是如释负重的喜悦,“我们与粦真是长大了。”

      这个拥抱很短,但很温暖。与粦把脸埋在父亲肩上,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泥土和柑橘枝叶的气味。这个味道,到了首尔还会在吗?

      “那我们……”与粦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真的要搬家了?”

      “嗯。”载映松开他,眼中依然带着笑,“下学期开始前搬。暑假我们就要开始打包了。”

      “哇……”与粦终于后知后觉地兴奋起来,“首尔!阿爸,我们可以再去南山塔吗?可以再去东大门吗?可以……”

      “都可以。”载映摸摸他的头,“想去哪里都可以。”

      那天晚上,父子俩在小小的客厅里翻出两年前在首尔拍的照片,一张张回忆着。与粦指着理发店门口那张:“阿爸,我那时候头发好短!”

      “现在也短,”载映说,“该剪了。”

      “不要,我想留长一点,到首尔再剪。”

      “随你。”

      他们又翻出渡轮上那张——与粦靠在舷窗睡着,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金边。载映看着照片,眼神温柔:“这张拍得很好。”

      “因为阿爸拍得好。”与粦说。

      夜深了,与粦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要搬家了。真的要离开济州岛了。他想起家门口那棵总是开满白花的橘子树,想起学校后面能看到海的那条小路,想起和金姨母学腌泡菜的厨房,想起和胜宽一起奔跑过的每一个地方。

      有点舍不得。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

      因为这次,不是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是和阿爸一起。

      窗外的海面上,磷光又开始闪烁了。与粦爬起来,走到窗边,望着那片幽蓝的光。济州岛的夜晚总是这么安静,只有海浪声和风声。

      “妈妈,”他轻声说,对着那片磷光,“我们要去首尔了。和阿爸一起。你会为我们高兴的,对吧?”

      磷光闪烁,像是回应。

      ………………

      济州岛的七月,空气里浮动着橘子花谢后初结青果的微涩香气,混合着海风永远不变的咸。柳与粦家的小院子里,今天异常安静。

      胜宽比往常来得早,却没有像平时那样人未到声先到地喊着“哥——”。他轻手轻脚地推开虚掩的院门,看见与粦正蹲在橘子树下,用小铲子松土。那棵树上已经结了几颗乒乓球大小的青橘,在晨光里泛着油亮的光。

      “哥。”胜宽叫了一声,声音比平时低。

      与粦抬起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十一岁的男孩已经褪去不少稚气,那张继承自母亲的脸轮廓越发清晰,只是依然带着孩子气的柔软。他的刘海又有些长了,但这次没有遮住眼睛——因为胜宽说过“哥的眼睛很漂亮,露出来好看”。

      “胜宽尼来了。”与粦放下小铲子,拍拍手上的土站起身。

      两个孩子隔着几步距离站着,谁也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凑到一起。院子里的空气似乎变得粘稠了,连风声都小了下去。橘子树上的麻雀叫了两声,扑棱棱飞走了。

      “米亚内,胜宽尼。”与粦先开口,声音轻轻的,却很清晰,“下周我要和父亲搬家去首尔了。”

      他说出来了。这句话在他心里排练了很多遍,可真的说出口时,喉咙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胜宽静静地站着,那双总是亮晶晶的、会说话的圆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薄雾。他眨了眨眼,低下头,用鞋尖蹭着地面上一颗小石子。

      “那,”他终于开口,声音有点闷,“hiong还会联系吗?”

      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搬家”这个词就像故事里那种无敌的巨怪,张开深渊般的大口,把要离开的人一口吞掉。那些人在这里留下的笑声、脚印、说过的话、分享过的零食,全都会被一起带走。过上一阵子,就好像这个人只是匆匆路过的空气,在故地消失得干干净净。

      胜宽记得幼儿园时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后来搬去釜山了。起初他们还通过几次电话,后来号码换了,再后来,连那个朋友长什么样子都有点模糊了。

      他不想这样。不想让与粦哥也变成记忆里逐渐褪色的影子。

      “当然了。”与粦走到他面前,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胜宽尼是我的朋友啊。到了首尔,我会给你写信,可以打电话的时候也会打。等放假了,也许还能回来。”

      “阿拉搜阿拉搜。”胜宽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耳朵尖微微发红。漂亮的哥哥说自己是他的朋友什么的……太犯规了。他心里那股沉甸甸的难过,被这句话搅动得泛起一点甜甜的涟漪。

      “那说好了。”胜宽转回头,伸出手,小指翘起,“拉钩。”

      与粦笑了,伸出小指勾住他的:“拉钩。”

      阳光重新洒进小院,两个孩子之间的空气又流动起来。只是今天的玩耍少了往常的疯闹,多了些心照不宣的珍惜。他们最后一次在那片平整的空地上打羽毛球——边界用捡来的白色石头标出。胜宽教与粦的扣杀终于在今天打出了一个像样的角度。

      “哥你看!成了!”胜宽兴奋地跳起来。

      与粦看着球划出的那道弧线,嘴角扬起。他想把这个画面记住——济州岛湛蓝的天空下,羽毛球在空中划过,胜宽的笑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中午,载映从研究院回来得比平时早。他看见两个孩子坐在门槛上分吃一根冰棍,头凑在一起说着什么,胜宽手舞足蹈,与粦安静地听,偶尔点头,眼睛里带着笑意。

      “阿爸回来了。”与粦站起身。

      “柳叔叔好。”胜宽也站起来,礼貌地鞠躬。

      载映看着这两个孩子,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他知道与粦有多珍惜这个朋友,也知道搬家对两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只能摸摸两个孩子的头:“进屋吧,外面热。”

      午饭是简单的泡菜炒饭和紫菜汤。胜宽留下来一起吃,餐桌上难得热闹。载映看着与粦给胜宽夹菜,两个孩子小声交谈,忽然意识到——这个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自从秀琳离开,自从父亲去世,这个家就像一艘沉默的船,在生活的海里独自航行。而与粦交到这个朋友后,船上终于有了点欢声笑语。

      现在,船要驶向另一片海域了。

      ………………

      下午,胜宽回家后,与粦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泡菜。厨房的料理台上已经摆好了从市场买来的新鲜白菜、萝卜、大葱,还有各种调料。

      “阿爸帮我切一下白菜。”与粦把菜刀递给父亲。

      载映接过刀,有些笨拙但认真地开始切白菜。他没有问为什么要突然做这么多泡菜——他明白。这个家里,十年来一直缺少一个打理人情世故的“职员”。秀琳在时,这些都是她做的。她走后,载映自己应付得磕磕绊绊,邻里间的往来渐渐稀薄,直到与粦长大,这个相对清闲的“学生nim”无证上岗,才慢慢把这些捡起来。

      如今要离开了,有些感谢必须亲自说出口,有些情分需要郑重地道别。

      “白菜要切多大?”载映问。

      “这样,”与粦比划了一下,“大概手掌心大小。太大不入味,太小容易烂。”

      父子俩在狭小的厨房里并肩忙碌。载映切菜,与粦调配辣椒酱。他做得很熟练——盐的用量,辣椒粉的粗细,鱼露和虾酱的比例,还有那一点点提味的梨汁。这些都是金姨母手把手教的,也是他自己一次次实践摸索出来的。

      “梨汁放这些够吗?”载映看着儿子挤梨汁,问。

      “嗯,这次的白菜甜,可以少放一点。”与粦说,“姨母说,做泡菜要看材料的‘性格’,不能死板。”

      载映看着儿子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秀琳。她也说过类似的话,不是关于泡菜,是关于种橘子——“每棵树都有自己的脾气,你得读懂它”。与粦在这方面像母亲,有一种安静的、观察入微的敏感。

      辣椒酱调好了,鲜艳的红色在碗里泛着诱人的光泽。与粦戴上一次性手套,开始给每一片白菜涂抹酱料。他的动作轻柔而仔细,确保酱料渗进每一层菜叶的纹理。

      载映在一旁清洗玻璃罐。这些罐子有些是家里本来就有的,有些是刚去市场买的。大大小小七八个,洗干净后一字排开,在厨房的灯光下泛着洁净的光。

      “要送几家?”载映问。

      “金姨母,夫姨母家,还有隔壁的奶奶,巷口的便利店阿姨……”与粦数着,“研究院的同事叔叔阿姨们,阿爸自己送吧?”

      “嗯。”载映点头,“阿爸会准备。”

      除了泡菜,与粦还提前去市场买了卷纸——这是济州岛乃至全韩国送礼时最实用也最不会出错的选择。泡菜加上卷纸,是感谢邻里多年关照最朴素的表达。

      傍晚时分,第一批泡菜装罐完成。与粦在最大的两个罐子上贴上标签,用稚嫩但工整的字迹写上“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柳载映、柳与粦敬上”。

      “先去金姨母家?”载映问。

      “嗯。”

      ………………

      金姨母家的院子永远整洁得一丝不苟。橘子树修剪得恰到好处,石板路上连片落叶都没有。看见父子俩提着泡菜和卷纸上门,姨母的眼睛立刻红了。

      “哎一古,这么快就要走了……”她接过礼物,手有些颤抖,“首尔是好,机会多,可是……可是我们小粦……”

      她把与粦拉进怀里,紧紧抱了抱:“到了首尔要好好吃饭,多交朋友,别总是一个人待着。学习要努力,但也要注意身体……”

      与粦安静地听着,点头:“内,姨母。我会的。”

      “载映啊,”金姨母转向载映,眼神里满是长辈的关切,“到了新地方,工作再忙也要记得按时吃饭。孩子还小,需要父亲在身边。”

      “我会记住的,姨母。”载映深深鞠躬,“这些年,多谢您的照顾。”

      “说什么谢不谢的。”金姨母抹了抹眼角,转身进屋,不一会儿提着一篮子橘子出来——是新收的早熟品种,皮还青着,但已经透出甜香。

      “带上,路上吃。我们济州岛的橘子,首尔买不到这个味道。”

      离开金姨母家时,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面。载映提着那篮橘子,与粦跟在他身边,两人都没有说话。巷子很长,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接着去的是夫姨母家。开门的正是胜宽,看见是他们,眼睛一亮:“哥!柳叔叔!”

      夫姨母迎出来,看见他们手里的东西,立刻明白了:“要走了是不是?哎一古,时间过得太快了……”

      她拉着与粦的手,仔细端详着孩子:“长高了,也壮实了些。到了首尔要常联系啊,胜宽会想你的。”

      这时,屋里又走出一个人——是胜宽的母亲左女士。她来济州岛看妹妹,正好赶上道别。

      “这就是与粦?”左女士温柔地笑着,蹲下身平视着孩子,“胜宽经常提起你,说有个很照顾他的哥哥。谢谢你啊,与粦。”

      与粦有些不好意思地鞠躬:“没有,是胜宽尼照顾我更多。”

      “互相照顾才好。”左女士摸摸他的头,“到了首尔,要适应新环境不容易。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联系。胜宽的外婆家在首尔也有亲戚,虽然不近,但总归是熟人。”

      “康桑密达。”载映郑重道谢。

      “过年一定要回济州岛过啊我们rin。”夫姨母拉着与粦的手不舍得放,“姨母给你做酱蟹,做很多很多。”

      “内。”与粦用力点头,“我会回来的。”

      胜宽站在母亲身后,眼睛一直看着与粦。等大人们说完话,他小声问:“哥,你什么时候的船?”

      “下周三上午。”

      “那我……去送你。”

      “好。”

      离开夫姨母家时,天已经全黑了。巷子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晕在石板路上铺开。与粦回头看了一眼,胜宽还站在门口,朝他挥手。

      他举起手,也挥了挥。

      ………………

      接下来的几天,父子俩都忙于最后的准备。载映在研究院办理工作交接,处理搬家所需的各种手续。与粦则继续完成送给其他邻居的泡菜,收拾自己的东西。

      搬家前的倒数第二天,载映向房东正式退租。房东是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接过钥匙时只说了一句:“房子保养得很好。”

      “这些年的照顾,谢谢您。”载映鞠躬道。

      房东摆摆手,看了看站在父亲身后的与粦:“孩子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载映回头看着儿子。刚搬来这里时,与粦还是个需要抱在怀里的婴儿。现在,已经是个会自己准备泡菜送给邻居、会安排好道别事宜的十一岁少年了。

      时间,原来真的会悄悄改变一切。

      回到家里,房子已经空了大半。载映环顾四周,忽然意识到——除了必要的证件单独收在一个小包里,除了换季的厚衣服提前打包,他们似乎真的没能在这里留下太多东西。

      没有昂贵的家具——沙发是房东的,餐桌是二手市场淘的,椅子缺了条腿自己修好的。
      没有华丽的装饰——墙上唯一的装饰是与粦小学一年级时画的画,用胶带贴在墙上,边缘已经卷起。
      没有堆积的杂物——生活简单到几乎清贫,每一件物品都有明确的用途和位置。

      一只大号的行李箱,竟然真的能把属于他们的东西全部装下。

      载映在收拾书桌时,从抽屉最深处翻出那个玻璃瓶——装满贝壳的玻璃瓶。瓶身蒙了一层薄灰,他仔细擦干净,对着灯光看。里面的贝壳依然保持着各种形状和颜色,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秀琳收集这些贝壳时,他们刚来济州岛不久。她说每片海滩的贝壳都不一样,她要收集全济州岛海滩的贝壳。

      后来,这个愿望没有实现。瓶子里的贝壳只来自三处海滩——他们房子附近的那片,汉拿山脚下的小海湾,还有秀琳出事的那片海岸。

      载映握着瓶子,久久站立。最后,他把它小心地包在柔软的衣服里,放进行李箱。

      与粦在整理自己的房间。他的东西更少——几本教科书和课外书,几件衣服,一些文具,还有那只洗得发白的布兔子。兔子的一只耳朵有点开线了,与粦找出针线,笨拙但认真地缝好。

      “阿爸,”他抱着兔子走到客厅,“这个可以带吗?”

      “当然。”载映看着那只兔子——那是与粦三岁时金姨母缝的,用的是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兔子原本是白色的,现在洗得有些发灰,但很干净。

      “Rin喜欢这个兔子?”

      “嗯。”与粦把脸埋在兔子柔软的肚子上,“有它的味道。”

      “什么味道?”

      “家的味道。”

      载映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他走过去,揉了揉儿子的头发:“那就带上。以后不管到哪里,都有家的味道陪着。”

      出发前的那天晚上,父子俩睡在几乎空了的房子里。床垫已经打包,他们打地铺睡在客厅。窗外是济州岛熟悉的星空,银河淡淡地横跨天际。

      载映没有睡着。他听着身边儿子均匀的呼吸声,想起这十年。从秀琳离开时的绝望,到独自带孩子的艰辛,从橘子园的临时工到研究院的助理研究员,从一个笨拙的父亲到一个……还在学习但已经努力了很多的父亲。

      他侧过身,看着月光下与粦安静的睡颜。孩子抱着那只兔子,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梦中也在思考着什么。

      载映伸出手,轻轻抚平儿子的眉心。

      “好好睡吧,”他低声说,“明天开始,是新生活了。”

      ………………

      周三上午,济州港。

      渡轮停泊在码头,白色的船身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乘客们提着行李陆续登船,送行的人在岸上挥手。

      金姨母来了,夫姨母和胜宽也来了。还有几个研究院的同事,以及巷子里相处多年的邻居。

      “到了首尔要常打电话啊!”
      “好好照顾自己!”
      “过年一定要回来!”

      一声声道别,一个个拥抱。与粦被大人们轮流抱着,嘱咐着。他认真点头,说着“内”“康桑密达”“我会的”。

      最后轮到胜宽。两个孩子面对面站着,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哥……”胜宽先开口,声音有点哽咽,“要给我写信。”

      “嗯,每周都写。”与粦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这个给你。”

      胜宽接过,打开——里面是一枚光滑的白色贝壳,用细绳编成了挂坠。

      “这是我小时候在海边捡的。”与粦说,“阿爸说,是妈妈最喜欢的那种贝壳。”

      胜宽握紧贝壳,抬头看着与粦:“我会好好保存的。等哥回来,给我讲首尔的故事。”

      “好。”

      登船的广播响了。载映提起行李箱,另一只手牵起与粦:“该走了。”

      与粦抱着那只布兔子,最后一次回头。码头上,金姨母在抹眼泪,夫姨母红着眼眶挥手,胜宽用力挥着手,嘴巴一张一合在说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但看口型,是“再见,哥”。

      他举起手,用力挥了挥。

      然后转身,跟着父亲走上舷梯。

      渡轮缓缓驶离港口。与粦趴在栏杆上,看着济州岛的海岸线在视野中渐渐变小,变模糊。那些熟悉的风景——汉拿山的轮廓,橘子园的绿色,白色的小房子——都慢慢融进一片蓝色的背景里。

      载映站在儿子身边,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舍不得?”他问。

      与粦点点头,又摇摇头:“舍不得,但是……也期待。”

      “期待什么?”

      “期待和阿爸在首尔的新生活。”与粦转过头,看着父亲,“期待新的学校,新的朋友,还有……和阿爸一起去更多地方。”

      载映看着儿子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这个孩子,比他想象的更坚强,也更豁达。

      海风很大,吹乱了与粦的头发。载映伸手,像往常那样帮他把头发拨到耳后。这个动作他已经做了很多次,从与粦很小的时候开始,从那个头发总是遮住眼睛的小男孩开始。

      “阿爸,”与粦突然说,“我们会好的,对吧?在首尔。”

      “嗯。”载映揽住儿子的肩膀,“会好的。”

      渡轮破开蔚蓝的海面,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航迹。前方是广阔的大海,是未知的旅途,是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与粦抱紧了怀里的兔子。兔子的肚子里,他悄悄缝进了一小包橘子皮——是金姨母送的橘子里,他特意留下的。晒干了,磨碎了,用纱布包好,缝了进去。

      这样,不管走到哪里,都有济州岛的橘子香陪着。

      他抬头看向父亲。载映也正看着他,眼中有着十年未见的、温和而坚定的光芒。

      海面上,阳光碎成千万片金色的鳞,随着波浪起伏闪烁。远处,济州岛的轮廓已经模糊成海天之间一条淡淡的青灰色线条。

      但没关系。

      他们在一起。

      父亲和儿子。

      阿爸和Rin。

      这就够了。

      渡轮鸣响汽笛,向着大海深处,向着新的彼岸,稳稳驶去。

      而在他们身后,济州岛静静地伫立在碧海蓝天之间,像一座永恒的灯塔,守护着所有从这里出发、终将归来的游子。橘子花的香气仿佛穿越海风,轻轻萦绕,诉说着不变的乡愁与祝福。

      新的篇章,开始了。

      无论济州岛还是首尔,无论海边还是城市。

      只要和阿爸一起,哪里都可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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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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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