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5章 ...

  •   二零零五年深秋的首尔,天空是济州岛从未有过的灰蓝色,被高楼切割成几何形状。柳载映推开江北区公寓三楼的门时,海风的气息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城市特有的味道——汽车尾气、远处工地尘土、还有不知哪家飘来的食物香气。

      “与粦,到了。”

      九岁的柳与粦安静地踏进新居,怀里抱着从济州岛带来的布兔子。他个子比同龄孩子清瘦,穿着稍显宽大的浅灰色外套,袖子仔细挽了两道。站在玄关,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房间——两个月前父亲寄回的照片变成了三维空间,米白色墙面、浅色木地板、朝南的窗户,一切都和照片上一样,只是有了真实的质感和光线。

      “和照片里一样。”他轻声说,语气里没有太多情绪,只是陈述事实。

      载映放下行李,走到儿子身边:“上次来看房是八月,那时候树还是绿的。”

      与粦望向窗外。街道两旁银杏树的叶子镶着金边,风一吹就轻轻摇晃。对面四楼阳台挂着一串玻璃风铃,偶尔转动时反射出细碎的光。

      “首尔秋天来得早。”他说。

      载映“嗯”了一声,转身开始整理行李。与粦走进自己的房间,把布兔子放在床头,贝壳瓶摆在书桌靠窗的位置——那里下午有阳光。做完这些,他拿着装橘子籽的小布袋出来。

      “现在可以去买花盆吗?”

      载映看了眼时钟:“好,顺便去超市买点东西。”

      ………………

      周末下午的超市人满为患。与粦推着购物车,跟在父亲身边穿过拥挤的过道。生鲜区是最热闹的地方,几位主妇围在特价蔬菜架前,动作熟练地翻捡着土豆、洋葱、白菜。打折标签上醒目的红色数字吸引了不少人。

      载映在不远处停下,看着那片拥挤的人群。他不擅长这种场合——在济州岛时,要么去熟悉的街市小店,要么等非高峰时段来超市。但首尔不一样,任何时候人都很多。

      “阿爸。”与粦拉了拉他的衣角,“那边有新鲜的菠菜。”

      载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菠菜货架前也围着两三位主妇。他犹豫了一下:“等她们挑完吧。”

      与粦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那片人群。他松开购物车扶手,小声说:“我去看看。”

      不等载映反应,孩子已经像条灵活的小鱼钻进了人群。载映看见他踮起脚,伸手去够货架中层那捆看起来最新鲜的菠菜——手刚好能够到边缘,有些吃力。

      “哎一古,小心点。”旁边一位大妈看见,顺手帮他把菠菜拿下来,“小朋友帮妈妈买菜?”

      与粦摇摇头,接过菠菜抱在怀里:“帮阿爸。”声音不大,但清晰。

      他已经拿到了菠菜,目光又转向旁边的豆腐货架——几盒特价豆腐所剩不多。他抱着菠菜挤过去,这次够不到了,货架太高。

      “要这个?”另一位年轻些的主妇看见,笑着帮他拿了一盒,“给你,小心别摔了。”

      “康桑密达。”与粦认真道谢,把豆腐摞在菠菜上,小心地抱着挤出人群。

      回到父亲身边时,他额头上出了层薄汗,但眼睛很亮:“阿爸,菠菜和豆腐,都很新鲜。”他把战利品放进购物车,动作仔细,怕摔了豆腐。

      载映看着那些蔬菜,又看着儿子。九岁的孩子站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下,头发有些乱了,但表情平静自然,仿佛刚才在人群中穿梭是很平常的事。载映喉咙有些发紧,他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做得好。”

      与粦微微愣了一下——父亲很少这样直接夸奖。他低下头,耳朵有点红,推着车继续往前走。

      在零食区,他停下脚步。货架上新出的巧克力系列包装精美,印着星座图案。与粦仔细看了看,找到摩羯座的——深蓝色包装,银色山羊星座线图。胜宽的生日是一月十六日,摩羯座。

      “胜宽的星座。”他小声说,更像在自言自语。

      载映把巧克力放进购物车。与粦又挑了一包海苔脆片——胜宽喜欢咸味零食,和一套深蓝色的星夜图案信纸。结账时,收银员阿姨看他认真的样子,笑着送他一小包水果糖。

      走出超市,天色渐暗。路灯亮起,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点亮霓虹招牌。与粦提着较轻的袋子,抬头看着那些灯光——红的、蓝的、绿的,交织成一片,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影子。

      “和济州岛很不一样。”他说。

      “嗯。”载映提着两个沉重的购物袋,“慢慢习惯。”

      父子俩安静地走回家。秋夜的风吹来,带着凉意。

      ………………

      公寓楼下大厅的灯光是冷白色的。与粦按下电梯按钮,电梯从地下车库缓缓上升。门打开时,里面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四十岁左右,穿着质地考究的深灰色大衣,一手提着公文包,另一只手的手腕轻轻抵在上腹部。他脸色不太好,眉头微蹙,眼睛半闭着。

      载映和与粦走进电梯,按下“3”。男人伸手按了“5”,动作有些迟缓。电梯上升,狭小空间里一片安静,只有机械运转的微弱声响。

      “叮——”三楼到了。

      载映提着袋子走出电梯,与粦跟在他身后。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瞬间,载映转过头。

      电梯里的男人闭着眼,额头抵着墙壁,脸色比刚才更苍白,额角有细密冷汗。

      载映停顿了一下,伸手按住了开门键。

      门重新滑开,男人睁开眼睛,眼神有些涣散,几秒后才聚焦。

      “您看起来不太舒服。”载映的语气很平淡。

      金成勋——他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字——顿了顿,勉强扯出个笑容:“啊,没事。老毛病,胃有点……”

      “吃饭了吗?”

      金成勋摇了摇头。他今天从早到晚连轴转,只喝了两杯咖啡。

      载映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沉默了两秒:“街对面‘三父子’的土豆脊骨汤不错。暖胃。”——两个月前来看房时试过,记得清楚。

      金成勋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头:“……好。”

      走出电梯时他脚步虚浮,载映虚扶了一下他的胳膊肘。

      “柳载映。”载映说。

      “金成勋。”男人勉强站直。

      与粦安静地跟在两人身后。

      ………………

      餐馆里热气腾腾,正是晚餐高峰。老板娘在柜台后忙碌,抬头看见他们,眼睛一亮:“金代表来了?这位是……”

      “新邻居,柳载映先生。”金成勋介绍,“今天刚搬来。”

      “欢迎欢迎!”老板娘热情地引他们到靠窗的空桌,“坐这儿,这儿安静。脊骨汤?”

      “嗯。两人份,加一份儿童餐。”载映说,“儿童餐不要辣。”

      等待上菜时,与粦拆开巧克力,取出里面的摩羯座卡片,小心地放在餐巾纸上。卡片设计精致,深蓝底色上银色星座线图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脊骨汤上来了,装在厚重的石锅里,还冒着滚烫的气泡。金成勋喝了几口热汤,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载映给儿子盛了一碗,三人安静地吃饭。

      那顿饭吃得简单安静。结账时,载映付了钱。金成勋想说什么,但载映已经站起身:“下次。”

      走出餐馆,秋夜的凉风让人清醒。金成勋从公文包里掏出名片递给载映。

      “住501。”他说。

      “301。”载映接过名片。

      “谢谢今天的饭。”

      “不客气。”

      金成勋又朝与粦点点头:“与粦xi,再见。”

      “金叔叔再见。”与粦礼貌地鞠躬。

      目送金成勋走进公寓楼,父子俩才转身回家。

      ………………

      与粦把花盆摆在阳台光照最好的位置,简单种下橘子籽,浇透水。洗净手后,他回到房间,摊开深蓝色的星夜信纸。

      「给胜宽尼的信

      胜宽尼:

      我到首尔了。新家在江北区,三楼,从窗户能看到对面的风铃,玻璃做的,有风吹过时会轻轻响。

      首尔的树和济州岛不一样,叶子开始变黄了。阿爸说这种树叫银杏,秋天会变成金黄色。

      我买了巧克力,里面是这张摩羯座卡片,是你的星座,送给你。还有一套星夜图案的信纸,深蓝色,像济州岛天气好的夜晚。

      花盆买了白色的,已经种下橘子籽了。会好好照顾。

      新学校下周开学。你们秋游定了吗?如果是去汉拿山,帮我看看西边的那个小瀑布。

      记得按时吃饭。

      与粦
      2005年11月12日」

      写完信,他把卡片夹好,装进信封,贴上济州岛风景邮票。

      走出房间时,载映正在客厅看研究院的资料。

      “写好了?”

      “嗯。”

      “明天去寄。”

      与粦点点头,把信放在茶几上。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片陌生的灯火。首尔的夜晚很亮,看不见星星,但地上的灯光密密麻麻,像另一种星辰。

      载映看完资料,走到阳台。两个白色花盆静静立着,泥土在夜色中泛着深色。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屋。

      与粦洗漱完准备睡觉。载映走到他房门口:“早点睡。”

      “阿爸也早点休息。”

      门轻轻关上。载映坐在客厅,听着隐约的风铃声。这个夜晚,在首尔这个新的家里,时间安静地流淌。

      窗外,城市的灯光彻夜不熄。

      ………………

      搬进新家后的第一周,生活以缓慢但确定的节奏展开。与粦转入附近的小学,四年级二班。班主任是个温和的中年女教师,简单介绍后让与粦坐在靠窗的位置。同学们对这个安静的新生有些好奇,但很快被其他事情吸引——期中考试临近,大家忙着复习。

      与粦很快适应了新学校的节奏。他话不多,但听课认真,作业工整。课间大多坐在座位上画画或看书,偶尔有同学来搭话,他会礼貌回应,但不会主动加入游戏或讨论。这种安静让他显得有些疏离,但也避免了麻烦。

      周五放学后,载映难得准时来接他。走出校门时,与粦看见父亲站在街对面的银杏树下,手里提着公文包,正低头看手机。阳光透过半黄的叶子洒下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阿爸。”与粦走到他身边。

      载映收起手机:“今天怎么样?”

      “很好。”与粦说,“数学小测验,满分。”

      载映点点头,眼里有很淡的笑意:“想吃点什么?庆祝一下。”

      与粦想了想:“回家做吧。买了排骨,可以炖汤。”

      “好。”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面包店,橱窗里陈列着刚出炉的糕点。载映停下脚步:“买个小蛋糕?”

      与粦看了看那些精致的蛋糕——奶油裱花、水果装饰,和他以前在济州岛吃的朴素蛋糕不一样。他摇摇头:“不用了。”

      但载映已经推门进去。几分钟后出来时,手里提着一个小纸盒,里面装着一块栗子蒙布朗,顶端的栗子泥裱花做得很精致。

      “偶尔一次。”载映说。

      与粦接过纸盒,小心地提着。栗子的香气透过纸盒缝隙飘出来,温暖香甜。

      ………………

      到家后,与粦系上围裙准备晚饭。载映在客厅处理工作邮件,偶尔抬头看向厨房——儿子站在小板凳上,动作熟练地洗米、洗菜、切排骨。锅里的水烧开后,与粦把焯过水的排骨放进去,加入大蒜、姜片,调到小火慢炖。

      汤在锅里咕嘟作响时,与粦开始洗菠菜。水声哗哗,他洗得很仔细,每片叶子都翻开冲洗。载映看完最后一封邮件,走到厨房门口。

      “需要帮忙吗?”

      “快好了。”与粦说,“阿爸摆碗筷吧。”

      简单的一餐:排骨汤、蒜蓉菠菜、米饭。汤炖得奶白,香气扑鼻。与粦给父亲盛了满满一碗,又给自己盛了少些。

      吃饭时,载映忽然说:“明天周六,金叔叔约我喝酒。”

      与粦抬起头:“金叔叔胃好了吗?”

      “看起来好了。”载映夹了块排骨,“他说要回请上次的饭。约在小区里的居酒屋。”

      与粦点点头,继续安静地吃饭。过了一会儿,他说:“那明天晚饭我做清淡点。金叔叔胃不好,不能吃太油腻。”

      载映看着儿子,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嗯”了一声。

      饭后,与粦洗碗,载映切了那个栗子蒙布朗。蛋糕很小,两人分着吃刚好。栗子泥细腻微甜,奶油轻盈不腻。与粦小口吃着,珍惜每一口。

      “好吃吗?”载映问。

      “嗯。”与粦点头,“和济州岛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更……精致。”与粦想了想,“济州岛的蛋糕实在,这里的蛋糕漂亮。”

      载映笑了,很淡的笑容,但真实:“各有利弊。”

      收拾完厨房,与粦回到房间写作业。周末的作业不多,他很快完成,然后拿出那本深蓝色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他写下第二篇日记:

      2005年11月18日晴

      新学校第一周结束。同学大多友善,但还不熟悉。数学老师讲课很清楚,音乐教室有架新钢琴,下次音乐课可以去弹。

      阿爸说明天和金叔叔喝酒。金叔叔看起来是好人。

      阳台的橘子籽还没动静。阿爸说耐心等待。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窗外传来隐约的音乐声——不知道哪户人家在放歌,女声清澈温柔,旋律简单但动人。与粦侧耳听了一会儿,直到歌声结束。

      他合上笔记本,从书包里拿出音乐课发的乐谱。这周学了简单的视唱,他对着谱子轻声哼唱旋律,手指在桌面上无声地打着拍子。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像首尔银杏树的叶子,黄了又落,落了又长新芽。与粦适应了新学校,载映适应了新工作,金成勋成了他们生活中的常客。

      起初只是周末偶尔上来坐坐,后来变成每周两三次,最后几乎天天来报道。原因很简单——与粦发现金叔叔胃不好还总忘记吃饭,于是每天晚饭都会多做一份,装在保温饭盒里。有时候是简单的拌饭,有时候是热汤,有时候是蒸蛋。

      第一次收到饭盒时,金成勋很惊讶:“这是……”

      “与粦说您胃不好,让您按时吃饭。”载映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但金成勋看见他耳根有点红。

      “谢谢。”金成勋接过饭盒,打开时热气混着食物香气扑出来。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笑了,“柳先生,您有个好儿子。”

      那天之后,金成勋开始带东西上来——有时是水果,有时是点心,有时是工作上的趣事分享。渐渐地,301室和501室之间的那两层楼梯,成了某种无形的纽带。

      一个月后的某个周五,金成勋抱着一架旧电子琴敲开了门。

      “朋友搬家不要的,”他把琴放在客厅角落,“放着也是放着,与粦xi要是无聊了可以玩玩。”

      与粦看着那架琴——比学校音乐教室的小,但比玩具琴大,黑白琴键有些泛黄,但看起来很结实。

      “谢谢金叔叔。”他认真鞠躬。

      “别客气。”金成勋揉揉他的头发,“弹着玩就行。”

      起初与粦真的只是弹着玩。放学回家做完作业,他会坐在琴前,照着音乐课发的简单谱子弹一会儿。金成勋偶尔会指点一二——“这里手腕放松”“那个音是升fa不是fa”——但从不强迫他学什么。

      日子就这样滑到十二月。首尔的冬天来得又急又冷,暖气开得很足,窗玻璃上总是凝着水珠。

      与粦转学已经一个月了。他依然安静,依然没什么朋友,但已经习惯了新环境。数学老师很喜欢他,因为他的作业永远工整正确;音乐老师也注意到他,因为他的音准好得惊人。

      周五的音乐课,老师教了一首新歌。与粦学得很快,下课时已经能完整唱下来。放学路上,他轻轻哼着旋律,脚步轻快了些。

      那天晚饭时,金成勋没来。

      与粦看着桌上多出来的那份饭盒,又看看时钟——七点半,往常金叔叔最晚七点就会来敲门。

      “阿爸,金叔叔今天不来吗?”

      载映看了眼手机:“没发消息。可能加班吧。”

      与粦点点头,但吃饭时总忍不住看门口。八点,八点半,金成勋还是没来。

      “我上去看看吧。”与粦放下碗,“把饭盒给金叔叔送去。”

      载映想说什么,但看着儿子认真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穿外套,别待太久。”

      ………………

      五楼的走廊比三楼安静。与粦抱着保温饭盒,轻轻敲了敲501的门。

      里面传来模糊的应答声,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金成勋穿着居家服,头发有些乱,眼镜歪歪地架在鼻梁上,手里还拿着一叠纸。

      “与粦xi?”他愣了一下,“怎么上来了?”

      “金叔叔没来吃饭。”与粦举起饭盒,“我给您送上来。”

      金成勋这才想起时间,拍了拍额头:“哎一古,完全忘了。快进来,外面冷。”

      与粦脱鞋进屋。金成勋的公寓比他们家稍大,但更乱——沙发上堆着资料,茶几上散落着策划案草稿和修改意见,角落里那架给与粦的电子琴旁,还搁着半杯冷掉的咖啡。

      “叔叔在忙吗?”与粦小声问。

      “嗯,有点工作。”金成勋接过饭盒放在桌上,自己揉了揉太阳穴,“一个新人组合的策划案,甲方给的demo和定位有出入,怎么修都觉得别扭。”

      与粦看了看茶几上的文件。他虽然看不懂那些专业术语,但能看出纸张边缘密密麻麻的批注和反复修改的痕迹。

      “是……歌曲的策划吗?”

      “嗯。”金成勋坐下来,叹了口气,“demo本身没问题,但公司给新人的定位是‘清新少年感’,这个demo的唱法和编曲风格偏成熟了。我在想要怎么调整策划方向,或者怎么修改编曲才能匹配。”

      他随手在电子琴上弹了几个demo里的和弦片段,眉头紧皱:“你听,这里,唱腔是不是有点太用力了?和‘清新’的感觉对不上。”

      与粦安静地听着。旋律不难听,但确实……有点别扭。像一套正式西装穿在了初中生身上,不是衣服不好,就是不搭。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建议。”金成勋又放了一段录音,“每个部分单独看都没问题,但合在一起就是……没那个感觉。”

      他停下来,看着琴键发呆。四十岁的策划人,做了十几年娱乐项目,第一次遇到这种不上不下的情况——改demo吧,作曲方不愿意;改策划吧,公司那边又坚持要这个定位。

      与粦站在旁边,看着金成勋疲惫的侧脸。他想起在济州岛时,金阿嬷教他腌泡菜——有时候配方都对,但味道就是差一点,这时候需要“感觉”。

      “金叔叔,”他小声开口,“我能……听听完整的吗?”

      金成勋转过头:“完整的demo?”

      “嗯。”与粦点点头,“也许听完整了,能感觉出来哪里不搭。”

      金成勋看着这个九岁的孩子,犹豫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反正已经没思路了,听听孩子的直觉也未尝不可。

      “好,你听听。”他打开电脑,找到音频文件,“就这一段,完整的主歌。”

      与粦认真听着。demo里的男声嗓音条件很好,唱功也不错,但就像金成勋说的,唱腔有点太“满”了,每个字都咬得很实,缺少那种轻盈的少年感。

      听完一遍,与粦安静了一会儿。

      “金叔叔,”他小声说,“他唱歌……好像很努力。”

      “努力不好吗?”金成勋问。

      “好。”与粦想了想,“但有时候,太努力了,会让人忘记听歌的感觉。就像……就像我写作文,如果只想用漂亮的词,反而写不出真正想说的话。”

      金成勋愣住了。他重新播放那段demo,这次专注地听唱腔。

      确实。演唱者在努力展示技巧,每个转音都处理得很精致,每个高音都稳稳上去——但也正因为太“稳”了,失去了那种青涩的、不确定的、属于少年的质感。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唱?”金成勋轻声问。

      与粦摇摇头:“我不知道。但如果是我们班同学唱歌……不会这么用力。可能会轻一点,有时候音不准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开心地唱。”

      他顿了顿,补充道:“阿爸说,做事情要放松,太紧张反而做不好。”

      金成勋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放下笔。

      “与粦xi,”他的声音很轻,“你刚才听的时候……能听出他哪里音不准吗?”

      “嗯。”与粦点头,“第三句结尾那个音,稍微低了一点点。还有bridge那里,和声和主旋律不太搭。”

      “你能唱出来吗?就唱主旋律。”

      与粦点点头,清唱了一段。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金成勋原本只是随便听听,但听着听着,眼睛慢慢睁大了。

      与粦唱出来的旋律……和demo里一模一样,但感觉完全不同。他的声音更松弛,有些地方甚至故意唱得随意一些,反而有了那种自然的少年感。就像把紧绷的弦稍微松了一点,整首歌突然就活了。

      “停。”金成勋突然说。

      与粦停下来,有些不安:“我唱错了吗?”

      “不。”金成勋拿起笔,在策划案上快速记着什么,“你唱得……很对。就是这种感觉。”

      他重新播放demo,这次对照着与粦刚才的唱法听。问题果然在演唱方式上——不是技巧问题,是表达问题。

      “与粦xi,”金成勋关掉音频,认真地看着他,“你刚才唱歌的时候……没看谱子吧?”

      “听了两遍,就记住了。”

      “全记住了?”

      “嗯。”与粦点头,“旋律不长。”

      金成勋沉默了几秒,然后站起身,走到电子琴前。

      “我们来玩个游戏。”他说,“我弹几个音,你告诉我是什么音,可以吗?”

      与粦点点头。

      金成勋让他背对钢琴坐下,自己弹了一个单音——中央C。

      “Do。”与粦几乎立刻说。

      金成勋又弹了sol。

      “Sol。”

      再弹mi。

      “Mi。”

      都对了。金成勋开始弹双音,弹和弦,弹短句。与粦全部答对,连那些细微的半音变化都能准确分辨。

      十五分钟后,金成勋停下来。客厅里只有暖气片的嗡嗡声。

      “与粦xi,”他的声音有些哑,“你一直都能这样吗?听一遍就能记住音高?”

      与粦点点头:“音乐课老师说过我音准好。”

      “不止是好。”金成勋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这是天赋。很特别的天赋。”

      与粦不太明白“天赋”是什么意思,但他从金叔叔的眼神里看到了很认真、很郑重的东西。像父亲第一次带他去海边看磷光时的那种眼神——好像发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我……”与粦小声说,“这很奇怪吗?”

      “不奇怪。”金成勋笑了,笑容很温柔,“是礼物。你很幸运,有这样的耳朵。”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载映站在门外,手里拿着外套:“与粦,该回家了。”

      金成勋站起来开门:“柳先生,正好有事想跟您说。”

      载映走进来,看见茶几上摊开的策划案和电脑,还有电子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刚才与粦帮我听了一个demo。”金成勋说,语气比平时正式,“柳先生,您知道与粦xi有绝对音感吗?”

      载映愣了一下:“绝对音感?”

      “就是能准确分辨任何音高的能力。”金成勋解释,“很少见的天赋。而且他不仅听音准,对音乐表达的感觉也很敏锐。”

      他指了指电脑:“这个案子我纠结了一周,与粦xi听了一遍,就指出了问题所在——不是旋律不好,是演唱方式不对。”

      载映看向儿子。与粦站在电子琴旁,手指无意识地摸着琴键,眼神有些不安,好像在担心父亲生气。

      “阿爸,”他小声说,“我只是……帮金叔叔听了听。”

      载映沉默了很久。他看着儿子,又看看金成勋,最后目光落在那架旧电子琴上。琴键有些泛黄,但很干净,显然被认真擦拭过。

      “所以呢?”他最终问。

      “所以……”金成勋斟酌着词句,“如果与粦xi有兴趣,也许可以让他接触更专业的音乐环境。我有个朋友在录音室工作,有时候会带感兴趣的孩子去体验,听听专业设备里的声音。”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体验,不强迫。如果与粦xi喜欢,就多接触一点;如果不喜欢,就当去玩了。”

      载映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首尔的夜景。远处的霓虹灯闪烁,像另一种星辰。

      与粦走到父亲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阿爸。”

      载映低下头。

      “我想去看看。”与粦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就一次。”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里面有小心翼翼的期待,像夜里海上初现的磷光,微弱,但固执地亮着。

      载映看着那双眼睛,想起济州岛的海,想起那些独自发光的夜晚。许久,他点了点头。

      “一次。”他说,“但有两个条件。”

      与粦的眼睛更亮了。

      “一不能影响学习,二不能有压力。”载映重复着说过的话,“只是玩,不是正式学习。明白吗?”

      “内!”与粦用力点头。

      金成勋笑了:“那就这么说定了。下周我联系朋友。”

      那天晚上与粦回家后,在日记本上写了很多。写到手指发酸,才放下笔去洗漱。

      睡前他照例去阳台看花盆。月光下,泥土表面似乎……松动了一点。非常细微的变化,可能只是错觉。

      但他蹲在那里看了很久。

      “快点发芽啊。”他小声说。

      回到房间时,载映站在门口。

      “阿爸?”

      “早点睡。”载映说,然后顿了顿,“……你唱歌,很好听。”

      就一句话,很短。但与粦愣在那里,耳朵慢慢红了。

      “谢谢阿爸。”他小声说。

      门轻轻关上。载映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最后归于安静。

      他走到客厅,看着角落那架旧电子琴。琴盖已经合上,但刚才儿子唱demo的样子还在他脑海里——闭着眼睛,表情专注,声音干净得像从没被污染过。

      也许该让他试试,载映想。也许磷光不该只藏在深海里,也该让人看见它的亮。

      窗外,首尔的冬夜漫长而安静。城市睡着了,但有些微光正在悄悄亮起。

      在土里。
      在声音里。
      在某个孩子清澈的眼睛里。

      时间会带它们去哪里?
      谁知道呢。

      但至少今夜,有人发现了一颗会发光的种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5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定一下具体更新时间… 一周4-5章常规更新,每周三周四固定请假(满课日) 7500字以内码完定时7点更新 同章加更至9000字及以上的大概是距离上一更的隔天早7更新 不同章加更的话就是同天晚上22点前发布二更 排雷: 因为了解程度不同所以出场戏份多少不定,想看爽文的朋友请有缘再见 蠢作者没有明确的粉籍,solo追星全是墙头,祝大家追星快乐 开文仓促,一切的一切请多关照,感谢您的停驻,祝现生顺利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