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凶之兆》北有渔樵

28、第 28 章

　　此言一出，近乎哗然，连艾葉和庸城城主都愣住了。

　　前者是因为这么多年从未听温灵芝说起过，就连血祭这一条，都是艾葉设计从陆无明口中得知；后者则是过于相信三遁署和学府的能力，加上温灵芝的确被牢牢捆绑，别说生前，就是死后她依然呆在内城。
　　若能破阵，何苦如此？

　　“你既然知道破阵的办法，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吴绪眉眼压低，目光落在内城的石板路上，这些石板经过打磨，形状大小几乎一模一样，铺在脚下踩实了严丝合缝，此刻却有一条条裂痕在吴绪脚下漫延，裂痕的尽头全都指向了温灵芝。

　　吴绪此言也是旁人心声，一瞬间几乎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温灵芝身上，就连艾青榆也抬手示意所有人暂退，只包围，不再采取进攻手段。

　　“因为愧疚，”温灵芝依旧看向吴绪，但这话各人听来各有滋味，“当年我自觉后商与庸城税赋太重，贪腐成风，逼人卖儿卖女，而一纸卖身契签下人便不是人，主家把奴仆打死打残也属常事，律法明文这些人数‘货品’范畴，主家、乡绅有权力处理货品，此类案件不属衙门管辖，自然也无处可告。”

　　温灵芝这番话说得是几十年前那场内乱的由来，后商阶级森严，除了卖身契，还有下九流的贱籍，没有地的佃户都不能算人，别说打死一两个，就算十几二十个扔衙门口也没人管，最多就是拖去乱葬岗时骂两句。

　　这种情况并非一天形成，细想来倒是跟司天学府收生分院，择优鄙劣的时间刚好能对上。

　　百姓苦惯了，苛政之下也能勉强过活，直到天灾人祸接踵而至，那年也不知为何，从年初开始各地大旱，苗种下去不消两日就会枯干，水流又被乡绅截断留作自家使用，大部分人难以灌溉。
　　好容易盼来雨季，又连下整月不止，河道被冲垮，麦苗也都烂在了地里，很多人因此无家可归，浮尸两步一具，要么跟土石搅在一起，要么被树木拦腰撞断，还有混入牲畜堆中，泡得肿胀发臭，看不出是人还是其它。

　　洪涝之后是疫病，寻常十文能吃两日的方子被哄抬到一两一日，文帝倒是也想过赈灾，放粮施粥，开设药堂，可那些年正值人形木甲在各处推行，军费冗杂，根本不够，动不动就要增，就要涨，文帝和各城主用度更是毫无节制，最多时半月支出就有万两白银。

　　朝廷紧巴巴，半个子都舍不得往外拿，就只能拆了东墙补西墙，让未受灾的城镇增赋增税，再杀几个乡绅和贪官，贱籍不是人，这种时候乡绅贪官又何尝是人……到最后就温灵芝看到的，连外城那些还算有些田产，有些积蓄的百姓都快要活不下去了，这种程度都不造反是圣人。

　　因此一开始温灵芝并不认为叛军有错，她甚至还在暗中提供了援助，为了不与之交手，温灵芝这才带着温素雪离开庸城不告而别。

　　然而事不如愿，离开庸城之后短短几年，叛军管理混乱，治军不严的现象越发严重，温灵芝发现他们甚至没有统一的惩处条文，要么过于严苛，多吃两口饭也要乱棍打死，引发哗变，要么纵容无度，烧杀抢掠根本不管，使叛军所到之处声名狼藉。

　　苛政之下是钝刀子割肉，十天半月，一年两年才活刮至死，战乱之中是刀斧无情，朝不保夕，谁也不知明日冲进村的是救星还是阎王。

　　走了一路民不聊生，庸城辖下各县、镇、村庄受难最为严重，温灵芝很清楚这是因为大祭司缺位，百姓少了护城大阵的庇护，也逐渐意识到时机不对，这场内乱继续下去，无论失败或成功，都只会民不聊生。

　　而她也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骨肉分离，不得自由就是温灵芝该付出的代价，她要永生永世留在庸城，化作城中一缕风，一滴水，一颗草，以此赎罪，只是没想到艾青榆既恨她不顾多年情谊，在庸城万难之际弃城而走，又想断了她所有后路和念想，不久之后竟派人追杀温素雪，最终导致青檀村村破人亡。

　　“呸，”吴绪咬牙，“我最恨你这种自以为是。叛军起义在当时没什么不对，你支持他们，不愿为敌也没什么不对，后来的事谁也无法料定。你明知回到庸城之后会受重罚，却仍施以援手，并最终促成无名山之约，匪首就戮，否则双方继续交战于民无利，损失会更加惨重。”

　　“温灵芝，你是不是有病，自虐赎罪让别人伤心很高尚吗？何况你有什么罪要赎，一个在当时看来完全正确的选择而已，我只是眼高于顶一心求道，没看见民生多艰，若是看见了，也会这么做，还更狠更绝，说不定自己当匪首。何况远有文帝，近有城主，哪个没有错事一堆，哪个错事不死人，垒起来的尸体能接天了吧。”

　　“你都要赎罪，他们不是连生都不该生下来。”

　　吴绪这话相当冒犯，将庸城城主，后商文帝都骂了个遍，说完她冲天拱拱手，又冲艾青榆拱拱手，就算是敬过了。艾青榆倒是很了解她，只提醒，“慎言”倒没怎么责怪。

　　温灵芝被江天心骂完被吴绪骂，骂的声音、语气和方向还各不相同，小姑娘稚嫩，读过些浅显的书，但还算客气，吴绪就是一点面子都不肯给，劈头盖脸没完没了，温灵芝抿着个嘴，耳朵都要被她吵聋了，还是垂手而立乖乖领骂。

　　她已经明白，这是用一个错误去弥补另一个错误，最终又牵累了不少无辜。

　　温灵芝还偷偷瞥了一眼艾葉脸色，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清楚……总觉得也该挨她一顿骂才对。

　　然而艾葉却没有生气，至少面上看不出来，她是个浓墨重彩的人，眼角眉梢总是挂着喜怒，很少有这样空茫茫的表情。

　　海眼都因为她心境变化猝然坍塌，散成一抔水渗进了泥土中，困住温素雪的水牢也因此溃散，伯奇终于能欺身而上，它张口欲吞，却被温素雪轻轻点了下额头，伯奇呜咽一声，竟瞬间倒戈，它环绕温素雪一周，并让其坐在了自己背上。

　　温素雪像一只被欲望驱使的傀儡，她眼虽不盲心却盲，在场之人包括江天心和温灵芝在内，她全都认识，却一个都不在乎。

　　“我要……干什么？”被欲望驱使，却又不明白这欲望是什么，唯有茫然空洞，世间万物填进来也只得石子落海一声响，温素雪垂目看了看战场，随后拍拍伯奇，像是要往城外走。

　　她此刻的状态十分古怪，既似妖鬼的无情又无妖鬼的疯癫，只要不挡在她身前，温素雪对滥杀无辜兴致缺缺，只是一心要离开这里。不知为何，她对此处厌恶的很。

　　在如此混乱的局势下，艾青榆始终置身事外，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此事若不涉及温灵芝和艾葉，就算内城闹翻了天，也自有旁人去处理，事后才会惊动艾青榆，他毕竟是一城之主，纵使不如文帝，在地方官员眼中也是权力在握，生杀予夺，哪敢动不动闹到他面前。

　　但既然来了，他便一个都不想放过。

　　艾青榆摆了摆手，他身边一直站着两个人，一个身着黑色铠甲，另外一个作青衣文士打扮，见城主令下，两个人同时挥出旗语，护城军立刻如海分开，被他们挡在身后的人形木甲终于派上了用场。

　　虽说时间推移，这么多年过去人形木甲已经成了护城军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因造价高昂，维护困难，即便都城月凉也只占了总数的三成。艾青榆在这方面没有太大的攀比心，因此庸城的人形木甲最少，护城军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他府上更是寥寥三具。

　　一直跟着艾葉的木甲也不是艾青榆所赠，而是当年温灵芝赠与她母亲的，大祭司所学甚杂，偃术是其中之一，前后耗费三年之久才得这一具，刚完成没多久，桑柏儿就因刺杀城主失败自刎而亡。

　　护城军中的人形木甲当然不能三年造一具，它们大部分是统一形制，由三遁署辖下名为“照野寺”的衙门负责，照野寺又分东西两苑，东苑制造，西苑维修，为了减轻重量，大部分是木质，关节处替以金银铜铁，内置燃炉，以符纸和碳火作为驱动，高度统一在七尺，穿上铠甲混在护城军中，并不显眼。

　　而这些木甲说是人形，仍是有一定差距，它们没有痛感不知疲倦，全身上下至少雕刻有二十道符文，跟护城大阵一样，不同的符文，不同的数量进行组合，可以有成千上万种变化，因此护城军中的木甲阵极难对付。

　　此时挡在温素雪面前的却并非普通木甲，它们跟青衣文士一样，穿着浅色长袍，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甚至还用人皮做了面孔，除了露出衣服的关节是球状或榫卯结构外，其它几乎与常人无异。

　　这些木甲人一共六具，胸前绣着的团纹就是“名姓”，其实也不算名姓，准确说法是“称谓”，分别为“甲乙丙丁戊己”。

　　它们一出现，连吴绪都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