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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往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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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接近两人身边,争执声便呜呜咽咽地传了过来,至此,金意且也看清了在这里的到底是谁。
只见二人皆是粗布麻衣打扮,脸上、头发上皆是脏兮兮地沾满尘土,其中一个还盖着半个破帽子,但此刻帽子丢在地上,玉雪芝的整张脸暴露无遗,她的身后,丽锦正死死拽住自家小姐,边拽边用手捂紧小姐的嘴巴,防止她喊出声来。
双方都用了十成的力,因此都没发觉越来越接近的少年,不过,到底一个是养尊处优的小姐,一个是干多了体力活的大丫鬟,玉雪芝被丽锦死死钳在怀里,挣脱不开。
“让我。。。过去,我。。。要去救。。。他们,放开。。。我。。。”泪水溢出得太多,让她的哭喊声几乎难以察觉,听了好一会,才知道她嘴里喊着些什么,大概是想冲出去救人,只是被丫鬟拦住,心内焦急万分。
那丫鬟丽锦也是憋着一口气在拦,她何尝不想出去救夫人和小少爷,可是宋府所有人都将表小姐的性命交到自己手上,就算拼了自己这条命,也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可下一秒,这两人还是发现了不断接近的少年,黄永灿的队伍已经离开,巷外看热闹的人群也逐渐散开,但并没有人留意到此处的动静,他们本就用尽全力,刚一抬头,碰见一位少年站在二人面前,任谁都会傻眼。
丽锦不觉松开手,雪芝立刻捕捉到,眼见着她就要开口高声喧哗,意且像被人猛砸了下后脑勺,竟鬼使神差般用手去捂她的嘴,随即丽锦也回过神来,丢下满肚子疑问,和少年一起将玉雪芝拖进了深巷。
原来这么多天,主仆二人一直藏在东坊桥洞下头,东坊水系发达,几乎隔一段便有一座石桥,因此藏个把人避过巡兵追捕还是很容易的,意且随着丽锦钻到一处僻静桥洞底下,雪芝早已失去浑身力气,昏昏沉沉躺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双眼布满红血丝,眼神异常混沌,嘴里还一开一合不知喃喃些什么,为防止她逃跑,到了目的地丽锦便将她双手牢牢束缚住,对此雪芝习以为常,安静地仿佛一具死尸:她已经被绑了许多日!
表明了身份,丽锦这才放下戒备,突然开始捂嘴啜泣,她背对小姐,哭又不敢哭得太大声,边哭边将脸上豆大的泪水拭掉,以免留下泪痕叫小姐见了伤心。
意且又再度被攥紧了心脏,相顾无言间他不断留意玉雪芝的状况,可对方一直保持着那种混沌的状态,就算唤她名字也喊不回来,此刻意且突然觉得:母亲的死也不失为一种解脱!可有了这个念头后,罪恶感却悄悄攀上他的心弦,搅得五脏六腑都不舒服。
随着丽锦暗暗打着手势,他知道玉雪芝从张府出事后,便陷入这样的境地,如今,为逼她出来,还连累了夫人和小少爷,这种事,恐怕放在谁身上都不会好过。
等到情绪平复,他和丽锦双双商量妥当,如今城门紧锁,逃是逃不出去了,只能一个桥洞一个桥洞地来回躲藏,等到风头差不多了再想办法出去,跑得越远越好,至于宋家母子,他回去找父亲商量商量,看看可有什么办法。
“谢谢你,小少爷!”分别前,丽锦衷心感谢道,意且的出现无疑给了她莫大的鼓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有人愿意仍愿意帮助她家小姐脱险。
宋府的事闹得确实有些大了,一来宋杜是前朝尚书令,惠帝还指着他为己所用,二来黄永灿说得那些话又太过张扬,不免让人质疑新王朝是否个个都像他一样蛮横,给都城的百姓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
不过,母子俩仍是没有回家,而是被接入宫中,美其名曰和宋杜团聚,恐怕陛下也是急了,他极希望能在登基之前找到玉雪芝的下落,于是也默许这样威胁的存在。
平平安安过了几天,这日意且来桥洞送饭的时候竟意外发现两个人都不见了,顺着丽锦给他指的几处找过去也是不见人影,他脑中瞬间“轰隆”爆开了,令人绝望的窒息感促使他丢下食篮在城里发疯似地寻找。
越过一列列巡兵,以及开始外出正常过活的百姓,她终于在宋府外的小巷里发现了躲在暗处的丽锦,丽锦显然是疯了,雪芝趁着她睡着的功夫,解了束缚逃出去了,她找了半宿也没找到对方踪迹。
“我以为她会来这里看看,可等了好半天也不见小姐身影,小少爷,怎么办啊?!我家小姐丢了!”丽锦眼见着就要不好,浑身颤抖不知所措。
两个人几乎把整座城都踏遍了,也没寻到熟悉的身影,甚至两人去了宫门口,和那守门的侍卫套近乎,也没半点消息,暮色将晚,回到桥洞仍是没见着半个人影。
意且只好在心中暗下决定,拉着丽锦便去了找自己的父亲金旱,那日听了黄永灿的调令,金旱、洪达净和瞿敖三人目下正在黄的军中效力,每日到西坊的巡兵军营里头点卯。
两个人就这么一路朝着西坊进发,西坊都是大片的荒郊,很适合军队驻扎,自破了城,那帮可恶的巡兵便一直宿在那里,将丽锦留在市集,他独自一人闯了进去,拦门的兵丁实在蛮横,眼见着皮鞭就要招呼到他身上,幸亏路过的瞿敖认出了他。
金旱正在帐里烦恼,见儿子金意且被瞿敖拎了进来,微微怔了片刻,还以为是府中的老父亲出了什么事。
瞿敖也是着急赶回家,打了声招呼人就离开了,意且等不了片刻,竹筒倒豆子般把玉雪芝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他还没说完,父亲倒是打断了他:“你要找的那位小娘子目前就在这里被拘着,她是先你们一步来的军营,我还没来得及派人去宫里通知。”金旱当然知道其中发生何等惨烈的事,可军营里都是黄永灿的手下,就算他想救人也难如登天。
沉默了片刻,意且忽然跪倒在地,捂着满脸的泪水喃喃道;“父亲,求求你救救她!她太惨了,救救她好不好!”
金旱心中像塞满了万般的苦,他猜不到儿子对那女子的感情,只以为是因家中同遭变故,儿子执拗地想要救人,于是蹲下身,将手覆在意且肩头,复又重重拍了拍。
下一秒,金旱的口中缓缓吐出令人无比绝望的消息来:“今早,宋大人在宫中自戕了,听说宋夫人在入宫后不久就死掉了,还有他家小公子,到现在也不知死活。”
那声音明明就在耳边,此刻却像是飘忽于九霄云外一般,意且捂紧胸口,感到强烈的窒息,他大口喘着粗气,可浑身闷得要命,一幕幕的悲剧在他脑中不断重现,最后落在母亲来回打晃的双脚上。
风雨飘摇,可奈何人命如草芥!
狂徒陌路,又到底身死了无痕!
黑暗笼罩上来,他从一汪哀伤里抬起不甘心的眼眸,虽遭遇命运的围追堵截,可他这次必要保下心里最后一丝留恋!
玉雪芝此刻被关在临时隔出来的监牢里,关于将军为何要抓这个女子,具体原因没人知道,毕竟她独自过来表明身份的时候,外人只能窥见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和泥泞不堪的脸颊,草草收监后,下一步就该金旱亲自去审,问情其中来龙去脉,然后着人禀明将军。
因此,意且被父亲带着悄悄走入帐中,玉雪芝正萎靡着缩在角落,她脚上的鞋不知丢在了哪里,一双脚丫被踩得乌黑一片,大概是她偷跑出来后,先后去了好几个地方,又不知道舅妈和小弟被送进了宫,这才深一脚浅一脚来到黄永灿驻扎的军营,想要用自己换回两个亲人。
见有人进来,雪芝赶紧爬了过来,她双手攥紧铁条,大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道:“宋府的母子在哪里?快放了他们!”哪里还有平日端庄娘子的样子,和那尊玉像更是无法比拟。
这样不行!见不到亲人,她绝对不可能离开,对了,丽锦,丽锦还在外头,得找她商量商量。
意且忙找父亲领了腰牌就要奔出去,着人报告将军的事金旱只能拖到明早,他们已经剩不下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于是一路狂奔,甫一到达集市,就拼命呼唤丽锦的名字。
万籁俱寂中,衣衫褴褛的婢女从草窠中钻出,急慌慌来到他的身边,在得知小姐下落后,几乎快要急疯:“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她身边离了人,也不会自个跑出去,这叫我怎么跟夫人和老爷交代!”
“不用交代了,你家夫人,还有老爷,都已经死了。”
“。。。。。。”
方才还聒噪的丽锦登时停下了动作,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少年,最终挪到那两片缓缓叙述经过的唇上,两个人的死被这少年轻描淡写地几句批完,丽锦只觉浑身的血液干涸了,她先是低下头轻笑两声,而后又被巨大的悲怆压到地上,双手撑住坚硬的泥土,眼泪不可遏制地涌落下来。
府里那些仆从多半是漂泊的孤儿,宋夫人每回在路上遇到,都会慈悲地带回来一两个,供他们吃和穿,甚至打骂和苛责都不曾有过,这样好的人,这样好的一家人,竟个个不得好死!
她哭得脑袋昏沉,却还是挣扎着,朝看不见的,自己以为的宋府方向深深拜了拜,等拜完后她突然止住了哭泣,仿佛一条被截断了流的河水,再挤不出一滴水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前哭得太狠,她双眼瞪得老大,两颗眼珠却小了一圈,意且心中一凛,随即便听见丽锦沙哑的嗓音:“小少爷,带我去军营,我有办法救出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