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焚》醉卧皮沙发

45、往事（二）

　　金意且在街上狂奔，他一身孝服，脸色却是少年不该有的悲戚之色，母亲刚死没有多久，父亲又跟着大病一场，爷爷更是自不必说，因这变故，府里下人走了将近大半，万幸的是，留下来的都是尽心侍奉的老仆，倒也十分忠心。
　　母亲的尸体停在府里，一直发不了丧，前两天新帝命人传了旨，说是准许金府发丧，但不许过重操办，字里行间都是让他们家将人草草烧了了事，可笑，这样的旨意在外人看来竟是天恩浩荡了！
　　意且的父亲跪着接了旨，他好像突然被人抽干了精气神，变故加上卧病，原本结实的身体不免瘦削，头发也白了一层，散开时里头都是晃眼的白，意且实在受不了这般打击，他只好每日出去帮着抓几副药回来，借此避一避心头的哀伤，他仿佛也跟着老了一些，少年心智的意气风发，才挥斥几年便速速收尾。
　　今日回来的晚了些，有几味药材不太好找，城门关闭许久，来往通商皆不方便，他跑遍了整座都城才勉强凑齐，往回赶的路上，浓重的焦糊味伴着冲天的火光，将都城一侧照得明亮，这是哪里走水了吗？
　　突然一下子热闹起来，那些紧闭屋门的百姓不免探头出来，看看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东坊一处宅子烧起来了，意且的家也在东坊，他火急火燎地往家赶，那阵火光却在路口劈了叉，延伸至另一个方向。
　　又是一阵叛军的军队，当中簇拥着位长髯铠甲将军，那将军跨坐白马之上，意气风发间满脸又都是肃杀之气，只一味眯着眼不去打量周遭被兵丁赶的东倒西歪的蝼蚁。
　　意且不禁缩了缩后脖颈上的冷意，他不认识马上这个人，但很确定父亲就是败在他的手上，甚至被生擒丢入牢狱也是这个人的功劳，想起母亲的死，他的眼眸随即暗淡下来，但恨意跟着翻涌而出，手上捧着的药包都差点被他扔向那长髯将军。
　　“是盐铁副使张大人家！烧起来了！”远处人声一浪接着一浪，传到他耳中的时候，那队伍早已向着皇城越走越远，他突然发懵，朦胧中记起玉雪芝的脸来，推推搡搡间，脚步跟着人群越走越快，最后竟跑起来。
　　果然是张府，他的呼吸凝重万分，拨开围满的人群，黑压压的脑袋始终没人上前，大伙仿佛都在围着这火取暖一般，每一张脸都是木然的，带着些许恐惧，对自家命运的判断以及事不关己的指摘。
　　被照得通红的府门石板台阶上，还洒着几汪鲜血，看那意思，或许是从斩人的佩刀上甩脱下来的，真是奇怪，明明这火窜天得高，可除了木料“噼啪”的炸响，再无旁的声音，府里头没有，府外头也没有。
　　他看到人群散了方才回家，脚步沉重到有些发肿，每走一步都好像要花去许多力气，如今，那位小姐也死了，他这辈子所有的欢愉都被死去的人给带走，母亲带走了大部分，剩下的此刻也没了。。。。。。
　　父亲金旱是三天后被召入宫的，入宫的前一晚，他拖着虚弱的病体和儿子一起，将死去多时的妻子草草送了葬，没有棺椁和寿衣，只有丈夫抱住她的尸体儿子牵着她僵硬浮肿的手，于火堆中化作烟尘。
　　随着金旱的重新振作，金府满府上下皆是找回了主心骨，可父子俩都很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从宫里回来，金旱、洪达净和瞿敖都领了一身新官服，不日新帝也将入主阁台，这场声势浩大的易朝终于隐隐将要划下句点，但杀戮仍是不止，有顺从的官员就有不顺从的，那些被囚于宫中的官员里头，总有几个梗着脖子抵死不从，甚至高声辱骂殿上陛下大逆不道，谋权篡位。
　　闹得厉害的，隔日家中便和张府一样被屠了个干净，仍是那长髯将军黄永灿的杰作，他好像厌透了这帮子前朝遗留的祸害，纵使好友沈岳有意无意地劝说，许色如明着暗着地敲打，都无济于事，往往陛下还没开口，他便自告奋勇风一阵冲出去料理对方府门。
　　这日他们三个正在惠帝殿中议事，关于陛下登基前还要做许多的准备，正说着，出云悠悠走了进来，许色如和沈岳都微微欠了欠身，唯有黄永灿睥睨着眼，他对出云的态度一向如此，始终认为搞暗杀的实在下作，就算同样是为陛下做事也够不上他这正规军的地位，况且他手底下几个将士也曾折在出云手上。
　　“可找到人了？”惠帝问道，张固之被杀那晚，他的夫人已经不在家中，或许是想讨得惠帝高兴，黄永灿并未提前透露玉雪芝的事情，原想着在陛下登基前奉上这位女子，没承想却别人逃掉了，因此盛怒之下，张府一干人等才糟了难。
　　愤怒之余，找人的事情便落在了出云头上，虽说一个女子找不找得到实在无关紧要，但若能在登基前找到，也是锦上添花的一件好事。
　　可出云仍是慢悠悠道：“陛下，臣翻遍了整座都城，仍是没有那位女子的下落，不过人肯定没跑出去，相信假以时日肯定可以找到！”
　　“出云，你让陛下等你到何时？！”黄永灿抢白呛声道，这件事其实因他而起，可他并未有噤声的打算，那意思简直是要往出云脖子上架把刀。
　　沈岳在下方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口，许色如却是朝惠帝面上打量，随即低头不语，只是静静听着，在场没人接过他的话头，出云也是垂着首将他方才的问语当作放屁。
　　良久，陛下说道：“嗯，再加派些人手，多去隐密犄角旮旯搜一搜，不过记住，千万不要骚扰城中百姓，更不要再伤人性命。”他边说边扫了眼黄永灿，眸子里藏了许多不耐烦。
　　出了殿门，那黄永灿终是按捺不住，大手一挥便拂袖而去，只留下对视一眼的许、沈二人，论才干，沈岳比不上他会打战，论与陛下的关系，许色如也没他这般和陛下从小的情谊，但这样的人，偏偏是副油盐不进的狂傲性格，实在是让人费解。
　　那黄永灿负着手明显带了几分怒气，他与周显结于幼时，父母更是将孤儿周显当作亲身儿子般对待，等到长大，一听说对方要起兵造反，自己毅然决然变卖家产充作军资，如今谋得天下，就杀了几户人家，就这么要跪要罚的，当中到底错了哪步？兄弟俩怎会这般生分？
　　这么想着，他越发感到生气，就连掺白的长髯都失了往日的英气。
　　甫一抬头，前方行走的一群人勾了他的兴趣，那些人分做好几波，个个抱着新发的朝服，有的面露红光聚在一起邀着喝酒，有的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往前走，还有的面容枯槁，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当中一个高大且略有些瘦削的背影叫他认了出来，没错，这人是他曾经在战场上迎面碰上的将领，此人端得十分强悍，和他战了七、八个来回方才让他给生擒住。
　　黄永灿虽然极度自负，可也实在爱才，他自己是从刀尖剑戟中滚过来的，自然晓得存活下来的优秀武官的可贵，这一点倒是和周显不谋而合。
　　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长髯将军”的名号早就遍布都城，那些憧憬未来的官员们见了他纷纷欠欠身子不敢说话，被唤了名字的金旱甫一回头，却是苍老许多的枯槁之色，这不由地让黄永灿微微一愣。
　　洪达净与瞿敖也是面上不好，到底是在战场上厮杀过一番，还败给了他，哪里还能自然说答，不过，新朝将会推着他们往前走，再不适应也无济于事。
　　金旱也是相顾无言，但礼数还是尽到了，不消分说黄永灿的官位肯定高过众人，就算他下一秒拿刀砍你，该做的礼数也得做到，何况他目下还是陛下身边的红人。
　　破城那日，黄永灿几个亲近的副手都折在了城门口，因此他目前身边还得再添些人，不知是出于提拔金旱的目的还是对旧朝官员的恶趣味，他竟直接开口调这三人来自己麾下办事。
　　如今陛下尚未登基，前朝的官员职位也未料理清楚，虽然这些人领了新的朝服，但只是用作登基之日的礼服而已，至于个人官阶职位吗，仍是悬而未决的情形。
　　在这个当口，黄永灿说着要调他们三人过来，那肯定是没法反驳的，于是金旱只好将不满咽下，点头答应，另二人更推辞不得半分，安排好后，黄永灿心情大好，丢下他们自己朝宫外走去。
　　隔日，又发生了件大事，尚书令宋杜宋大人家让人给抄了！依然是“长髯将军”黄永灿冲动之下的擅作主张，似乎是为了逼迫玉雪芝尽快现身，他竟瞒着别人带了队人马直闯宋府，这次没有杀人烧府，而是将宋夫人和独子宋谪绑了出来。
　　有的仆从胆大，抱着夫人和小少爷不撒手，被马鞭狠狠抽在身上，拉扯了好一会，打昏了几个仆从，才将人给拖出来，那黄永灿跳下马，刚走到母子二人身边，满脸桀骜不驯的少年便猛地蹿上来，袖口手臂藏着的匕首瞬间弹出，直冲这将军面上招呼！
　　错愕还未退去，他当下一扭，虎口划过刀尖，被锁紧的手腕生生扎在他的铁护腕上，黄永灿登时有些愠怒，不为被划开的虎口，而是面前少年狠戾的眼神，他心里隐隐觉得，若是不给这小崽子一点颜色瞧瞧，对方日后必定会将匕首送入自己心窝。
　　也不知道哪来的这股念头，但他到底相信直觉，于是反手一拽，那匕首离开护腕生生扎进了少年的大腿里头！“啊！”面前人绷紧的筋肉终于被喊叫卸了下去，瘦削的身子重新摔回母亲身边，立刻便有怀抱与泪水迎上来，将这小崽子护在里头。
　　“给本将军听好了！宋府翁婿张固之涉嫌造反，虽本人已被就地正法，但其妻，也就是宋府娘子玉雪芝仍然在逃，有哪个知道她的下落速速来报，本将军必定重赏，另外为防止宋府帮助逃犯，现将这二人暂时收押，什么时候抓到人什么时候再放出来！”说完，左右两边又来拖人上车。
　　此刻金意且也站在人堆里观望，他们家和宋府相互走动的不多，但这几日死的人多了，不免相互间产生了种悲戚相交的愤懑来，他清楚听见黄永灿高声叫喊的那几句，瞬间身子一凛：原来，原来她竟没死！
　　左顾右盼之下，视线恰好又被身后暗巷两个拉扯的人影给吸引住了，心经驱使他从人群中钻出来，小心地接近那两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