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焚》醉卧皮沙发

47、往事（四）

　　有金旱在军中接应，丽锦很快便站到了玉雪芝面前，主仆间到此再没了旁的话好说，双方都已下定决心，也就没有告别的必要了。
　　帐外天色开始蒙蒙发亮，夜里的寒气也随之收敛了许多，打开牢门，雪芝方才从必死的镇静中露出怯色，她看见丽锦钻入牢笼，俯着身接近自己，立刻便要将她推回去：“你给我滚！滚！别进来！”
　　那丽锦也是个犟的，任雪芝推着，打着，就是不出去，反而咬紧了牙关用手死死撑住铁笼，等到雪芝散了一身力，累得重新蹲下身子抽噎的时候，她极尽温柔地将对方抱住，忽然想起小姐初来宋府的时候，那般怯懦，可没过一年，便成了府里耀武扬威的“孩子王”，她的小姐仿佛天生自带光芒，就连一起长大的仆从小厮，都喜欢跟在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身后。
　　现在想来，自从嫁了人，小姐的脸上便失去了往日的天真活泼，而后诞下芜娘，稚气更是再也不见，如今落得这般下场，谁能不说一句“心疼”呢？
　　“小姐，我跟着你这么多年，一起在府里长大，又一起到张府生活，你怎么。。。你怎么说丢下我就丢下我了呢？”她轻轻拍打雪芝的背，声音却是沉着得可怕。
　　“丽锦，你真的，真的快走！别再跟着我了好不好，出去过你自己的日子，我害死了那么多人，不能再多你一个！”说着，雪芝就要对着站在帐边的金旱磕头，“这位将军，大人！你们要抓的是我，是我！求你快让她走！”之后又对着意且，“小少爷，求求你！”
　　她呜咽半晌，终是无人应答，金家父子不忍再看，皆默默背过身去，丽锦却在此时松开了她，将小姐满脸的泪用贴身的内衣揩干净，接着突然双眼发狠，一把将她按在地上。
　　嘴巴和鼻子被人紧紧捂住，脖颈上也传来吃痛的压迫，她仓皇地盯住做着这一切的丽锦，不明就里地正要反抗，可一天的奔波加上思绪的劳累，已经使不了半分力气。
　　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没挺几秒，意识便陷入深沉的黑暗之中，半梦半醒间，她听见耳边一个声音轻轻对她道：“走远一些，别再回来。”接着便再也没了知觉。
　　随后丽锦赶紧松手，她着急地去探小姐的脉，发现还有心跳后，这才平复下来，“小少爷，我家小姐就交给你了，另外，请给我一把匕首。”她对着身后道。
　　送信的小兵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出发，赚回的是一整列皇城的军队，黄永灿打头骑马狂奔，他脸上荡着胜利的笑容，只要将那女子带到周显面前，这么多日的挫败便能全部抹平。
　　翻身下马，门口守卫立刻便迎了上来，他不作理会径直走向牢帐，因一路驾马，半百的鬓角以及掺了白的长髯都染上一层雾霜，来不及擦拭，他打老远便望见了牢帐外站着的一众人等。
　　当中最显眼的三个正是刚来他手下报道不久的金旱、洪达净以及瞿敖，见他冲过来，三人脸上皆是惊惧之色，这倒是让黄永灿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过，他已让突然而至的幸运冲昏了头脑，不愿去想为何帐外立了这么多人。
　　“将军！”众人皆拜道。
　　又是一声“将军”，金旱挡在了门口，他面露难色，跟着单膝着地，双手交叠在额上，一副受死领罪的模样吞吐道：“将军，是臣。。。是臣之过，里头。。。里头。。。”随即众人一齐跪倒，瞬间便让黄永灿的笑容堪堪掩去。
　　他不接话头，绕过埋首的金旱，掀了帘子走进去，只见铁网后头，一个身影绻在地上背对着他，浓烈的血肉腐臭扑鼻而来，熏得人满眼直打晃，但他并未觉得难忍，定眸细观，那人几乎是趴坐在一片血泊上。
　　“转过头来！”帐外的天已是大亮，但帐里还得勉强靠着两条摇曳闪烁的烛火才能看清大概，黄永灿不可抑制地虚着眼，此情此景倒真如鬼魅般让人心慌，于是他越发想要看清面前女子的脸，是否够资格在这血泊中超然脱尘。
　　可转过来的到底叫他心头一惊，哪里还有半分的纯净与肃穆！仿佛恶鬼降临人世，本应是脸的东西全然不见，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划痕遍布其上，竟是没有一片好肉！恐怕若不是那两只疼红了的眼珠，他只以为这女人还拿着后脑勺冲向自己。
　　这时转头的女人颤抖着破碎的唇，颤抖着血肉外翻的皮瓣，虚了虚眼睛，竟是在笑！由轻笑随即转变成大笑，好不容易干涸的条条伤口再度绽开，血沫和鲜血汇聚在一起，顺着下巴滴到地上，他甚至觉得其中几滴飞向了自己。
　　“来人！来人！这是怎么回事？！”他发狠斥道。
　　金旱赶忙进来：“是臣不察，她胸口塞了把匕首，趁着没人的时候，便自己划了脸。”
　　“为什么不检查！为什么没人看着！叫你来就是这么办事的！”说完黄永灿还觉不解气，皮靴狠狠朝着金旱身上剁去。
　　剁了十几脚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忽然牢中的女子一个匍匐，身子闪到铁条面前，她睁大了眼再度望着黄永灿发狠地笑，双手在空中乱挥，那手心里头，也是条条的划痕，有些地方的肉都被齐齐削了去。
　　“来啊！将军快把奴献给你们的陛下！奴还有很多话要和他说，他不想知道新王朝的国运会如何吗？来啊！让奴告诉他！”那嗓音配上这张脸，几乎完全失了作为人的样子。
　　黄永灿倒是丢开了金旱，虽是触目惊心，但他踏过千山万水、绵延尸痕，这世上已经没多少东西可以吓到他了，于是隔着铁条，他一双斩人无数粗硬悍力的手，狠狠掐住了里头人的脸颊：“呸！老子从来不相信鬼啊神啊的，凭你说就能成真吗？我告诉你！你只不过偶然和那尊玉像长得一样罢了，若没有这层关系，早去地府陪你那些家人，哪能容你活这么久，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那个张固之，还有宋杜都是本来就要除掉的，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会死！”
　　敛了敛眸子，这女子终于瑟缩了片刻，但她仿佛越挫越勇，到了这个时候虽是方寸全无也要迎头之上：“将军，和奴打个赌吧！也许过不了几日，将军的家人便会和奴的家人一样，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黄永灿也是发了狠，在这件事上连着几日被周显明里暗里的训斥，好不容易逮到了人却变成这个样子，此刻又被诅咒自己家人的话再这么一激，竟完全失了理智，当下他手指用力，狠狠嵌进了女子面颊的伤口之中，几乎在用蛮力阻住对方说下去。
　　金旱赶紧去扯他的臂膀，但哪里能够轻易叫回一头正在怒极的犟牛，拉扯间，那女人的身子被整个提了起来，伴随着悬在空中的摇曳，她突然像个破布袋一般被甩飞到铁条的另一侧。
　　大概是放弃了生的希望，血肉模糊间，那“破布袋”滚到地上打了好几道弯，四肢直挺挺僵在身侧，乱发下的脑袋也不知磕到了哪处，顿时血流一片，“噗”，呕出一大汪鲜血，看样子竟是快被摔死。
　　黄永灿这时头皮发胀，他突然想起来时要办的事，立刻冲着金旱吼道：“妈的！去叫医官！快去！”
　　顿时，门外站着的那伙人又忙开了，黄永灿在牢前不安地踱来踱去，一方面是对陛下交代的渺茫，一方面他的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来，不为旁的，是为自己家人。
　　救是救回来了，可人也不成了样子，那医官只好叩头不起，面对将军的震怒，他没琢磨过来味便要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恕下官无能为力，如今只能用些烈药吊着人命，但好不好得了还得看这位娘子自己，若是，若是能休整个一年半载，想来也是可以恢复意志的。。。”
　　“他妈的！等不了等不了！本将军要你现在就让她恢复过来！”黄永灿彻底失控了，他身边跪了一圈人，几乎每一个都被他踹了几脚，可能让他满意的竟一个没有，这么多年，在马上驰骋万里也没怕过，没想到这临门一脚，却生出这样的乱子，他的心也随着烛火摇曳起来，怎么握也握不住。
　　玉雪芝醒来时，浑身酸软，她脸上被人盖上惟帽，身子随着颠簸有一下没一下地起伏摇摆，遮蔽天日的树顶提示她已经不在都城之中，坐起身，才发现，她竟坐在辆牛车后头。
　　“你醒啦。”赶车的听见声响开口轻轻说道。
　　雪芝回头去望，从赶车人帽檐下勉强记起，这好像是金府的小少爷，于是，昏迷前发生的事缓缓钻进了她的脑海：“等等！我要回牢里，我要去救人！”说着也不顾车在动，径直蹦了下来摔倒在地。
　　金意且也不着急，他拉了绳停下车，抚了抚老牛的额，方才从车前走到车后，雪芝此刻身子绵软，几乎刚站起来走几步就要摔倒，但还是往来时的路狂奔。
　　“我劝你还是停下来，现在已经回不去了，都城戒严，我好不容易带你出来，就算要进去那帮兵丁也不会放行！”身后人亦步亦趋地跟着，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然而雪芝只是咬着牙，她心里其实隐隐也猜到了什么，但连日来的打击迫使她往前冲，几乎是强按着她的头，她不明白新帝上位为何要灭了一个小小的盐铁副使府，也不明白为了逼自己出来那帮人竟敢当街掳走宋府母子，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只要告诉他们我的真实身份，他们会开门的！”她如是回复说。
　　“那丽锦就白死了！”“轰隆”一下，这句话瞬间便将她压垮，她回过头，然而对方依然不依不饶，“还有宋大人、宋夫人和宋谪，你回去，他们就白死了！”
　　少年的脸从草帽中抬起，那双眸子没有半分冷意，说出的话却似最尖利的匕首猛戳她心，一下一下，没有尽头。
　　终于，那少年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将她扶起：“走吧！你走吧！别回来，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不要再回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