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31、031

　　在规划院，加班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近几年房地产相关行业持续陷入动荡，连带着做建筑的也纷纷往规划部门挤，为了创造高产值，年轻人刻苦做项目似乎也是一种必然。这是李平之连续超过晚上9点还呆在办公室的第六天，本就繁重的任务，加上寻找下落不明的弟弟的心理压力，她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

　　“李平之。”男同事关心地替她收好准备做汇报的图纸，轻声提醒道，“有人找你。”

　　李平之勉强打起精神来，对他道了谢，往赭石色地毯的尽头走去。

　　“是唐翊吗？这么快？”她打开门后，却发现门外站着的是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少年，“你是……？”

　　“李姐姐，很高兴见到你，我叫朱渐。”

　　少年的身高比她低一个头，但他脸上那老成的笑容却让李平之一阵紧张——就像是头顶上司派来监督他们认真工作的间谍。

　　“不好意思，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碰面。”朱渐指着胸前的校徽，说，“不过，李荨之应该认识我。我是他隔壁班的同学。”

　　“啊！”李平之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黑色校服，这才反应过来，“所以你是来……”

　　“我听说他不见了。”几乎是瞬间，朱渐便主导了对话的走势。

　　她的预感果然没错，这个孩子在某方面像极了过度早熟的小大人。他戴着校徽的样子也让人想起前一阵在网上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五道杠”。不过，意外的是，她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他。装点在他眉宇间的正义感比任何一个军人能带给她的还要严肃，是那种妥帖的严肃，而非强行伪装出的浮夸自大。

　　“他现在还没消息呢，让你担心了。”李平之请他进门，还想给他找一杯咖啡以外的饮料，转了几圈，却一无所获，只得倒了一小杯清水，递给他，“抱歉，净是些加班熬夜的人喝的东西……朱渐，你和我弟弟是好朋友吗？”

　　朱渐想了想，答：“算不上，他可能都记不住我的脸。”

　　“诶？”李平之有点惊讶。

　　“我来这里是想问问他的事。”朱渐自来熟地坐在她对面的转椅上，环顾着贴在四周隔板上的小便利签，“关于他在金坞村失踪的起因经过，越详细越好。”

　　“等一下，我有点不明白。”李平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皱眉道，“既然你不是他的朋友，为什么要这么关心他？”

　　“我有自己在意的事。”朱渐正正地望着她的眼睛，语气十分凝重，“这村子，有问题。”

　　李平之微微张开了嘴，想说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在她发呆的时候，朱渐用他成熟冷静的目光打量了一圈办公室里余下的几个同事，李平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稍等一下，我把这些工作转交给别人。今晚你有时间吗？”她拿起椅背上的黄色小皮包，准备和他去外头私聊。

　　朱渐点了点头：“明天是周末，可以。”

　　“嗯……”

　　李平之的神色突然有些复杂。

　　“怎么了。”朱渐抬起头问。

　　他刚毅的眼角与厚重的玻璃镜片重叠在一起，莫名给人以危险的气息。

　　“不好意思，从你身上我感觉到了一股……”她想努力修正自己的措辞，以免暴露出过强的攻击性，“……和金坞村很像的味道。我知道这个说法有点含糊……”

　　闻言，朱渐的表情却毫无变化：“是你的错觉吧。”

　　秋季，前来H市旅行的游客数量锐减，街边上一家不起眼的咖啡店也门可罗雀，只有吧台上负责制作咖啡的男侍从在百无聊赖地独自倒腾她的机器，显然它是出了什么问题，咖啡豆都卡在里面，转盘纹丝不动。

　　“抱歉，咖啡没法点了。”

　　放弃对付它之后，男侍从带着歉意为店里唯二的客人重新送上了点菜单。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终于可以偷懒了的喜悦”，李平之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神经紧张过度。

　　“那就换成巧克力吧，两杯巧克力，一杯橙汁。”

　　她强颜欢笑的样子引起了朱渐的注意。与坐姿靠后的李平之不同，朱渐后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于膝盖前方，也没有跷二郎腿，目不斜视，一副标准三好学生认真听课的神态，而在找出她话语中的违和感后，他也只是朝右偏了偏头，问：“还有别的人要来？”

　　“是我的朋友。”李平之正想解释，当事人就出现在阴云密闭的街道上，隔着玻璃窗对他们挥了挥手，李平之尴尬地笑着，“她到了！她叫唐翊，是个记者，我曾经拜托她搜寻一些关于金坞村的资料。”

　　“原来如此。”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朱渐似乎也对那个戴着夸张巨型墨镜的现代都市女性失去了兴趣。

　　阴雨天还戴墨镜出门，这个人的脑子怕不是有点问题。

　　不过，他所享受的平静在那位女性推门而入的一刻轰然倒塌，她脚下的高跟鞋与水磨石地板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呼吸急促，就像刚进行完一场激烈的马拉松长跑。

　　“啊……总算到了……我要死了，这双破鞋！但是不穿高跟鞋也混不进宴会的会场……那，资料都在这里了。”唐翊从包里掏出一只平板电脑，随手划了几下，摆在二人面前，“才这么几天，找到的东西可能不太够，不过我觉得必须得尽快向你汇报。”

　　“你去宴会做什么？又是找你家的达官贵人求助吗？每次都这么麻烦你，对不起，唐翊。”李平之对她比了个拜菩萨的手势，道。

　　“没事！我习惯了！啊呀，这小孩是谁？”

　　在坐下的前一刻，唐翊才猛地摘下墨镜，愣愣地望着李平之身旁那个标准学霸坐姿的寸头少年。

　　李平之感到有点头大，“他是……”

　　“我是李荨之的同学，我叫朱渐。”朱渐却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对自己来此的原因只字不提，直接开始了严讯逼供般的提问，“你都查到了什么。”

　　唐翊看了看李平之，后者挤出一个微笑表示无辜，她也就懒得在意这些事了。

　　“金坞村最近几十年出现了很多起未能解决的失踪事件。”唐翊放大了平板上的一张图，让他们能看得更清楚，“有新闻登载记录的不多，但，奇怪的是，几乎每一件都与那片竹林有关。”

　　“会不会是山里的路容易走丢？”李平之好奇地问。

　　唐翊耸了耸肩，“就那么点小山头，旁边又有三个村子，没道理都在山上迷路吧？”

　　“倒也是。那片山上有猛兽么？以前是不是有野兽在附近活动来着？比如……狮子老虎之类的？”

　　“嗯……老虎很久以前是有的，但最近三十年应该已经灭绝干净了。”唐翊点了一下屏幕，打开了另一张图，“说起华南虎，倒有这么一桩新闻……”

　　那是一张从旧报纸上拍下来的黑白照片，油墨印刷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但她稍微加了几个智能锐化滤镜，就大概能看出新闻的内容。李平之读了一遍这则新闻，脸上的神色渐渐低沉下来。

　　“山林华南虎袭人事件，现场遗留证件疑为H市民……”她梳理着新到手的信息，“这是什么时代的新闻？居然还牵扯到小混混，这个人是因欠债过多而被迫离家出走吗？然后就去了山里，被金坞村旁的华南虎给吃了？”

　　“不，没找到尸体，所以被认定为失踪案，但是，有一点很匪夷所思。”唐翊特意放大了标题旁的注解图，清了清嗓子，说，“那头攻击他的老虎，被他给打死了。”

　　“什——”

　　李平之受到了严重的惊吓。

　　她抓起平板凑到眼前，想从男子衣冠不整的黑白照片上找出一丝一毫能够证明他身强力壮的证据，可是她失败了，他怎么看都只是个稍微有点肌肉、但绝对没受过武学训练的流氓地痞而已。

　　尤其是他的眼神。那种失去了希望、只是在浑噩度日的眼神。一个迷失的人怎么会具有如此可怕的爆发力。

　　“我也觉得难以置信。”唐翊托着下巴感慨了起来，“区区一个人类不可能赤手空拳打倒成年猛虎，他又不是武松！再说，武松的故事也都是别人编造出来的，实际上有没有这回事还难说呢。”

　　“你说得对。”这时，一直在一旁默默聆听着的朱渐却突然开口了，“仅凭一个人类的力量确实做不到。但……如果他不是人类，就完全解释得通了。”

　　他的话让唐翊也跟着震惊了起来。

　　“你说什么？”她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是人类……”

　　“中二病晚期吗？”李平之很配合地在她耳边吐槽了一句。

　　唐翊突然爆笑出声。

　　“噗——哈哈哈！中二病！居然能见着活生生的中二病！有意思！”

　　一时间，空气十分尴尬。

　　对于常常幻想自己生活在异界的中二少年来说，出于不切实际的臆想而编造故事似乎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们喜欢以自我为中心，在心中构建自我认同的世界。但往往他们的判断基准本身就很暧昧，从成年人看来非常扭曲，看起来很滑稽。

　　但朱渐却不一样。

　　“李家的姐姐，我不是在开玩笑。”他捏着橙汁杯壁的手青筋暴起，吓得唐翊往后一缩，“……那可是你亲弟弟，我绝对不可能、也不屑于拿活人的性命开玩笑。”

　　朱渐第一次感到自己被来自李平之身上的“上进都市青年”气息击败了，他有点生气，但又不能表现在脸上，因为那会显得自己是在恼羞成怒。不过单从他迅速变冷的语气上看，他确实已经动怒了。

　　“抱歉……”李平之一把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我本来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

　　朱渐倒也没有继续抓着这个话茬不放。他摇了摇头，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缓和了一下口吻：“也许你们现在会觉得我是在胡说八道，但时间一定会证实我的正确性。再过不久就是这个月的月圆之夜。到时，一切都能见分晓。”

　　李平之和唐翊依旧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是相信他？还是把它当做一个妄想症患者的胡言乱语忽视过去？在经历了这么久警方的无作为后，李平之对小概率事件保有的期待比她想象的还要高——因为如果她不相信朱渐的话，就再也没有别的机会让她更接近真相了。

　　她站在一道隐形的门边，手中握着一把钥匙，但要不要开启这扇门却全由自己决定。

　　“还有什么资料可以共享给我吗？”在二人陷入踟蹰之时，朱渐又问，“能得到的信息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