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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终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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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一盏烛火都没有,夜色围绕间便显得尤其安静。
茶坊掌柜在前引路,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院中格外清晰,林敛熙听在耳中,只感觉自己站在薄冰之上,每走一步,都有可能坠入寒潭里。
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林敛熙不断提醒自己,至少现在还来得及,可穿过游廊,在后院梧桐树下见着那个单薄的黑影,却是如鲠在喉。也许世间有千万种形容能描绘重逢,可在此刻似乎怎么说都是词不达意。
唯有月色照的两心知,你在想他,他在想你。
茶坊掌柜欲要上前禀报,但林敛熙抬手挡住了他,问:“程三薄给他的秘药,他还没用吗?”
“一盏茶前主子服下了药,许是药效还没发作。”
林敛熙的手腕不受控的颤动,只得背在身后互相握住,“他这样,听不见也看不见,多久了。”
“今日是第三日。”茶坊掌柜看着她的目光,轻叹了声,“段大人莫起伤悲,主子一会儿看见,定要心疼。”
梧桐树下,顾知攘似是受到感召,扶住身边的空白屏风,往院中走了几步,随后停在桌案前,摸索着拿起水碗,往砚台中倒,可他终是看不见,非得浇湿左手,才勉强做成。
茶坊掌柜解释,“主子让人准备好这些后,吩咐莫来叨扰他,想来是不愿假手于人。”
“你知道吗,他其实很不喜欢穿黑衣,他说自己本就清瘦,再穿一身黑,和荒芜地里的枯树没什么两样。初听这话时我还笑他,没那么严重,但落个‘京都不养人’的闲言还是绰绰有余。”
林敛熙咽下喉咙的痛意,“去年这时,一日陇川刮起狂风,我和他就在廊下,眼见这颗梧桐被吹断一枝,叶子落的满天都是,我问他‘若在旷野之中遇此大风,会被吹到天上去吗’,他拉住我的手说‘只要我能抓住他,他便不会被风吹走’。”
茶坊掌柜语塞,黯然看着她。
她哽咽道:“你说此番疾风骤雨,我能抓得住他吗?”说罢不等茶坊掌柜回话,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你先出去吧,外面不管是保护他还是监视他的人,一概撤走,程宽如有微词,便让他回程三薄的话,说是我的意思。”
“是,段大人。”
“有劳,”林敛熙直直盯着顾知攘,不容分说道,“他身边有我就够了。”
茶坊掌柜一拜,离开院中。
今日夜色很好,是个月圆夜,星与月辉映,隐约可见北斗七星,初见时的情形浮现脑海,林敛熙记得自己许愿,世上如果有神仙,要保佑他平安。
她慢慢走到空白屏风后,月光将她的影子照在上面,这一刻顾知攘像是与她心灵相通般从她的影子边沿落笔,一点点将她的模样描摹在屏风上。
纵使失明,单凭长留心上的烙印,他一笔都未曾出错。
林敛熙以为他已恢复五感,拭去倘了满脸的泪,一步步走到他身侧,然而在看清他那毫无防备的模样时,赫然停步。
只见他睁着明亮却空洞的眼,左手轻轻扶住屏风,在画像边写下。
“阿璕吾妻,我自知时日无多,本该在这最后的期限里,伴你身旁,倾尽一切完成你的心愿,但江不死,暗不灭,阴霾不散,晋无有安宁,我亦不能瞑目,故此行路艰难,唯有义无反顾。
他日见我尸身,勿要过于颓唐,只要万家灯火不息,我便永远在你身旁。”
“万家灯火……”
林敛熙喃喃,想起冰天雪地里伏在他身上说的遗言,右手攥紧,复而松开,而就在她声音落下时,顾知攘握笔的手倏然僵住,随后墨笔脱手,划去最后一行字,落在地上,林敛熙很快反应过来,靠近他,双手捧住他的右手贴在自己脸侧。
“阿璕。”顾知攘睁大眼,另一只手摸索上来,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你来了,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能来……”
“我伤好了,”林敛熙仰起头看着他的眼,“你不是说等我伤好了,就回陇川成亲吗,我来嫁你了。”
顾知攘下意识摇头,却被她扼住下巴问:“可以吗?”
“阿璕,你听我说……”
“不听。”林敛熙干脆地说,“我知道你服了程三薄给的药,少顷便可恢复,只需告诉我,你……”她指尖点在顾知攘胸口,缓缓没入他的怀中,“可不可以。”
“啊?”顾知攘愣在月光下,但看神情,像是脑子一片空白的模样。
“算了。”林敛熙攥住他的衣襟,走窗子将人拖入房中,“三媒六证,十里红妆,种种繁文缛节,他日再提。天地无需拜,高堂在远方,现在只剩下……”
她的手凭空被顾知攘抓住,两人在漆黑的房间中对视。
“阿璕,我们还有来日对不对,记得来日方长。”
顾知攘说完揽住她,无比精准的吻在她的唇上。
今朝有酒今朝醉。
院外,隐蔽着的一众早已听茶坊掌柜的吩咐,尽数散去,独有程宽一人挎着张脸问,回去了该如何跟他家公子交代。
茶坊掌柜一时也没主意,提议饿了一天不如先去食肆,边吃边想。
程宽想了想也是,“吃什么?”
茶坊掌柜与他一同出了巷子,瞧见路尽头食肆挂着的灯笼,拍了下后脑勺道:“肉。”
翌日。
破晓前,天色尚是黑灯瞎火,因着时间太早,陇川城郊冷冷清清,零星听得见几声虫鸣鸟叫。
犹如雾气一般,林敛熙蒙面负剑无声无息到了驿站里,半句废话都没有,以重金借了匹快马,嘱咐伙计不要告诉任何人她曾来过,便快马加鞭往树林深处去。
应该没了遗憾,她用手背抚过唇畔,眉宇之间无处不是春风的影子,接着痴痴笑了几声,使力扬鞭,马儿疾步向前,随即野风吹开她鬓边碎发。
现在,她要去清理门户了。
陇初山长阶两侧的灯火在日出时熄灭,山脚下的守卫一夜未眠却仍未显现倦意,大抵是跟在江霄飞身边的人,比分散于其它十四城里的要机敏得多,一听有马蹄声来,下意识便从箭筒中取出箭,对准声音来处。
不过此举实属白费功夫,马背上根本没有人,几个守卫看清这点,心头具生不妙之感,然而信号还未发出去,就被半空袭来的饴糖击中,倒了一地。
随后林敛熙从晨光中出现,淡淡看了守卫一眼,再踮着脚越过他们,往陇初山上望。层林堆叠荫蔽长阶,树木山石之景色和她梦中的很像。
她皱眉蹙眼,握住身后长剑,另一手抓着藤蔓抄近路上山,起初还有意识绕开守卫,后来觉察到把守上山路的人实在太多,索性不再费事,提起剑挨个刺穿挡路者的小腿后,便将人扔到路旁不管。
如此循环往复,她面前的人,道两旁的人,具是越积越多,刀光与剑影碰撞在一起响彻山间,加之伤者惨叫,似是无主冤魂的悲鸣。
此时日已中天,行路过半,她抬起指腹蹭掉脸上沾着的血珠,手背另有几道血痕干涸,虽未受半分伤,心头却已有了倦意,便冷声道:“江霄飞为何还不现身,知今日必死无疑便逃之夭夭了吗。”
为首者不作回应,面带狠戾举起刀,神色在瞬息之间变得惊愕异常。她不免疑惑,倏然耳畔传来铁甲摩擦声,侧身回看,列队整齐,来者竟是陇川城防军。
一定是皇后的安排!
身后的喊杀声响起,城防军与暗千门众战在一起,林敛熙解颐,换了个姿势握剑,不再与拦路一众纠缠,找准方向,穿林直上,弹指间消失于山林间,到陇初山最后一段长阶前。
大殿近在咫尺,她心如磐石,揉捻指腹,缓步迈上长阶,脚下留住的血迹消失殆尽,仰头看今时碧空层云,天候与她最后一次在红烛镇时见到的别无二致。
这般巧合是不是也算天命的一种。
她站在大殿外,用力将门推开,白底绣红氍毹尽头,唯有江霄飞一人高坐在纯金兽椅上,如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
他浑身散发着一层极淡的红光,林敛熙走近至大殿中央,看清他面前悬空转动的灰木鲁班锁,面色霎时阴沉下来,“你的动作很快。”
江霄飞蔑笑道:“你卖个人情给我,我总不会让你白费心思。”
林敛熙斜看了他一眼,“是吗。”
“若不是你撤走我那宝贝儿子身边的人,我如何不费吹灰之力将他弄过来。”江霄飞深吸一口气,薄红散去,一伸手,灰木鲁班锁落回手心,看样子他身上的伤暂时无大碍了。
“看来你这阵子伤的不轻,非要我卖人情你才能得逞,”林敛熙抱剑问道,“可是奇怪了,我又从何得知你的目的。”
“天枢,不必否认。”江霄飞信步走到她面前,“人间仙界,爱而不得致使一念成魔者的比比皆是。你在摇光身边千年,她都不曾看你一眼,你一定怨恨极了吧。”
林敛熙咬唇,周身泛起杀意。
江霄飞笑道:“我夺了她的大半神魂,你应该高兴,从此她便可在你的股掌之间,随你处置了。”
林敛熙愣住,按耐心绪道:“我和他是易容转世成人,你何时察觉到我们的身份?”
江霄飞:“你知道血涌。”
林敛熙点头。
“我夺了摇光的神魂,与她必然同出一脉,有血涌佐证,便可轻而易举知道我的宝贝儿子是谁。”江霄飞道,“至于你,红烛镇外那一剑如何也刺不下去,我才发觉你非常人。”他脸上泛起微妙的笑意,“人世间,谁会将自己和摇光绑在一起,除了同样下世成人的天枢,还有谁?”
他又道:“同为神魂人身,我和你斗起来谁都不会讨到便宜,待血涌炼成,摇光我自会还你,晋朝江山作为谢礼,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