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川结案报告》糊也

95、落霞

　　再回陇川，陇川依旧是陇川。

　　日正时分，林敛熙与程闻记乔装打扮，戴着白色斗笠进城，按说裹得严实，但刚过城门前街，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说传少主消息，让他们去程三薄府邸。

　　来者是程府的人，程闻记识得，自然没什么可怀疑，于是两人便调转方向，随他去见程三薄。

　　然则甫一得见，林敛熙心头顿时生出股惴惴不安，没有来由，并且十分强烈。

　　金漆流云画舫内，程三薄披头散发背靠围栏，双眼阖起，看不出是梦是醒，手边歪歪扭扭倒着几个白瓷酒壶，数量不多，可闻着画舫里的气味，却仿佛被酒浸透一般。

　　“来了。”说完，他微微张开眼，看向两人，神情中添了些讶异，接着坐直身子对程闻记一拜，“二叔。”

　　下人呈上两杯热茶后退下，画舫只剩三人，程三薄复而变回刚才的姿势，侧头看着湖面水光道：“二叔都来了陇川，不容易啊。”

　　林敛熙早在林敛叶那儿听过程闻记厌恶陇川，所以来前特意跟他说自己没事了，让他安心回黎州。大概是猜出原委，程闻记很释然地解释，旧时不去陇川，是青梅竹马的小妹嫁去那儿，她夫君又非良善之人，故生愤懑，但近来得知小妹过得很好，加以时间堆积，已将此事放下。

　　他说的随意，个中纠葛只字不提，林敛熙明白事情没这么简单，却又怕自己说错什么触及他的伤心事，便也不多问。

　　倒是看见程三薄这落拓样，程闻记脸一黑，径直端起杯中热茶泼在他脸上，“醒了吗。”

　　“嗯。”程三薄深深点头，身形摇晃的厉害，瞥了林敛熙一眼，“想问什么？”

　　林敛熙心知时间不多，直言道：“顾知攘的计划。”

　　“灭暗千门，与江霄飞同归于尽。”程三薄说着从怀中很宝贝的掏出本医书，用衣袖抹干桌案上的茶水，翻开其中一页给林敛熙看，“江霄飞曾用他的血炼成过血涌，自己看吧。”

　　林敛熙手指按住被风吹起的书页，将与血涌有关的记载仔仔细细往下看，恍然明白陇中寺外顾知攘为何没有回头，身中血涌毒五感会慢慢消失，当时的他根本听不见。

　　那现在呢？她遏制住心头忐忑，继续往下看，到最后一行终于明白了顾知攘所谓‘同归于尽’的方式是什么。

　　她面无表情道：“你们联手清剿暗千门，江霄飞都没下陇初山，就表明他受重伤，直至今日未能恢复，过去他靠顾知攘的血涌疗伤，如今定然想用他再做一个，救自己的命。顾知攘是不是打算将计就计，此刻他在哪？”

　　“是，”程三薄道，“城中。”

　　林敛熙不解，“照医书记载，原先的血涌已流回顾知攘体内，令他身中剧毒，时日无多，再拿他来炼就血涌，用了必死无疑，江霄飞难道不知道吗？”

　　程三薄答道：“顾兄身上的毒程家解不了，但可以用我的独门秘药让他恢复如常，延续一个月的寿命。”

　　经他这么一说，林敛熙登时想通，轻笑了声，“如此好让江霄飞以为顾知攘百毒不侵，连血涌之毒都拿他没办法。眼下晋十五城里暗千门的势力被清理的差不多，若非束手就擒或撒手不管，江霄飞没得选。”

　　计划算得上周全，前提是江霄飞是人。

　　天枢一定清楚这点，所以在他的安排里，夺神魂的契机应该是江霄飞失去人身后，具体要怎么做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林敛熙可以确定一点，那个方法一定不是‘人’可以办到的，换句话说，他一定会违背‘人世间的规则’。

　　不行！神魂夺回来前，绝对不能让顾知攘死！

　　林敛熙垂头注视茶杯倒影里那缚于身后的长剑，忽然取出粒药丸问程闻记，“程大夫帮我看看这药丸，皇后说是假死药。”

　　程三薄拧眉道：“你想干什么？”

　　“保顾知攘的命，”林敛熙面不改色说的真切，“来之前，皇后告诉我北境有人可解血涌之毒，但陇川离北境甚远，必须让顾知攘服假死药，变成活死人时间上才来得及。我要在江霄飞用血涌疗伤时，把顾知攘救出来，到时皇后会安排人，立刻送我们去边关。”

　　那颗药原就是程闻记的，所以他不怀疑药效，但几个月来他一直遍寻解血涌之毒的方法，北境传来的消息明明亦是无解。

　　林敛熙看出他神色变化，举起茶杯打掩护，对程三薄使了个眼色。

　　“她真这么说的吗？”程闻记半信半疑问。

　　“左右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林敛熙苦笑道。

　　程三薄附和着点点头，“但看假死药外在，应该存放了有些日子，不知药效消退多少。”

　　“我拿去炼药房看看。”程闻记说完便从画舫飞身上岸。

　　望着他的背影，程三薄的脸冷了下来，“有话快说。”

　　“可知炼化血涌的方法？”

　　“你问过二叔了吧，他都不知道，我从何而知。”

　　“我刚才说的话，除了那粒药丸是皇后给的，都是随口胡诌，”林敛熙忽略他言语中的不快，拿起壶酒与面前的清茶混在一起，饮下一小口，“上次在瓷湖边，我与江霄飞交手，冥冥之中有股力量，让我和他谁也杀不了谁，后来我才知道那股力量源于顾知攘，而我们二人与江霄飞，则同出一脉。”

　　程三薄惊愕不已，“江霄飞来路不明，但据我所知顾家和皇室并没血脉关联，何来一脉。”

　　“并非血脉这么简单，不然江霄飞直接抓来顾知攘二弟，把他炼化不就行了。”林敛熙淡淡说道，“我能安然无恙进城，就证明江霄飞应该还不知道此事，但谁都不能保证他何时知道，故此我要尽快除掉他。”

　　程三薄收敛起先前的漠然，神色变得复杂。

　　“眼下江霄飞重伤，是个好机会。为保万无一失，江霄飞派人来抓顾知攘时，我会想办法和他一起上陇初山，待新的血涌炼成后，伺机用药让顾知攘假死，诛灭江霄飞。”林敛熙停顿片刻，仍是面无表情道，“只要顾知攘没死在江霄飞前面，我就有办法救他活命。但假使我败了，无妨，共死蛊本该同生共死，正好也免得他一个人走时孤独。”

　　“你要我做什么？”

　　林敛熙笑了笑，举起程闻记的茶杯，攥入手中，“程大夫他，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如临险境，他必会将自身安危抛诸脑后，所以，无论如何不要让他离开这个院子。”

　　“……好。”程三薄没理由不答应。

　　“还有，叶儿是我唯一的亲人，倘若此去无回，请千万不要告诉她我的死讯，否则……”林敛熙似乎已经想到那番情形，痛如锥心刺骨，于她们二人都是，“就说我和顾知攘去北境寻求解药，少则三五载，长则数十年。口说无凭，时间长了叶儿难免怀疑，以你的本事，找个能模仿我字迹的人不难，总之，有劳了。”

　　程三薄视线越过她，不知偏离去了哪儿，先前莫名而来的怨怼，在此时竟无法再诉之于口。

　　“我没能送叶儿出嫁，或许也无缘摸一摸她的孩子，虽则遗憾，却别无他法。你们既已成亲，往后还望你好好待她，……”

　　“好了。”程三薄骤然出声，打断她的话，“没旁的话说就走。”

　　岸边，程闻记从树荫里走到日头下，林敛熙看着他身后那片落霞，对他摆了摆手，走之前回头看了程三薄一眼，来时那股惴惴不安无形中变得更厉害了。

　　她蹙起眉离开画舫，到程闻记面前，问道：“叶儿还好吗？”

　　“嗯？”程闻记自然而然道，“两个多月前我离家时还好。”

　　林敛熙不解，“我总觉得程三薄哪儿不对劲，尤其提到叶儿时。”

　　“薄儿与我一同离得家，大概是聚少离多吧。”程闻记快速转过话头，把假死药拿出来，“服下后便如活死人，加上薄儿给他续命的药，至少能撑到立秋。”

　　“嗯。”

　　林敛熙没再问什么，收好假死药，与他暂别，策马出府。该交代的已交代完，她要去办最重要的事。

　　而那人在哪儿，即便没有共死蛊她也知道。

　　此刻落霞将退未退，正是明暗更替间，隔着斗笠白纱往外看，影影绰绰可见半是昏黄半是红的陇川城。行人归家，商贩收摊，东厨烟囱冒着屡屡青烟，一切如常。

　　等到月上柳梢头，林敛熙拐入巷中，察觉四周埋伏着不少人，她勒住马取下斗笠，马朝巷中小步前行，藏于暗处的人未有动作，她下意识握住身后长剑，寒光出鞘，分秒后两个熟悉的人影出现眼前。

　　“段大人。”

　　“何人来此？”

　　异口同声，是茶坊掌柜和程宽。

　　林敛熙下马到二人面前，抬臂挡住半张脸，对程宽道：“在黎州不曾见你，回了陇川倒是巧合。”

　　“诶……”程宽瞪大眼。

　　林敛熙略去他的惊诧，问茶坊掌柜：“院中有多少人？”

　　“就主子一人。”茶坊掌柜瞅着她的脸色，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带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