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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音浪 ...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是换做寻常的大人来,一个稚龄女童说的话,哪怕再多么危言耸听,也不过就当是小孩子爱幻想、说的胡话罢了,听听也就算了。
可是,无论长平还是楚瑜,他们二人都极其熟悉一个人在极度的恐惧之下,会是什么样的一种表情——无论年龄阅历,当真正的恐惧降临时,人人都只是一块思考凝滞的肉。
丫丫此时的神情,就是极度恐怖之后的麻木。长平曾在无数被绝望压垮、只睁着大眼静等着自己死亡的平民脸上,见过这样的一种表情。
长平与自己的副官对视了一下,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惊疑之色。
更讨女孩欢心的楚瑜,更放柔了声音,几乎温软得像是和风。他在遣词造句一道上也远胜长平,不过多时,便从小姑娘破碎混乱的叙述中整理出了她真正的意思。
她的父母“变了”。
从她的描述中看,这个“改变”应该是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所以在一开始,本就幼小的小姑娘完全没有察觉出父母的不变,只道是他们或许心情不好,才情绪怪异了一些罢了。
突如其来的情绪激动、莫名其妙的独自发笑、强行塞给女儿的古怪衣裙、饭桌上越来越频繁出现的恶心菜肴、突然砸了好好的家具,换成可怕的东西……
一点一点的,这些改变明显到了就连童稚的女孩们都无法忽略的地步——没错,“女孩们”。
但到这里为止,丫丫本性纯良,又正直最为依恋父母的年龄,对如此表现的老板老板娘二人,最多也只是关心,绝没有达到恐惧的地步。
转折是她那大五岁的长姐、和最疼她的二姐的消失。
说到这里时,丫丫一时之间只剩下了抽噎的力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任楚瑜怎么安慰都没用,还是长平说了一句“只有说清楚,姐姐们才有可能得救”,她才坚强地擦干了眼泪,继续说下去。
“那,那时候,爸妈他们天天只顾着聚会、聚会,店也不开了…大姐姐很厉害,靠,靠在作坊里打工养我和二姐,可是慢慢地我们连饭都吃不饱了。呜,丫丫不是好孩子,丫丫什么都不懂,大姐姐昏倒之后,丫丫才明白过来,她一直自己都没有吃饱,却每次都在丫丫面前说不饿……”
说到伤心处,明明在努力忍耐,停不住的泪珠子还是顺着丫丫粉嫩的脸颊滚落下来。长平叹了一声气,以自己的袖子替她擦了擦泪。
“唔,嗯,谢谢大姐姐……”丫丫抓着长平的手哭了一会儿后,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依赖,似乎终于相信了这个相貌凶猛锐利的大姐姐并不是坏人。
她抽了抽小小的鼻子,继续说着,乌溜溜的眼珠子里尽是仓惶:“然…然后……然后,二姐姐说,不能再让大姐这样下去了,得去向爸爸妈妈说个清楚。她一直都比丫丫有勇气,丫丫很佩服她,所以也一起跟去了。”
“爸妈听了之后,又变得奇怪了,又尖叫又笑得,丫丫好害怕,就躲到门外去了,只从窗户缝往里看。呜…丫丫是胆小鬼……”
“他们本来要打二姐姐的,可是二姐姐好厉害,都没有害怕,还在和爸妈讲道理,说自己什么都愿意做。然后爸爸就突然不要打她了,说…说……要他们不出去参加祭典也可以,反正二姐姐说什么都可以的,他们把二姐姐很用力很用力地拖出了家门……”
“二姐姐再也没有回来。”
说到本该是最伤心的地方,丫丫却反而不哭了,甚至从眼神里也再看不出悲伤。她的年级还太小,过度的恐惧已经把她的感情扼杀掉了。
“丫丫,丫丫好怕。丫丫等啊等,等了好久,可是别说爸妈了,就连大姐姐也再也没有提出过要找二姐姐的事来……”
“爸爸妈妈确实再也不去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庆祝了,每天都有好好在家,也不凶我们了。大姐姐也不打工了,每天在家里帮厨,他、他们三个每天都好开心,和我们家从前一样……可是丫丫好怕,看着他们一家人那么开心,丫丫真的好害怕,每天睡觉时都趴在床底下,生怕爸爸妈妈会突然冲进门里,向对待二姐姐一样把丫丫也拉走……”
“终于有一天,衬着爸爸妈妈去买食材不在家,我找机会问了大姐姐,是不是其实有别的计划,什么时候去找二姐姐呀,丫丫这次会很乖、会坚强,丫丫一定会帮忙的。”
“可是大姐姐只是笑着摸我的头,像丫丫又算错了算术时那样,然后……然后,她对我说。”
“‘傻丫丫,我们家只有两个女儿呀,你哪里来的二姐姐?’”
丫丫的声音本来清甜童稚,很是可爱,可是说到这里,却已被恐惧干枯。她双眼发直,木然地说出的这一句话,竟干哑到令长平二人的背后发毛。
“……怎么回事?”
她竟然有些茫然,忘记了这是在面对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孩,本能地反问道。
而丫丫红肿的眼望着她,那其中甚至已经看不见了绝望,只剩下一片空洞。
“二姐姐消失了。大姐姐、爸妈、私塾先生、店里的常客……能问的,丫丫都问了,但是二姐姐就这么消失了……好、好像疯了的是丫丫一样。姐姐,丫丫有没有疯呀?”
长平和楚瑜快速地对视了一眼。
确实,如果疯了的真的是丫丫,这才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楚瑜的眼神和语气,仍然和以前一样富有安慰之情,他温和地注视着丫丫,看着她说:“丫丫当然没有疯,不用担心。”
“谢谢大哥哥。”丫丫满是泪痕的小脸上,立刻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可不知怎么,这么一个花一样的笑容,也好像被什么蒙上了一层灰度似的,再也没法让二人感到放心。
“然后,丫丫不再问了,也不去找二姐姐了,丫丫仍然每天晚上在床下入睡。过了几个月,大姐姐也消失了。”
“这次轮到大姐姐了。”
“什么时候会轮到丫丫消失呢?”
说出这最后的一句话时,丫丫的眼神里甚至已经不再有恐惧——像是一只眼睁睁看着猎鹰从苍空中向自己俯冲而下的白兔,反抗已经毫无意义,只剩下了一片麻木。
面对着这样真实的绝望,一时之间,长平二人竟都想不出安慰的话来。
没有什么能安慰一个这样绝望的孩子。
最后还是长平先开了口——总是长平先开口,她僵硬着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尽量温柔地冲她问道:“丫丫啊,就是那个,你确定这两个姐姐真的存在吗?”
女孩的脸上霎时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甩开了长平的手,几乎是尖叫着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会怀疑我!丫丫没有记错,怎么可能会记错呢?!我这身衣服还是大姐姐缝的,上面的小鸭鸭,是二姐姐在生日时给我绣的!”
听她这么一说,长平才注意到了丫丫穿着的褂子上,果真有个小小的鸭子刺绣——水平比起她本人的高得非常有限,确实像是出自孩童的手笔。
不过,这也没法证明她真有这么个姐姐存在,也可能是丫丫自己绣的。
她讲述的故事太过诡异失常,实在叫人难以想象会是真实存在的事。而长平虽然只到了这柳石县里一天,又刚刚经过了猎奇菜肴的洗礼,可是对这里的印象却说得上是还不错,至少一眼绝对看不出有任何异常之处。
被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女孩讨厌,确实让她的心里有点不好受,不过,在确认了情况如何之前,长平没法那么轻飘飘地向一个孩子给出自己的承诺。
在小孩被她气到之后,楚瑜便一直把她抱在怀里摸头安慰。此时长平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是时候离开了。
楚瑜愣了一愣,只好再好不容易地劝住了小女孩,让她暂时收了哭声,待跟上长平的脚步之后,他的面上已经只剩下了疲累。
累到吐都吐不出了,他这一天过得是真不容易。
“从那个‘祭典’看起?”
他们二人之间不需要太多句子,楚瑜压低了嗓音,只问了这么一句。
盛长平点了点头。二人下楼时正好遇到了出来揽客的老板娘,不有而同地对她多看了几眼。
她看着就是心宽体胖的那类普通中年女子,嘴唇油润朱红,冲他俩客人笑起来时露出一排略有些黄的牙。
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不过,要说有什么先前没有注意到,而现在却钻进了眼里的异常的话……
柜台后的幕墙,被漆成了三种颜色。血红靛蓝和暗橙,没有任何纹样搭配,只是最为简单地涂抹到一起,其上,以歪歪扭扭的刀工,刻上了几十个密密麻麻、层层相套的圆环。
若是离远了看,像极了无数旋涡正向门槛处张开深邃的巨口,叫人见了说不出的不舒服。
——为什么要这样装潢呢?
这个念头只在长平的心底闪现了一刻,就被她抛在了一边。
门外天光敞亮,人流繁杂。这里的县民似乎都喜爱戴各式各样的首饰,灿烂的颜色、灿烂的日轮,与无数个、灿烂地笑着的红唇,一眼看去,几乎晃花人眼。
“这些人流似乎在涌向什么地方?”
楚瑜清澈的嗓音,被不知什么时候响起的不知名乐器改了过去。
合该是某种吹奏乐器,但盛长平一声中从未听过这样奇异的声音,说不上是极富节奏还是过于刺耳。配合着从何处响起的击鼓声,大鼓套小鼓,合着异域奇诡的吹奏,她被人群裹挟着,一时之间竟有些迷茫,仿佛被卷进了狂乱的海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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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音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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