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簪》木重华

39、雨逝

　　苍梧之野的九嶷山上，巨斧的峰顶被冰雪所覆盖，灰色的苍穹无情地降下风雪，仿佛是神要降祸于整个参黎族。
　　即使是冷漠清醒的庄荛晞，在经历了九嶷山上那一夜后，仍回想不起那天的情景，只记得那不断落下的惨白的雪、冷得刺骨的风和黑得仿佛要压下来的巨幕。
　　暗色的天空是何时被泼墨所取代的，她不知道。她只是看着怀中的黎雨儿脸色是那么苍白，一如天空所纷扬而下的雪花。
　　“庄姑娘……请你救救雨儿，救救我的族人们。”黎川苍老的眼里全是哀恸和乞求。
　　耗费了大量内力又受了伤的庄荛晞同样十分虚弱，她勉力抬头看了眼那个卑微无此的老人，而他眼中的盛情却深深灼伤了她，她只好低下头去。
　　他是怎么从神塔上下来的？解除诅咒所需的灵力丝毫不亚于下诅咒所需的灵力，越是强大的术法，反噬则越强。从前她受反噬得靠密气丹来抵抗，后来没有密气丹了，她虽还会用术法，然而也没有大量的灵力消耗了，可仅管灵力消耗不大，反噬仍凶猛，更何况他方才这样大的灵力消耗！然而，他竟然为了他的族人，从神塔上下来求她！虽是不远的距离，可对于一个身受反噬、全身无力虚弱的老人来说，犹如万里之行！
　　庄荛晞的眼里升起了几分敬意，然而她十分不解。五大家族是术法世家，运用术法同习武之人舞刀弄枪一般是常事，因此他们都会用逆轮之术将反噬移至他处，而那个承受他们反噬的物体大多是族中机密，要么难接近要么难摧毁。见参黎族人突然受到反噬，原因只有一个，“发生了什么？”她问道。
　　只见黎川眼中哀恸更甚，几乎老泪纵横，他深受反噬全身虚弱之极，此刻更是心力交瘁，“是神庙……我把神庙的守卫调来布这血屠，可是居然有人能够催眠狴犴并进入神庙，关键是她找来了那个人的转世！”将一句话说完，黎川当真无力再语了，他双手颤抖地撑着地使自己不倒下，如此才好让自己乞求的目光看向庄荛晞。
　　“救……”那是他从牙关中挤出来的一字，话音一落地，他便再也撑不住了，像是被风雪吹倒的树一般倒在了地上。
　　庄荛晞自然明白他的意图，虽然她还不清楚反噬是怎么回事。她第一次无法面对一个人的目光，从前征战江湖，无论是灭唐门时遭遇漫天毒障，还是降青城时因缈洲九步而损伤人马，或是屠莲花教时被各式暗器屏于教外难以上前一步……困难重重，但只要她怨雨宫主庄荛晞在，她的宫众便不会放弃，只要她出马，问题便会解决，虽然她那些以殷殷目光看着她的宫众从不知道她受了怎样的伤……但也从未有一次像今天这样！
　　无法面对一个族长欲救族人的目光……
　　她多想救这些人呀，即使他们方才想要杀了她，可，她不能……纵她没有受伤、内力充沛也救不了！
　　她低头看了看面色惨白的黎雨儿，她一支手抱着她，一支手在她胸前结出一个小小的伽印，精纯的灵力从伽印中泻出涌入黎雨儿的身体，她那时想的是，哪怕只能救活雨儿一个人也是好的。
　　仿佛是她向黎雨儿传的灵力起了作用，方才又陷入昏迷的黎雨儿又醒了过来。
　　黎雨儿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那么累过，她躺在地上，仿佛过了千百年一般，根须从她四肢长出来，深入泥土、伸向地底，那么沉重……可她的灵魂又那么轻，好像一株青莲，想拼命突破根须的束缚徐徐盛开；又好像一条误游入於泥中的锦鲤，希望能重新在清水中自由地翱游。
　　她觉得眼皮是那么沉重，不愿睁开，可是是谁向她传灵力呢？是晞姐姐么？可，她会受反噬的……她将厚重的眼皮抬起，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抱着她，然后才慢慢清晰起来，先是如血的红衣，再是那冷冷的清颜，“晞、晞姐姐……”她的声音如干涸的泉。
　　“雨儿，”庄荛晞看向她，那冰封的眸子竟出现了如火的焦急，“别睡。”
　　“好，晞姐姐，我不睡，”黎雨儿轻轻道，她看到庄荛晞正向她传入灵力，竟抬起手轻轻推开了庄荛晞结着伽印的手，庄荛晞的眼里有了诧异，但她知道，经她这一打断，同样虚弱无比的庄荛晞已再无法结出伽印了。
　　“我要死了，晞姐姐，你救不了我的，”她的目光十分淡然，她说这番话时亦很淡然，她想起两年前她救纹瑾时以为自己要死了，可那时，她想的是她是救纹瑾而死的，为所爱的人死，她心里是很幸福的，可这一次，她却死得那样无辜，然而她心里却没有不甘，反而是淡然，“晞姐姐，我的元神被创后，若没有被魔侵染，没有反噬，或许我还能活到四十岁，可是不行啦……我快死了。”
　　庄荛晞看着黎雨儿，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庞使她那乌黑的眸子那么明显，而此刻，她的瞳仁正望向西方，“雨儿，你难道舍得萧纹瑾么？”
　　泪水涌出黎雨儿的眼眶，萧纹瑾，听到这三个字她还能淡然么？她十分努力地做出一个笑容，目光仍望向西方，黑黑的，可是那一刻，一个将死之人的目光却仿佛穿过了重重山峦、平旷的野地、高高的城楼，她仿佛看到了凉宫之中的萧纹瑾。
　　他身着玄色的常服，绫罗的衣袍，袖口用黑丝绣着繁复的锦花。他坐在案前，青玉案上摆放奏折，她想，高的那座是纹瑾批阅完的。她看着她的纹瑾用朱笔在奏折上圈画着，眉头紧锁，她好想将他的眉头抚平。可她做不到。
　　然后，她看到他起了身，移步到窗前。她凝望着那个长身玉立的背影，墨色的长发披在他的肩上，她可以想象出，此刻的萧纹瑾眼里荡漾着怎样的温柔。
　　他望着万里无云的夜空，那轮撒着清辉的朗月，借着微凉的夜风传递他的思念，“雨儿，我想你……”
　　泪水模糊了所有的背景，只有他在她的眼里那么清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她的脸色越发苍白，可她却笑得越发灿烂，“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听到了……”
　　华光在黎雨儿的手心闪过，庄荛晞看到黎雨儿的手中多了一个小小的光团，那是黎雨儿用最后的灵力所编织的一下幻境---一个，给萧纹瑾的幻境。
　　“这是你最后的愿望么？我会帮你完成的。”庄荛晞看向怀中的人儿，她盈盈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水，而她的生命已然逝去。
　　风，呜呜地吹着，仿佛在诉着死者没说完的话。
　　纹瑾，不要难过呀。我只是先去死地玩了而已，等你下来时我就可以直接带你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了。
　　可是死地那么大，没有个几十年我怎么玩得完？所以，不许先下来找我，不然就不理你了，哼哼。
　　好好活着，我的玟瑾。我好舍不得你，可我必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