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簪》木重华

40、妄劫

　　庄荛晞在地上，黎雪儿已经死了。黑夜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她的心里则涌出巨大的悲怆。很多年了，她的内心一直是冰冷的，自从那袭紫衣被血色的吞没后，她再也没有觉得生命是那么脆弱，命运是那么虚妄。
　　庄荛晞突然觉得很自责，即使她灵力卓然、武艺高强，却仍只能看着身边的在乎的人的生命在自己面前一分一分地流逝掉。
　　不行，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庄荛晞的眼神又清冽起来，放眼整个祭场的人，随她而来的人呢都虚脱在地，而使用了术法的参黎族人则都陷入了昏迷——这些人即使不死，今生也难用术法了，参黎族若要复兴，怕也是百年之后了。庄荛晞想到黎川恳求的眼神，是了，她要帮他们。
　　可，她又如何能帮他们？
　　庄荛晞只好坐在地上，任风撕扯着她的身体。
　　“他们、他们都死了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庄荛晞全身一惊。唐云辙，这个在唐家灭亡之际尚能神态自若，恰如品茗谈笑之际的人，却在看到异族惨遭毒手之时竟颤抖而语？庄荛晞目光骤冷。为什么前段间莫名失踪的唐云辙会来到这里？难道他就是黎川口中的那个人？是他害得黎雨儿死去、参黎族重创？想到此，她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黯泪剑——那，已是她最后一分力气了。
　　唐云辙见红衣女子身上泻出无尽的杀气，心中大概也猜到了庄荛晞此刻所想，但他并没有多做表示，只是淡淡的开口：“庄宫主可愿听我讲一段往事——一段关于黎白、南火和参黎族的往事？”
　　庄荛晞仍没回答，瞳孔极度收缩。而唐云辙也没有理她，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把她带回了千年前的时光。
　　千年前的参黎族还叫九黎族，乃五大家族之一。九黎族人信奉白帝，他们一直坚信自己是白帝在人间的使者。洪荒时代，白帝从缈洲而来赐予了九黎族第一任族长蚩尤天机镜和炼妖壶，蚩尤凭借此带着九黎族逐鹿中原，败在公孙家族的公孙轩辕手下。后来公孙家族又打败了尹耆家族，公孙轩辕当上了人王统一了离端。公孙家族信奉的是东君，但因为公孙轩辕开创了公孙家族的盛世，这才改为轩辕家族，而家族中的神器指天剑也因此被称为轩辕剑。公孙轩辕死前禅让了皇位，轩辕家族也归隐在了轩辕山。自那以后，五大家族都相安无事，一直保持着一种相互抗拒又密不可分的微妙关系，直到两千年前，九黎族至宝炼妖壶被盗。
　　黎白便生活在那个时代，他是当时西图的儿子，还有一个姐姐，叫黎青。
　　炼妖壶失窃，当时的西图认定是其它四个家族偷的，却无法得知是哪一个家族。无奈之下，西图只好对外谎称是天机镜被盗，保族中安全，又将矛头指向南火家族，想让真正盗了炼妖壶的家族在慌乱之下露出马脚。
　　而其它家族都明白，若天机镜真到了南火族手中，后果自然不堪设想。几千年来，五大家族各自有各的天赋、神器、神兽，力量上保持着相对的平衡，各自制约的。南火族有了天机镜，那么这平衡便打破了，如此，其它几个家族只好纷纷向南火族宣战。
　　南火族一下陷入了紧张的境地，连忙派人来到九黎族澄清自己。于是身为圣主南火阿的妹妹，当届圣女的南火红，跋涉千里从南诏来到了苍梧之野。
　　九嶷山顶的神殿内，几乎所有人都用冷冷的眼光看着她，她却只是神态自若、安之若素地立着，仿佛丝毫不担心自己现在的处境。
　　其实九黎族本就不会对她做什么，一来九黎族并不确定是不是南火族盗的神器，若冒然伤害南火族的使者只会让两族关系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二来如果真的开战，失去至宝的九黎族也会力不从心，届时谎言败露，反倒使九黎族面临灭顶之灾。
　　神殿之上，黎白望着那个远道而来的异族少女，隔得有些远，他看不仔细她的面容，然而一袭红纱裙的她在白色的大理石宫殿中若如一簇火焰，他的内心升起了异样的感觉。
　　之后的日子倒没发生别的事。黎白喜静，在族里的人看来，他就是个不管事的主儿。但即使这样，他也会听到有关她的事。南火家族把她送来九黎族，其实只是来做一个筹码，然而她来九黎族后却时常失踪不见。筹码不见了，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于公于私都是坏处，九黎族人只好翻天覆地地找她，整个九黎族都鸡犬不宁。可第几天后，她又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中，一脸平静，似个闲人一般游园赏花。
　　甚至有时她会出现在那些正在着急找她的人面前问道：“小兄弟，你在干什么呢？”
　　“找你呀。”那人咬牙切齿道。
　　“哦，找我呀。”她仍是一脸平静。
　　若是有人问她她这几天去哪儿了，她便指着一处道：“唔，那后面有片花海，玩的尽兴了些。”
　　那人只好恨恨的离去。
　　远处池边的巨石上，正躺着看医书的黎白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他分明觉得，她的平静，平静得有些张狂——正如他知道，那后面根本没什么花海一样。
　　有一次，正在房中看药典的他看到那簇火焰偷偷摸摸地进入了他的房间，轻轻地把门合上。不一会便有人在门外来问他可曾见到南火红，他说没有。
　　她仍是一脸平静的样子，仿佛料到了这一切一般，也没有向他道谢。此时门外已经乱成一锅粥——九黎族人又开始翻天覆地地找她了。
　　良久他才开口道：“你为何要捉弄他们？”他们自然指的是那些看她的人。
　　“好玩呗。”她答道，目光告诉他，他这个问题好白痴。
　　黎白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又埋头看药典了——他虽生在术法世家却对术法典籍没有半分兴趣，倒是爱研究药理，为此搜罗了许多书。
　　自那以后，南火红便常来找他，两人之间也有了许多话题。她有时会单纯地笑笑，可眼里仍有他看不明的东西。而那段时间内，南火族的处境也更紧张了，大概发现圣女在九黎族也无济于事，便下令将她召回。九黎族人此刻已被她折磨得人仰马翻了，此刻听闻她要走了，大家欢喜得不得了，那阵仗，还被尹耆家族初来乍到的使者误认为丢失的神器已被找回。
　　而黎白却并不高兴。在南火红即将回南火族的前几天，她找到了他，一袭黑衣，在茫茫夜色中，他第一次看清了她眼里的东西，是仇恨。
　　她说：“白，帮我。”她目光里的恳求深深刺痛了他。
　　她说：“南火族有一种秘术，以生命献祭，可换南火族战士不死之躯。同九黎族的诅咒之术一样，是逆天而行，因而几乎不会施此术。可现在，南火族已到了十分危险的关头，圣女的职责便是掌故和献祭，他们召我回去，便是要用此术了。”
　　黎白没有说话。她又说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派我来到九黎族么——从家族之战一开始，他们便已视我为死人了！”
　　黎白仍是静静地听着，他看到她的眼里是毫无掩饰的怨恨。最后，南火红才解释道：“冥告诉我，九黎族真正被盗的，其实是炼妖壶。我们南火圣典上记载着，天机镜可探轮回。这样我对天机镜施以灵力便可转世为对南火族有怨之人报仇了！”
　　话到此处，她的意图便再明显不过了，她恳求的目光再次望向他：“白，帮我盗天机镜。”
　　后来她又说了许多，但其实无论如何他都会帮她的。他不知道那个冥是谁，可既然那个冥告诉了她是炼妖壶失窃，为什么不告诉她，天机镜其实是历任九黎族长的眼睛呢？
　　注定是失败的。
　　九黎族的地牢阴暗潮湿，建在九嶷山千年不化的冰岩中，四周皆是寒冷的冰壁。黎白不知道她走时心里是不是很失望，觉得他骗了她，后来有没有如愿以偿，他想，可能只有等到在死地与她重逢时再解释了。
　　他盗宝失败，族人们以为炼妖壶也是他盗的，他被严刑拷打，可他如何说得出炼妖壶的去向？西图、长老以及族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不明白平日里与世无争的大公子为什么会叛族，只有姐姐黎青相信他，目光中全是心疼和无奈。他想，那就足够了。
　　黎青经常来看他，每次她来的时候，无论他身上多疼他都会笑着。他看着姐姐平日里的一双美目为他红肿、布满血丝，他仍是笑着。他本来想告诉黎青少来地牢，或者提醒她地牢冷下次穿厚点，可他怕他一开口就会让姐姐发现他那已被炭烫坏了的喉咙。
　　地牢内的岁月辨不清时辰，他不知道自己死在白天还是黑夜。那是黎青来找他，已是泣不成声：“白，西图决定处死你。”
　　他想，他终于可以解脱了。黎青又抽泣着道：“白，炼妖壶失窃之后，族中灵气衰退，婆娑花已开始枯萎，族中的人已会受到反噬了，所以他们决定，决定将你的尸身种入婆娑花中，以九黎纯血子的血肉之躯供婆娑花生长……此后你们二者合二为一，共受反噬……”
　　他看着黎青，面上还是如春风一样的笑，终于还是开了口：“那姐姐以后施术法的时候请想想，我会疼。”
　　黎青不住地点头，哭得更伤心了，双手紧握着黎白，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她这个唯一的弟弟。不知过了多久，黎青擦了擦眼泪，勉强撑起头来看他：“白，姐姐不会再让你受苦了。”然后一道光束刺穿了他的胸膛。
　　他不觉得疼，反觉得身体一轻，他的灵魂在空中飘荡，在离开地牢前，他看见黎青还抱着他的尸身失声痛哭……他无奈地离去，飘离了九嶷山。他想。可能是西图用天机镜更改了他的轮回吧，他再也不会投身在九黎族了。族人认为这是对他的惩罚，但他却对之求之不得。
　　这样，真好。
　　二十六年前，他在唐家降生了，是唐家的五公子，叫唐云辙。
　　声音戛然而止，唐云辙望向庄荛晞，一袭血衣被夜色侵染，脸苍白的几乎透明，讲到这里，她已然明白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然后呢？”她问道，身上再无任何杀气。
　　唐云辙将目光移开，面无表情：“然后，那个只穿白衣的女子找到了我……”
　　“是她！”庄荛晞失声，随即便意识到了自己失态，这才轻声道,“再然后？”
　　唐云辙仍是面无表情，淡淡地叙述着，此刻他讲起这些，心中却觉得恍然，对自己的人生竟已有了局外人的心境：“她恢复了我作为黎白的记忆，带我回了参黎族，当我来到婆娑花面前时，她告诉我，我的尸身灰飞烟灭后，参黎族人会受到反噬……”他又望向她，目光中全是苍凉：“庄宫主，这千年来因为我尸身的死气再加上反噬，我都不会长寿，如今我只是要一个解脱。”
　　他的声音如飘雪的荒原，庄荛晞再也无法直视唐云辙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像绵密的针刺在她身上，那又是怎样的痛呢？那一刻，她才明白，谁都没有错，错的是她，是命，但死的却是雨儿，伤的是那些参黎族人。
　　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千年前，她又作回了南火红：“对不起……”如同一颗种子在岩石中发芽的声音，她道出了作为庄荛晞绝不会说出的三个字。
　　听到那样的话，唐云辙却没有说什么，他笑着，很淡然地笑着，琥珀色的瞳仁那样美丽，那里面映出籁籁落下的雪花，让人觉得此刻不是在夜中。然而那样的瞳仁却已没有了从前的暖意，是疏离。
　　庄荛晞也失神了，口中喃喃起来，那千年的往事在脑中回荡：“黎白、南火红、九黎族、天机镜……”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为何不用天机镜找出盗炼妖壶的人？”
　　唐云辙正欲开口，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天机镜所窥的天机由人的灵力大小而定，当时的西图无法用天机镜看到盗宝者。”
　　庄荛晞和唐云辙望向声音的来源，此刻天仍飞雪，可那些雪花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那人，在寒冷彻骨的九嶷山顶，他却只着已白衫，银色的头发径直披下，在风中飞舞，最摄人的则是他那双金色的瞳孔！暗金的眸子在夜色中恰如曜日。
　　“……但若是灭族之灾，它必会出来。”庄荛晞脑中闪过黎雨儿的话，语调微有不平：“你是谛听！”
　　那人稍稍点了下头。
　　庄荛晞扫了一下祭场上的，一想到他们都有救了，她心里总算轻了几分，可雨儿……她看向地上静静躺着女子，她知道，雨儿再已醒不了了。
　　“逝者已逝，请节哀。”谛听的话没有丝毫情感，而唐云辙没有再出声，他又戴上了斗篷，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庄荛晞的目光渐渐冰冷下来，又变回了从前的怨雨宫宫主，想着方才唐云辙说到的那个只穿白衣的女子，她道：“是轩辕瑰把黎白的转世带的来的，想毕是轩辕家族想毁掉参黎族。”
　　谛听沉默了一会开口，这次语音中竟夹着无奈和深深地宿命感，如同神在九天之上看到人间疾苦的叹息：“庄宫主，帝台山上，棋局已经摆好，你我都只是小小的棋子而已。”
　　庄荛晞心中一惊，莫非不是轩辕家族？帝台山……难道是冥！一下数问掠过她的心头。而唐云辙却一脸平静，同样的话他已听过一次了，可再听一次心中还是涌出了汪洋般的冷意以及……命运的虚无！
　　“所有星辰都在命轨上移动。”谛听抬眼望了眼漆黑的夜空，“庄宫主无须多想，这并非你我能掌管之事。”然后他抬了抬手，金光袭过整个祭场，那些晕倒的参黎族人连同黎雨儿已不知去向，“从此往后，我便带着参黎族隐居外海仙山，家族之争再也与参黎族无关了。”然后那道白影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见参黎族有了归宿，庄荛晞也放心了，便望向唐云辙，那目光中有一丝期盼从绝冰种探了出来，声音凉而不冷：“你以后的打算呢？”
　　唐云辙却没有看庄荛晞，只是淡淡地答道：“去青帝谷吧……我想我的医术能忙上白练。”
　　庄荛晞也不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笑了笑，是了，经历了在九嶷山上的之一切，抑或是千年前的一切，她与唐云辙的心境早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或者说，两人的关系不复从前，又或者说，她同他本就没什么关系，现在这样才是回归了本位……唐云辙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仿佛从某一刻起，她对周围的一切都麻木了。
　　雨儿死了，唐云辙也走了，所有的人都要离他而去了么？
　　雪，还下着，风，还吹着，可她已经不冷了。此刻的她才是冷冷的源泉。
　　黑夜之中，在无人看到的时候，那滴盘旋已久的泪才离开了眼眶，她想，那或许是她最后一滴泪。
　　黑夜仍笼罩着大地，她不知道何时才是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