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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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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善浦的告别仪式没有设置繁琐的流程,我只拜托遗体化妆师稍稍给他的面色修得不那么惨白可怖即可,不要让他带着病痛折磨的憔悴去到那边,让他看起来像睡着了一样。
善浦就是睡了很长的一觉,没有苏醒过来而已。
第一个十年,我总是以这个说法一遍又一遍地把自己催眠,让我自己坚信,某一天早上睁开双眼,还能看见我的爱人熟睡中柔和的面容。
亲朋好友陆续为善浦献上一束花,再对他说最后一句话,笑着开口,往往是哽咽收尾。
善浦生前交代过,前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人,不要哭泣,死亡不是一件悲伤的事情,不能好好告别才是遗憾。
他躺在里面睡,我站在他旁边,与悼念的亲朋好友鞠躬致谢,他们对我说:“节哀。”
我怎么能不悲哀。
善浦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爱我的和我爱的人了,哪怕我心里清楚,等到零点过去,再一睁眼,他就会活生生地躺在我身侧,不仅如此,我们还会一天一天回归最好的年纪。
可我依旧不能抵挡陷入天人永隔的巨大悲伤和绝望之中。
我目睹他被推进焚烧炉,歇斯底里地哭喊,两个年轻人都险些拉不住我,哭到近乎失声,仍用残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拜托他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重新经历一遍,这一天也没有一丁点儿改变。
我因为情绪过激,晕倒送去了医院。
再醒来,病房里静得可以听见点滴滴答滴答输进血管的声音,我张开嘴想说话,氧气面罩上顿时扑上一层水雾。
旁边守着我的王素芳立刻发现我苏醒了,眼睛还红肿着,却笑了出来:“琴缘,你终于醒了。”
我还虚弱着,看素芳手忙脚乱地要跑出去找医生,跑了两步又顿住,折返回来,脚在原地凌乱地跺着,手胡乱地挥舞,一副知道自己要做点什么,却由于乱了阵脚而不知从何做起的模样。
我想让她不要慌张,声音却卡在面罩里传不出来,只好抬起手盲目地摸索床头的呼叫铃。
医生来看了我的情况,判断只是悲伤过度,没有大碍,把回血的点滴撤换,交代了几句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去打饭回来的园霞还在数落素芳,素芳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我轻声劝架:“好了园霞,你别说素芳了。”
“你说说,”园霞颇为恨铁不成钢,“我就去打个饭,让她看着你一小会儿,这可倒好了。”
“你也是,真会挑时间醒,”园霞置起气来,可不管我是不是还病着,“素芳本就是个不经事的,你就光逮着她一个人在的时候找事让她历练。”
我看着她急得面赤耳红的样子,不禁笑出声。
园霞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往床尾我脚的地方拍了一掌:“亏你还笑得出来!吓坏我跟素芳了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嘛,”我破天荒地对她卖笑脸示弱,而不是梗着脖子与她拼口才,这倒让园霞再发不出来一口气,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盯向她手里的保温桶:“你给我打饭了?我好饿,快摆出来给我吃。”
园霞马上顺着台阶走下去,拉起素芳,支桌子摆饭菜,有说有笑地吃起来。
我无意间往窗外撇了一眼,天色已经很浓稠了,我脸色一沉,问她们:“现在几点了?”
园霞刚吃下一口饭,含糊不清地说:“你就别操心了,我跟素芳今晚都留在这里陪……”
我打断她,语气变得更重更急切:“现在几点了?”
园霞被我吼得一愣,咀嚼都忘了,一点就燃的性格,到老了也不曾削弱,马上就要重新发作,素芳在一旁打圆场:“我看看时间啊,琴缘你先别急。”
我看她掏手机掏了半天也掏不出来,急性子就这么一辈子被慢性子急死,都恨不得上手帮她掏了,在她念出屏幕上的时间时,我早就自己看到了,已经开始掀被子下床。
园霞放下碗筷就来按住我:“你动什么?还输着液呢,等会儿又回血我告诉你。”
“我得回家!”我用尽力气挣脱她的束缚。
“你还不能出院呢!”
“我必须回家!”
“你给我老实待着!”园霞急眼了,不再让着我,一把将我按回床上,“多大年纪了,还耍小孩子那套,行不通,医生没让你出院你就给我老实住着!”
我又试图从另一边逃脱,素芳抱住我:“琴缘,我知道你难过,但你得好好活着啊!善浦在天上看见你这样,也会急得团团转的。”
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她们不明白,今天的零点,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
我慢慢瘫软下去,无助地哀求般:“已经快十一点了……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你在说什么?”园霞见我老实了,叉着腰顺气,我朦胧的声音她一次没能听清。
我瞬间泪流满面,让她们俩怔住。是了,我何曾以如此脆弱的面目示过人?
最终,她们遵循了我的诉求,带我回家了。
零点已过了几分钟,我匆匆赶去卧室,期待和欢喜快速攀升到最顶峰,可才走到门口,一下将我砸向谷底深处。
来不及点开灯,只有入户玄关的灯光微弱地照进卧室,隐隐约约但能清晰分辨,床上没有我心里想着的那个身影。
我一瞬间像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一副空荡荡的躯体,漂浮着进入卧室,靠近床铺,我俯身抚摸那一侧,被子是软的,透凉的,丝毫没有活人的气息。
他不在。
他没有回来。
怎么会?
零点分明已经过了,这已经是前一天了,为什么他没有回来我身边?
我身体里支撑的某种物质,正在一点一点被抽走,是缓慢的、残忍的、无可救药的塌陷,如同被蛀空的树干。躯体像水一样流下,流在地板上化为一滩,肢干却还固执地按在床铺上,徒劳的牵扯,软软地将身体垂挂。
倒退的时间失效了?为什么偏偏在这里失效?
这十年的希冀,如此美好而虚幻,竟然只是为了让我生出恶鬼般的怨念。
若是没有这番奇遇,我倒是可以不留遗憾地过去。
我剜心捣肺地怨恨造化弄人,外头客厅的灯突然被点亮。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下来,一个身影就出现在房门口。
背着光,看不清面庞,便顷刻打散了上一秒的一切怨恨与悲痛。我喜极而泣,终于哭了出来。
“啪”一声,房间和瘫坐在地的我,还有面容憔悴灰败且焦急皱眉的善浦一起重现光亮。
善浦蹲在我面前,替我擦掉泪水,轻声哄慰:“有我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