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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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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零点一过,我就会年轻一天。
搞清楚了当前这个状况,我仍旧不敢置信。
实在是闻所未闻的荒唐。
可手机上确确实实显示的是——农历冬月初八。
我想起一个人来,赶去他家里,门正好从里面推开。
崔廷玉出现在我面前,十分惊喜地看着我:“琴缘,你怎么来了?”
他杵着拐杖,身形有些晃悠,不过还完好地站在我面前,呼吸也没那么沉重困难。但他显然对两天后他会发生什么毫不知情。
此刻,我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我的时间在倒退,只有我一个人在倒退。
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奇遇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曾经看着镜子里的脸逐渐长出皱纹变得松弛,从冒出一两根白头发到满头花白,关节一天比一天咔嚓得厉害。而现在年老色衰的变化完全倒置过来,我每天睁开双眼,就能感觉到我比睡前更年轻了些,皱纹减少、皮肤紧致、白发长成青丝、关节灵活。
我憧憬着年轻的身体,如今真实现了,我却雀跃不起来。
我的时间在逐渐往回退,意味着我与善浦相约的时日越来越遥远,以及其他我所爱的人,无法在那个美丽的地方团聚。
我萌生出一股茫然若失之感,人人都在向前,仅我一人在往后退,只觉得人生再没有盼头,这一生似乎没了任何意义。
#12
日子一天一天回去,一个普通中透着不普通的深秋午后,我在窗边躺椅上晃着,捣鼓智能手机。
曾经我是不玩这玩意的,哪怕也是在这样枯坐,但我从不凭借外物打发时光,只依靠我思想中的幸福时刻度日,以一日一日接近最后的归宿为生活的锚点。
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便只好捧起我以前嗤之以鼻的娱乐方式。又有什么所谓?反正我这样活着也是无意义。
我刷出一条火热的帖子,话题是——
“给人生四个重要因素排个顺序:自由、生命、财富、爱。”
我随意浏览了底下的评论,各执己见,且都有合理的逻辑。
我又往上滑,停留在话题的页面,久久没有变动。
许久过后,我摘下老花镜,向窗外的远方眺望。
即使我这一生已经接近过尽头,仍旧无法对这四个词排出一个能够说服我自己的顺序来。
自由与财富,恐怕是人人寤寐求之的。
生命无价,然而没有爱,一切都失去支点。
任意一种排列组合,都是未知的走向,令人惶恐生畏。
我突然福至心灵。
我人生中一切的一切,我都已经完完整整走过一遍,我知道外头五彩斑斓的树叶是从什么时间开始变色的,又是什么时候冒出新叶嫩尖。
我知道我的五个女儿分别是何时何地来到我身边的,与我的爱人如何相识相知相爱,又会相守到何种地步。
换言之,既然我离死去的节点越来越远,反过来想想,那不也正说明,我离所在意的所有,一天一天地接近了。更加令人高兴的是,一切的一切,皆指向一个确切可知的结果,而我恰好全都知晓。
想到这些,我无比激动。不仅仅是身体年轻化带来的力气,而是从心底汩汩流遍全身的力量。
该如何释放这些满到快溢出来的劲头呢?
我听见门外有说话的声音,听不清晰内容,但我完全知晓是谁在谈论何事。
我打开门,负责组织社区老年活动的李园霞与对门的王素芳正在核对晨练八段锦冬季服装的尺码,听见我这边的动静,齐齐望过来。
“琴缘,你要出去啊?”她俩暂停交谈,笑着问我。
我没答话,也没有要出去的架势。
园霞一见到我,就会像年轻一代常说的那个什么,像诶i——唉一样,哎呀我这老婆子,总也念不对,总之就是会自动触发游说模式,劝说我随着大流打拳锻炼身体,日子也会好过一些,从十年前善浦离开后到我触及生命尽头的前一天,她一直没放弃过,已成为我与她雷打不动的对话。
这次自然也不能放过机会,园霞下一句便是:“琴缘,你也来打打拳吧,锻炼锻炼,大家伙儿也能陪你说说话啥的,你说你成天一个人坐在家里,不孤单吗?”
我说:“上衣要二尺八,裤子腰围一尺九,打拳是不是得穿宽松些?你给我写上二尺吧。”
园霞接着吐出下一句:“哎呀,你每次都这么说,练练不就会了,我们都是从不会练过……”
素芳用胳膊碰碰她,她自己也反应过来,但有些怀疑听错了,再向我确认:“琴缘,你刚刚说什么?”
“上衣二尺八,裤子二尺,”我佯装置气,“不要再让我说一次了,不然我反悔不练了。”
我就要阖门,园霞赶快哄我:“记下了,记下了,你兰琴缘的事儿,那怎么着也得是头等大事啊!这就给你置办,你每天来跟着咱们练,保准没几天就会了,你年轻的时候那不是艺术团一枝花嘛,有啥难倒你的?”
她顺带还给我一顿夸赞,我想假装板脸,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李园霞这张嘴呀,一向厉害得很,十张嘴说到翻沫子也说不过她。
我除外。
善浦曾经说,我和李园霞是天生的对头,我俩凑一块儿啊,就是为了克对方的。我觉着这话没错。可他后面还接着一句话——我俩也是离不开的。我觉着也没错。
善浦离开后,如果不是园霞隔三差五找上门来,或劝我融入大队伍不要脱离集体一个人坐在窗边,或在我旁边叽叽喳喳地吹水讲些鸡飞狗跳的八卦,让我耳根子不得清闲,或许我连七十岁生日那天也撑不到。
如果没有度过冬月十一那一天的零点,或许我也没有办法逆向体验我过去的人生。说穿了,都是造化。
素芳上前来握住我的手:“琴缘,你也来练拳,我就可安心了。”
她说话总是轻轻柔柔的,动作也是,对门住了几十年,印象里从未有过失态的嚷叫和举动。
“你可不许反悔啊,”园霞要赶着去下一家登记尺码,一步三回头地要我保证。
“你再说一遍,我就反悔了。”我被她问恼了。
“行行行,”园霞转过身嘟嘟囔囔,但声音根本没打算藏,“一把年纪了,还跟年轻时候一样,气性这么大!”
#13
我坚持每天下楼与园霞、素芳以及其他老头老太太一起打拳、打八段锦,虽然每天都要先去说我要加入他们的队伍,再承受她们的讶异和欢迎。这就是我一个人溯洄的弊端所在,每天重复同样的话,见证几乎没差别的旁人的反应,但神奇的是,我这种性子,竟然没觉得麻烦和无趣。
我明显感知到我一天比一天矫健,或许是锻炼的效果,也或许是我在变年轻。
第一次度过六十岁到七十岁这个年龄段,我沉浸在失去最后一个爱人的悲痛中,成日缩在家中发呆,微微佝偻的后背透出无限的孤寂,度日如年。
而第二次度过这十年,我重新拾起社交,活在人群里,尝试新鲜玩意儿,开拓兴趣,日子过得充实又舒心,竟还觉得没那么难熬了。
我每天要买年历,眼看着它越来越厚,那一天也终于要来临。
不知怎么的,我倒还生出了些不知所措。就像少女情窦初开时的期待中带着羞涩,想他来我身边,又慌张地想躲开。我很清楚这种心情,我曾经也是少女,有过这种心思,然而对方却并不是善浦。这下也算是补上了。
零点一过,我从六十岁的第一刻跨到五十九岁的最后一刻,善浦始终陪在我身侧。我隔着玻璃透板抚摸善浦的面颊,眷念地说:“善浦,我们很快就要再见面了。这次我们不会有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