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一段情缘》蓝转青

2、CH.02

　　#5

　　原来人死后，还会维持死前最后一刻的模样吗？

　　不是说死了就可以自由选择变成某个年龄的面貌和身体机能吗？为什么崔廷玉还是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我还期盼着，变回年轻的身体，如果说还得因为生锈的关节而行动不便、无法随心所欲地吃美食，那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由得失望。

　　崔廷玉突然一阵猛烈咳嗽，身体带动拐杖颤颤巍巍，摇摇欲坠的残败。

　　我没有上前搀扶他一把，倒不是因为我畏惧鬼魂，我自己也已经是一缕游魂了，有什么好怕的。我不上前实在是有心无力，这具同样年久失修的骨架恐怕难以支撑两个人的重量，到时候双双倒地，做鬼第一刻的体面也没了。

　　我等他自己慢慢平复，喘着粗气说了一句：“我快活不成了。”

　　我登时全明白过来了，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要残忍地戳破真相，说不定会损阴德。我只好满眼惋惜地看着他。

　　原来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掉了。

　　也是，脑梗走得突然又迅速，没反应过来也情有可原。

　　难怪他还保持着生前的样子，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又重新生出点儿希望来。

　　“能在死之前见你一面，我没有遗憾了。”

　　“琴缘，琴缘……”他重复念叨我的名字，跟叫魂似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而后苦涩地扯出个笑来，“我跟他一样，最后见的人，是你，我很满足，临了临了，居然能跟他打了个平手。”

　　#6

　　我也没想到，来接我过去的人，会是崔廷玉。

　　好你个赵善浦。

　　等会儿找到你，你要是敢责怪我不守信用，敢给我看脸色，我就用这件事情讨伐你！

　　在我思索待会儿该如何向善浦算账时，崔廷玉明明气都喘不上来了，嘴也不肯闲着。我听得耳朵根奇痒，心想原来不论是活着还是死掉，老人都改不了絮叨的毛病吗？不免对先前听我唠叨那么久的人们深感抱歉。

　　崔廷玉自顾自地说：“我的身体我清楚，我撑不到明天了，只能提前祝你生日快乐……琴缘，你也七十岁了，不用刻意计算时间，我们认识七十年了……这一点上，他倒是比不过我。”

　　他脸上洋溢出胜利的喜悦与骄傲。

　　我再不忍心拆穿，也忍不住更正他的记忆：“我的生日昨天已经过完了。”

　　崔廷玉艰难地抬头看我：“你老糊涂了？”

　　这种语气我听了六十来年，嘲讽、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纵然他变成一缕魂魄游荡在我眼前，我也难以克制去撕烂他的嘴的念头。这点倒是六十年如一日地没有改变。

　　我咬牙切齿：“你就安心体面地去，不好吗？”

　　他又咳起嗽来，像要把他的肺给咳出来了一样，再开口说话，就柔和得多了。

　　“你是冬月十一出生，我怎么可能记错？”他开始追忆往昔，“当年我看着我娘把你裹进襁褓之中，我就想，翠姨的孩子是只皱巴巴的小猴……”

　　崔廷玉的声音骤然断开，他重重栽倒在地，拐杖骨碌碌地滚到我脚边。

　　#7

　　晨跑的年轻人拨打电话叫来救护车，我还呆楞在原地，医护人员把崔廷玉抬到担架上，同时有个姑娘过来问我：“奶奶，您认识这位爷爷吗？”

　　我没有反应。

　　她大概以为我耳背听不见，音量调大再重复了一遍。

　　我这才茫然地看向她，仍是愣了一会儿，才回答：“认识……我认识他的……他叫崔廷玉，今年应该七十二岁了……”

　　“那您能联系到他的子女吗？”

　　“不……”我只能发出单个音节。

　　“不能吗？”医护人员对这种回答似乎见怪不怪，仍不免叹息，“那他的后事……”

　　后面的话她不忍心说出来了。

　　我陷入沉默。

　　崔廷玉一辈子未成家，没有后人，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只能由我这个无亲无故的老朋友，替他简单料理后事。

　　#8

　　我眼看着他们把崔廷玉的遗体推下救护车，突然一个念头涌上来，我攥住全程搀扶我的医护人员的手，迫切地问：“姑娘，今天是几号？”

　　“奶奶，今天是24号，平安夜呀。”医护人员连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也很有耐心地回答。

　　“农历呢？农历是多少？”

　　“农历？”年轻一代对这种老旧的记法倒是尤为陌生，无法脱口而出，查看手机后才告知我，“奶奶，今天是冬月初十哦。”

　　初十。怎么会是冬月初十？

　　“不是冬月十二吗？”我喃喃自语。

　　医护人员听见我这样说，立刻测试我的意识是否还清晰，并询问：“奶奶，有没有哪里不适？”

　　我摇头，心里还在想，或许是走马灯吧。

　　#9

　　送完崔廷玉最后一程之后，离我与善浦他们团聚的时间已经很远了。

　　看我，老糊涂了，今天才初十，应该是还有一天零10小时20分钟57秒，我就能和我的爱人、女儿们团圆了。

　　但我还没老糊涂，我清楚地记得，我在清晨感受了太阳的温度，我在窗边观摩楼下邻居打拳，然后我开始准备生日宴，做出来卖相不好，但荷包蛋煮得很完美，善浦、珍妮、思睿、宝珠、佳禾吃得很开心，我与爱人、女儿们说话，一起度过了最后时光，零点过了，我与一切作别后，终于可以出发去找他们。

　　我分明经历过这一切，不是梦，也不是幻觉，我确实充实地度过了冬月十一那一天。

　　刚才等着崔廷玉从焚烧炉出来，站了很久，现下膝盖一阵一阵地泛痛，提醒着我，我当前身处农历冬月初十。

　　我走到菜市场，阿贞远远瞧见我，大声喊：“琴姨，明天早点过来，赶早的鱼新鲜。”

　　虎子正好在搬面粉，脸上沾着一团一团白面，咧开嘴朝我笑：“琴姨，我提早给您把面扯好，您过七十大寿，我一定给您扯出最长的面！”

　　今天是冬月初十，是我七十岁生日的前一天，我要再等近两天时间，才得以与我的爱人、女儿们团聚。

　　真实得晃眼，并不是走马灯。

　　#10

　　我把椅子挪到窗边，外头还是漆黑的。

　　我就坐在第一缕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静候它的到来。

　　天色慢慢转明，它最终也没有来。我推开窗向外看去，晨雾弥漫，泄不出一丝温暖的光亮。

　　今天注定是个阴天。

　　我翻找出许久未曾使用过的智能手机，看过之后又丢到一边，我不信任它，而年历更加不能如实告诉我，它还停在2015年11月份，善浦离开后，这里的一切都没再更新过。

　　在楼下遇到出门的邻居，没像往常一样用“吃过没”这个问题作打招呼寒暄，我劈头盖脸就问他：“今天冬月初几？”

　　我见一个问一个，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初九咯。”

　　不是十一，也不是初十，是初九。

　　我竟然真的越活越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