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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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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天是冬月十一,我正式迈入七十岁了。
阴沉了半个月的天,今天如愿以偿地放晴。
推开窗,第一缕阳光正好严丝合缝地敷在我脸上,每一条岁月湍湍流过留下的沟壑都一一照顾到,怎么不能说太阳是世间最随和包容的呢?
我最爱冬天的太阳,铺在身上像一床柔软又暖和的被子,不是现在买来的那种大豆被、蚕丝被,而是一朵一朵棉花打出来的,盖在身上别提多软和,整个身体陷在里面,厚实的安全感。
唉。
可现在很难找到一家打棉花被子的店了,也无法再拥有当年的那种心满意足的纯粹的美好。
瞧我,在这样灿烂的好天气,还唉声叹气的,实在是不应该。
我又站在窗户边享受了一下阳光的照射,俯瞰楼下,陆陆续续有邻居穿着太极服,慢悠悠地走出来,互相询问是否吃过早餐了,再一块儿打起八段锦。
这几十年如一日的情形,已成了生活中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环,往往早就被忽视。今天作为旁观者,这样看着,倒别有一种乐趣。
我贪婪地多看几眼,想把这一刻定格,不敢奢求永恒,起码多留存一段时日。
但我不得不离开窗边,今天要忙的事情还多着呢。
按照以往的惯例,我几天前就订了那家老字号的蛋糕,都是当天现做的,这个时间估计刚烤好蛋糕胚,我隐隐约约闻到了那股麦香气味,不由得更加期待。送来估计还得两三个小时,我要利用这段时间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生日宴。
先要处理的是鱼。其实也用不着怎么处理,卖鱼的阿贞很周到,徒手抓出鱼,按在砧板上用刀背敲晕,在我还缩着肩膀躲开四溅的水渍时,她就手起刀落,利落地剖开鱼、清理内脏、清洗、装袋,在围裙上蹭了蹭手,再递给我,笑得格外爽朗:“琴姨,您的鱼就好了。”
“阿贞干起活儿来可真是又快又好,”我从口袋里掏出钱,“今天这条多少斤啊?”
阿贞已经在麻利地清洗砧板和菜刀,一边说:“3斤7两,26块8毛。姨,这条您不用给钱了,提回去吃就是,提回去吃。”
我抽出2张纸钞,一张二十面值,一张十面值,递给阿贞,她却说什么也不肯收下,我硬塞给她,她就一把推回来,她没使什么劲儿,我是能感觉得到的。
阿贞说:“您和善浦叔这三十多年一直照顾我的生意,打这间店从我爸那儿接手过来,刚开始那几年,我年轻、不经事,您和叔帮了我不少,我一年请您吃这一条鱼,有什么不合适的呢?不给钱,就是不给钱。”
阿贞每年的这一天都要这么说一段,我每年都不会被说服,坚持要付钱。以往我一开始会坚持,但推拉几轮过后,基本上就作罢了,以下一次吃鱼还来阿贞家买作为白拿这条鱼的补偿。其实不这样约定,我和善浦都爱吃鱼,自然会常常光顾。
“哎呀,你这老太太,怎么老了老了,还越固执了呢,”阿贞一拍大腿,继续挡我塞钱的动作。
“今天的鱼,你必须得收钱。”我丝毫不退让。
“怎么?老太太以后不吃鱼了,还是不在我这儿买鱼了?”阿贞开玩笑。
“是啊,”我一笑,挤出很多条皱纹,“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吃到你的鱼了喔。”
“呸呸呸!”
阿贞十分避讳这个话题,赶紧叫我改口:“不吉利!老太太,今天是好日子,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我倒是无所谓:“我老了,总有那么一天的。”
最后,我还是付给了阿贞,趁她给客人剖鱼手没空时,塞进她围裙的兜里,阿贞在身后喊:“老太太,下次就不收你的钱了啊。”
我没回答,也没转回身,手挥了两下,可以理解为回答,或是道别。
我再去买了些别的菜:胡萝卜、西兰花、南瓜、鸡胸肉、黑虎虾、牛肉,以及生日宴的重中之重的——面条。
面条不是一般的挂面,一根就是一碗,寓意长寿。
我刚走到那家店的视野之内,扯面小伙儿就招呼上了:“琴姨来了,早给你准备好了,您看,拉得多长。”
扯面小伙儿叫李虎,跟阿贞的鱼铺一样,是继承来的。
李虎提起早就装好的面条,看见我手上,“哟”一声:“姨,今儿个您过生日,很丰盛哇。”
我笑了笑:“一大家子呢,不得多做些,哪够吃。”
我自动略过了李虎脸上的不自然神情。
#2
回去的路上,要走一段平缓但较长的坡。爬到中间,我的移动速度明显逐渐慢下来,微微弓着身子,手抵在膝盖上方借力。
年轻时候,我是精力十分充沛的,扛起各种各样的重物不在话下,跑跳也是矫健自如。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也跟着我一起变老了,关节的存在感越来越高,我的行动也越来越身不由己。
还好前几年,超过七层楼的老小区也修了电梯,我这个小区有八层,在当年也算是高档了。我喜欢露台,喜欢养很多植物,买顶层额外加送顶楼的露台,当时我一听,毫不犹豫地买了这间房子,一直住了四十多年,还是很喜欢。
请原谅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以前的事,因为太珍贵,总是想谈起,要不然,年纪大忘性大,在某一天我突然发现,好像回忆不起那些细枝末节的琐碎了,这是我十分不愿意发生的状况。
回到家,我也顾不上休息片刻,立刻就着手做我丰盛的生日宴。
阿贞把鱼处理得很利索,我简单清洗一下,就调料汁腌制上,利用腌鱼的时间,把其他的菜一一备好。
胡萝卜、西兰花、南瓜切好,分成四等份,四分之一和撕成条状的鸡胸肉放一块儿,四分之一与牛肉放一块儿打成糊糊,二分之一和黑虎虾放一块儿,再把鱼摆盘装好,一起上锅蒸。
等蛋糕送到,我才起锅烧水煮面条,加了两个水煮荷包蛋,一点都没有散开,两个蛋都是很完美的形状。摆在桌上满满当当,而家里的其他成员早就围坐着等开饭了。
“别着急呀,”我把蜡烛点上,生日歌只有我自己的声音,但我很开心,再没有比今天更开心的生日了。
闭上眼睛许了愿,我将蛋糕一分为六,依次摆到我的家人们面前,端着自己的那一份,说:“开动吧!”
蛋糕很好吃,可惜对现在的我来说太甜了,吃了两口,牙齿刺痛,反上来的腻味,再吃不下去。
我看家人们也都没有动面前的蛋糕,了却于心:“是不是更想吃我亲手做的饭菜呀?”
我按照家人们的口味,将他们爱吃的食物分别放在他面前,有些难为情:“虽然卖相不太好,但我做得很认真哦,味道肯定不会差的。”
我咬了一口面条,和咬了一半荷包蛋,抬头发现他们都没开动。
“真是的,”我埋怨他们,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就等着我来喂你们。”
“来吧,”我先端起那碗糊状牛肉蔬菜泥,“佳禾,你年纪小,你第一个吃。”
“思睿,宝珠,你两姊妹就爱吃虾,妈妈给你们煮了。”
“珍妮,你爱吃鸡胸肉,也爱吃西兰花,你看,全都有,妈妈知道你不喜欢胡萝卜,但不可以挑食哦。另外还有佳禾的饭,她小,吃不了那么多,你帮帮她吃光光,好吗?乖宝宝,妈妈就知道你会帮助妹妹。”
“还有你,”我把鱼端到他面前,他不为所动,“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要等我来喂,老了老了,更不害臊了!”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拿起筷子夹最嫩的那块鱼肉喂给他。
他一直笑着,脸庞却是与年纪不符的年轻、清秀。
灯光打下来,他的脸上泛起光来,从窗外吹进来的风把吊灯吹得微微晃荡,他脸上的光也跟着摇摆起来,相框的玻璃折射出晃眼的光晕。
我抚过他们五个的脸,没有皮肉的触感,以及顺滑的毛发,是玻璃的冰凉。
我柔声一一喊他们的名字:“善浦,珍妮,宝珠,思睿,佳禾。”
“我的爱人,和我的女儿们。”
“不用感到寂寞,我们一家,很快就能团聚。”
我端起善浦的脸,与他对视。
“我不能遵守约定,过满一百个生日了。”
“你比我先失约,你可没脸责怪我。”我轻轻戳了戳他左边脸上深深的酒窝,笑出了泪花。
#3
今天是一个异常完美的生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生日。
早上晒到了清晨的阳光,看邻居们打太极,阿贞的鱼很嫩很好吃,虎子拉的面条很劲道,荷包蛋的形状简直是教科书级别,蛋糕虽然太甜但很香很美味。
总之,实在太美好了。
想永远留住这些瞬间。
我就不在这里絮叨说个没完了,与我的家人们团聚时,原原本本地讲给我的爱人和女儿们听吧。也让他们知晓,他们五个缺席的生日,我也过得很舒心、很美满呢。
#4
过了零点,我才起身把残羹冷炙收拾了。我的力气比今天白天,不对,应该是昨天,更加丰沛了。
于是我将屋子里里外外做了一次大扫除。
天已经蒙蒙亮了,我最后看了一眼整齐干净的房子,我的爱人和女儿们对我温柔地笑着。
我将这些通通关在门内,不再留恋了。
到楼下,我望了望天。很遗憾的是,今天看着是个阴天。
正好撞见穿着太极服的邻居们,例行问我:“吃过了?”
“吃过了。”
“这是要去哪儿呢?”
我含糊其辞:“四处转转。”
“叫你来和我们一起打拳呢。”
“我这关节不行了。”
“早几年就叫你来,练到现在应该也能好一些。”
我随口敷衍几句,便与他们郑重告了个别。这群老头儿老太太有些诧异,没等他们追问什么,我便走开了。
没时间应付了,我还要去向我那么多老相识逐一告别呢。
只剩下阿贞和虎子,我等不到他们开店的时间,只能算作昨天已经告别了。
我开始往我最后的目的地走。
突然我听见身后有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叫我的名字:“这么早,你往哪里去?”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直到他叫我第二声,我没办法忽视了,回头一看,竟真是崔廷玉!
他不是昨天突发脑梗过世了吗?!
难不成我这个将死之躯,已经可以听见彼岸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