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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微光裂痕 ...

  •   死寂的夜,在竹苑沉重地流淌。
      窗外的天空终于撕开了铅灰色的幕布,透出一丝惨淡的、灰蒙蒙的晨光,毫无温度地洒在湿漉漉的花园里。
      主卧厚重的窗帘被佣人拉开了一半,光线艰难地挤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照亮了房间内凝固的疲惫与悲伤。
      兰夫人靠在床头边的单人沙发里,身上搭着一条柔软的羊绒薄毯,闭目养神。即使睡着,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一只手还轻轻搭在蜷缩在床上的江砚身上。
      江砚在镇定剂的作用下,呼吸稍微平稳,但眉头依旧紧锁,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时不时地惊悸般颤抖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噩梦追逐。
      房间另一角,昂贵的手工地毯上,沈宴竹依旧维持着蜷缩跪坐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
      昂贵的黑色真丝家居裤膝盖处,被压出了深深的、无法抚平的褶皱。他低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
      一整夜的痛苦煎熬和悔恨啃噬,让他看起来憔悴不堪,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沉重的、自我厌弃的低气压中。
      晨光落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更衬出他周身散发的冰冷与孤寂。死水般的房间里,暗流着无声的痛苦与隔阂。
      轻微的敲门声打破了沉寂。周秘书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清粥小菜、温水和江砚需要服用的药物,动作轻巧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端着水盆和毛巾的佣人。
      兰夫人立刻睁开了眼睛,眼中带着血丝,但目光依旧温柔。她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沉睡或半昏睡的江砚,对周秘书轻轻点了点头。
      佣人将温水盆放在床边,拧干了温热的毛巾。兰夫人接过,动作极其轻柔地,如同擦拭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小心地为江砚擦拭脸颊和脖颈。
      温热的毛巾拂过苍白的皮肤,带走一夜的冷汗和泪痕。
      江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温热的毛巾,像一只寻求慰藉的小动物。
      擦拭完毕,兰夫人示意佣人将水盆端走。周秘书将食物和药物放在床头柜上。那碗粥是顶级香米慢火熬炖,配着清淡的酱瓜,盛在细腻骨瓷碗里,旁边的小碟放着几颗晶莹的进口车厘子。
      药片也是分门别类放在精致的药盒中。一切细节都透着沈家无声的奢华和对“病人”物质上极致的照顾。
      兰夫人拿起药盒和水杯,轻声唤道:“砚砚,醒醒,该吃药了。”
      江砚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鹿眼依旧带着未散的迷茫和疲惫,但在接触到兰夫人温和的目光时,惊惶之色褪去了大半,只剩下一种脆弱的依赖。
      他顺从地任由兰夫人将药片喂进嘴里,又喝了几口水送服,全程没有看角落里的沈宴竹一眼。
      看着母亲耐心细致地照料江砚,看着他眼中对母亲那毫不掩饰的依赖和信任,沈宴竹心中那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再次蔓延开来。悔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交织在一起,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动了动早已麻木僵硬的双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从角落的地毯上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影因为久跪而有些摇晃。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迈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床边挪去。
      昂贵的软底拖鞋踩在厚地毯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但这细微的声音,对于感官极度敏感的江砚来说,无异于惊雷!
      在沈宴竹距离床边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江砚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像是感应到了危险的靠近,原本放松靠在兰夫人身边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刚刚还带着些许温顺依赖的鹿眼,在接触到沈宴竹身影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被巨大的、纯粹的恐惧瞬间填满!
      他下意识地向兰夫人怀里缩去,双手紧紧抓住了兰夫人的手臂,瘦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眼神慌乱地躲闪着,不敢与沈宴竹对视,仿佛他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
      沈宴竹的脚步猛地顿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看着江砚那瞬间布满惊惧的脸,看着他如同受惊小鹿般瑟瑟发抖的样子,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靠近的渴望,被这赤裸裸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彻底击得粉碎。
      空气再次凝固。
      兰夫人明显感觉到怀中江砚身体的僵硬和剧烈的颤抖。她心疼地搂紧他,安抚地拍着他的背,目光复杂地看向僵立在几步之外、脸色惨白的儿子。
      沈宴竹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沉重的阴影,将他内心的狼狈和痛苦暴露无遗。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发紧,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砚…砚砚…我…”
      他想说“对不起”,想说“别怕我”,想说“我错了”……可所有的话语,在江砚那惊惧的目光和颤抖的身体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如此可笑。
      他才刚发出声音,江砚的身体就抖得更厉害了,甚至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将脸更深地埋进兰夫人的怀里,只留下一个毛茸茸的、写满抗拒的后脑勺。
      沈宴竹剩下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看着那个拼命想把自己藏起来的背影,巨大的无力感和痛苦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一道名为“恐惧”的、深不见底的鸿沟,已经横亘在他和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之间。他站在悬崖这边,而江砚,在另一边,拒绝他的靠近。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个被审判的罪人,承受着无声的凌迟。
      名牌家居服包裹着他颓败的身躯,名贵的腕表在腕间闪着冰冷的光,却无法驱散他此刻一丝一毫的狼狈和绝望。
      兰夫人看着儿子痛苦绝望的眼神,又低头看看怀中依旧颤抖不止的江砚,心中叹息。
      她端起床头柜上那碗温度刚刚好的清粥,用细瓷勺轻轻搅动着,舀起一小勺,递到江砚唇边,声音温柔:“砚砚乖,再吃点粥,你太瘦了。”
      江砚在兰夫人的安抚下,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丝。他迟疑了一下,张开毫无血色的唇,极其缓慢地含住了勺子,将温热的粥咽了下去。动作小心翼翼,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感。
      沈宴竹看着这一幕,心中那点卑微的渴望再次蠢蠢欲动。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目光紧紧盯着兰夫人手中的粥碗。
      他需要做点什么,哪怕只是递一下东西,证明自己不是只会带来伤害的恶魔。
      他再次鼓起勇气,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挪动般,又向前靠近了一小步。这一步,让他离床头柜更近了。
      他伸出手,手指因为紧张和恐惧,害怕再次吓到江砚,而微微颤抖,目标是他手边床头柜上放着的一小碟精致的酱瓜。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眼睛紧紧盯着江砚的反应。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碟酱瓜的边缘时——
      江砚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只靠近的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力量感的手,瞬间与某个黑暗记忆中的、带着惩罚意味的手掌重叠!
      “啊!” 江砚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剧烈地向后一缩!刚含进嘴里的半口粥瞬间呛咳出来,喷溅在兰夫人昂贵的羊绒开衫和他自己身上那件同样价值不菲的浅灰色真丝睡衣上!
      他剧烈地咳嗽着,脸色憋得通红,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恐,仿佛沈宴竹伸过来的不是拿酱瓜的手,而是索命的利爪!
      “砚砚!”兰夫人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粥碗,拍抚他的后背。
      沈宴竹的手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缩了回来!他僵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比江砚还要惨白!
      看着江砚因为自己一个简单的动作而呛咳、惊恐的模样,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厌弃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没!
      他连递个东西……都不配吗?
      兰夫人一边安抚着咳嗽不止、惊魂未定的江砚,一边看向儿子。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一丝责备,但更多的还是心疼。她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示意他:先离开。
      沈宴竹读懂了母亲的眼神。那无声的驱逐,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感到难堪和痛苦。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山峰。
      最后深深地、痛苦地看了一眼依旧埋在母亲怀里、身体因为咳嗽和恐惧而剧烈起伏的江砚,沈宴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拖着沉重的步伐,如同战败的将军,沉默地退回了房间那个最远的角落。
      他没有再跪坐,只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毯上。昂贵的家居服后背蹭在墙纸上,留下细微的褶皱纹。
      他曲起一条腿,手臂无力地搭在膝盖上,低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他内心汹涌的痛苦和绝望。
      他像个被放逐的囚徒,自我囚禁在名为“悔恨”的牢笼里。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名牌包裹下的身躯,蜷缩在阴影中,散发着浓重的颓败气息。
      在兰夫人耐心的安抚和温热的粥水滋润下,江砚的咳嗽终于平息下来,惊惧也慢慢退去。
      他靠在兰夫人怀里,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眼神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脆弱,但至少不再剧烈颤抖。
      兰夫人一边喂他,一边用温柔的声音,絮絮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轻柔的话语。窗外的鸟儿在叫了,花园里哪朵花好像开了,今天天气似乎会放晴……琐碎而温暖,像涓涓细流,试图冲刷掉江砚心头的恐惧。
      江砚安静地听着,偶尔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或者眨一下眼睛,表示他在听。他的目光,在喝粥的间隙,会极其短暂地、如同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扫过房间角落那个沉默颓败的身影。
      那眼神里,依旧有无法消除的恐惧,如同烙印在神经深处的本能。但兰夫人敏锐地捕捉到,在那恐惧的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极其微弱、极其复杂的、连江砚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情绪?
      不是恨,也不是厌恶……更像是一种茫然的困惑,一种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挣扎?
      他不讨厌沈宴竹。
      真的不讨厌。
      那个在记忆深处,会把他抱在膝头喂他吃冰淇淋,会因为他皱一下眉头就紧张得不行的“竹哥哥”……他怎么会讨厌?他甚至……心底深处,还贪恋着那份独一无二的温暖。
      可是……
      恐惧。
      巨大的、无法控制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在他每次看到沈宴竹、感受到他靠近的气息时,就会瞬间将他淹没,吞噬掉所有其他的情绪。
      那些电击的剧痛、束缚带的窒息、冰冷的编号……还有昨晚那场带着惩罚和暴怒的掠夺……所有痛苦的记忆碎片,都会在沈宴竹出现时,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将他拖回地狱!
      他知道沈宴竹不是那些人。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反应。每一次颤抖,每一次退缩,每一次惊叫……都像有另一个灵魂在操控着他的躯壳。
      一碗粥终于见了底。
      兰夫人用柔软的纸巾,极其轻柔地替江砚擦了擦嘴角。江砚的精神似乎好了一点点,虽然依旧苍白脆弱,但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空洞。
      兰夫人看着他安静乖巧的样子,心中微动。她看了一眼角落里如同阴影般存在的儿子,又低头看了看江砚。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她拿起床头柜上那杯温水,没有直接递给江砚,而是朝着角落的方向,声音温和却清晰地开口:“宴竹。”
      沈宴竹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和未散的痛苦。
      “把水杯递给砚砚。”兰夫人说道,语气自然,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沈宴竹愣住了。他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靠在母亲怀里、因为听到自己名字而身体又明显绷紧了一瞬的江砚。巨大的恐慌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在他眼中交织。
      他挣扎着,极其缓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蜷缩而麻木刺痛。他一步一步,如同走在刀尖上,朝着床边挪去。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江砚的反应,生怕自己任何一个动作再次引起他的恐惧。
      江砚在沈宴竹起身的瞬间,身体就僵硬了。他下意识地又想往兰夫人怀里缩,但兰夫人温柔却坚定地搂着他,轻轻拍抚着他的背,无声地传递着安全感。
      江砚强忍着没有躲开,只是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呼吸变得急促,眼神慌乱地垂着,不敢看靠近的沈宴竹。
      沈宴竹终于挪到了床边。他伸出手,指尖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易碎的泡沫般,接过了母亲手中的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杯壁传来。
      他屏住呼吸,将水杯极其缓慢地、递向江砚的方向。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
      水杯递到了江砚面前。
      江砚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端着水杯的手,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巨大的恐惧感再次攫住了他!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退开!但他感受到了背后兰夫人温暖而坚定的支撑,也看到了沈宴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小心翼翼的、带着卑微祈求的痛楚……
      他死死咬着下唇,身体因为极度的克制而微微颤抖。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慢镜头般,伸出了自己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冰凉,同样在剧烈地颤抖。
      两根同样颤抖的手指,在空气中,极其缓慢地靠近……
      在即将触碰到杯壁的瞬间,江砚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等待着某种审判!
      指尖终于碰到了温热的杯壁。
      没有预想中的粗暴拉扯,只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无限克制的托举。
      江砚的手指猛地一颤,却没有缩回。
      沈宴竹的手指也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他死死地、用尽全力稳住了水杯,不让一滴水洒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死水般的房间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连接。尽管脆弱得不堪一击,尽管伴随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恐惧的阴影。
      兰夫人看着这一幕,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疲惫的欣慰。微光,或许真的能穿透裂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微光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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