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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痕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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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卧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血腥气混合的冰冷气息,沉重得让人窒息。
兰夫人坐在床边,她的动作是那样轻柔,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悬浮的尘埃。
她温软的指尖,带着母亲特有的怜惜,一遍遍,极轻地拂开江砚额前被冷汗和泪水浸透的凌乱黑发,露出他苍白脆弱的额头和那粒小小的、此刻显得格外易碎的泪痣。
她的目光落在江砚紧闭的眼睑和那无声滑落的泪痕上,心疼如同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尖。
这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她记得多年前那个跟在儿子身后、眼神清亮、带着点羞涩又倔强的少年,怎么会瘦脱了形,怎么会……如此绝望?
兰夫人没有多问,也没有试图唤醒他。她只是安静地陪伴着,用指尖传递着无声的慰藉。佣人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刚熬好的、温度适中的清粥,放在床头柜上,浓郁的米香在冰冷的房间里艰难地弥漫开一丝暖意。
兰夫人接过细瓷碗和勺子,舀起一小勺温热的粥,轻轻吹了吹,然后极其小心地,将盛着粥的瓷勺边缘,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江砚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这个细微的、带着试探的触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一直如同失去灵魂的琉璃娃娃般毫无反应的江砚,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紧闭的双眼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疯狂地颤动起来!
他猛地侧开头,仿佛那温热的粥勺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抗拒声。
“不怕…好孩子…不怕…” 兰夫人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她没有强行喂食,只是耐心地、一遍遍用温热的粥勺边缘,极其轻柔地触碰他的唇,像在安抚一只受尽惊吓的流浪猫。
终于,在兰夫人锲而不舍的、充满母性光辉的安抚下,江砚紧抿的唇微微松动了一丝缝隙。
那双空洞紧闭的眼睛,也极其缓慢地、如同推开千斤重门般,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涣散的视线在接触到兰夫人温和怜惜的目光时,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涌上更深的水雾。
他像一个迷路许久、终于看到一丝微光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迷茫、脆弱和一丝不敢置信的依赖。
沈宴竹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沉默地伫立在主卧门口。
他高大的身影被走廊的光线拉长,投在门内的地板上,带着沉重的压迫感。他不敢进去,不敢再看床上那个被他亲手撕碎的琉璃人,更不敢看母亲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或许还有一丝不赞同?
他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听着门内母亲温柔到近乎低语的呢喃,听着那细微的、勺子触碰瓷碗的清脆声响,听着江砚偶尔发出的、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抽噎。
每一丝声音,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混乱的心上。
愤怒早已在清晨的浴室惊魂和那刺目的鲜血中消散殆尽,只剩下冰冷的、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茫然和……一种尖锐的自我厌弃。
他做了什么?
他怎么能那样对他?
看着他手腕上缠绕的白色纱布,看着他身上那些新旧交错的、在晨光下无所遁形的伤痕,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烦躁地扯了扯皱巴巴的衬衫领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江砚挣扎时留下的抓痕,火辣辣地疼。他需要冷静,需要空间,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他脚步沉重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主卧门口,沿着旋转楼梯下到一楼空旷冰冷的客厅。
巨大的落地窗外,雨已经停了,天空依旧是压抑的铅灰色,湿漉漉的花园一片狼藉,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烈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出他布满血丝、写满疲惫和阴郁的双眼。他仰头,将辛辣的液体狠狠灌入喉咙,试图用灼烧感麻痹那尖锐的痛楚和混乱的思绪。
陈医生带着一个便携式医疗箱和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再次来到主卧门口。周秘书低声向兰夫人通报了一声。
兰夫人放下粥碗,看着江砚刚刚因为喝下几口温粥而稍微恢复了一丝血色的脸颊,尽管依旧苍白得惊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声音温柔:“好孩子,医生来了,让他帮你好好检查一下身体,别怕,我就在这里。”
江砚的眼神瞬间又变得惊惶起来,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兰夫人还未收回的手指,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身体微微发抖,抗拒地看向门口穿着白大褂的陈医生和护士。白色,刺眼的白色……冰冷的仪器……刺鼻的药水味……记忆的碎片又开始翻涌。
“别怕,只是检查一下,很快就好。”兰夫人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给予他无声的力量和支持,目光温和却坚定地看向陈医生,“陈医生,请尽量温和些。”
“夫人放心。”陈医生点点头,他经验丰富,自然看出病人对医疗环境的极度恐惧。
他示意护士将器械放轻,自己则尽量放柔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安抚:“江先生,我是沈先生家的私人医生,姓陈。只是常规的身体检查,了解您目前的健康状况,不会做让您不适的事情。如果您觉得不舒服,随时可以喊停,好吗?”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护士拿出血压计袖带和听诊器,动作尽量放慢,让江砚有足够的时间适应。
“我们需要您稍微坐起来一点,方便测量血压和听诊。”陈医生温和地说着,目光征询地看向兰夫人。
兰夫人会意,小心地扶着江砚瘦弱的肩膀,帮助他慢慢坐起身,在他身后垫好柔软的靠枕。
江砚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全程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不安的阴影,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他紧紧抓着兰夫人衣角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常规的血压、心率测量在沉默中进行。江砚的心跳快得惊人,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疯狂撞击的鸟。陈医生眉头微蹙,记录下数据。
“江先生,接下来我需要检查一下您的胸腹部和背部,听诊心肺,并查看一下您身上是否有其他需要处理的伤口。请您配合解开一下上衣,好吗?”陈医生的声音依旧平稳温和,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不要……”江砚的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眼中瞬间盈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抗拒!他死死抓住自己身上那件沈宴竹宽大睡衣的领口,仿佛那是他最后的铠甲,拼命地摇头,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几乎要缩进兰夫人的怀里。
那些伤……那些丑陋的、耻辱的伤……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尤其是现在!
“好孩子,听话,让医生看看。”兰夫人感受到他剧烈的颤抖和恐惧,心疼地搂住他单薄的肩膀,声音温柔却带着坚持,“医生是为了你好,看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们才能帮你,嗯?别怕,妈妈在这里。”
“妈妈”两个字,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短暂地驱散了一些江砚心头的黑暗和恐惧。
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兰夫人温和而坚定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探究,没有鄙夷,只有纯粹的担忧和怜惜。
他紧绷的身体微微松懈了一丝,抓住衣领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点。
兰夫人见状,动作极其轻柔地,帮他解开了睡衣的纽扣。一颗,两颗……随着衣襟的敞开,那件宽大的睡衣从江砚瘦削的肩膀滑落。
当江砚瘦骨嶙峋、布满了新旧伤痕的上半身彻底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时——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医生和护士的目光瞬间凝固!
兰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用手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
灯光下,江砚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像一张脆弱的宣纸,上面却布满了触目惊心的“墨迹”!
那不是新鲜的青紫或抓痕,而是深深浅浅、形状各异的陈旧性疤痕!
靠近肩胛骨和脊椎两侧,有几个硬币大小的、边缘模糊的圆形陈旧瘢痕,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浅,微微凹陷,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灼烫后留下的烙印!它们排列得有些规律,透着一种冰冷的、非人道的残酷。
肋骨附近,有几道细长的、微微凸起的浅白色条索状疤痕,像是被某种硬物反复抽打或勒绑留下的痕迹,蜿蜒在瘦弱的骨架上,狰狞刺目。
腰侧和后背上,还有一些不规则的、颜色深浅不一的陈旧性瘀痕和抓痕,诉说着过往无数次的挣扎和暴力。
这些疤痕,像一条条无声的控诉,密密麻麻地覆盖在江砚单薄的身体上,每一道都在无声地尖叫着,讲述着一段非人的、被刻意掩埋的恐怖过往。与他清俊脆弱的容颜形成最惨烈、最令人心碎的对比。
江砚死死地低着头,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落叶。耻辱、恐惧、不堪……所有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他紧紧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蝴蝶翅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尖削的下颌滴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陈医生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眼中充满了职业性的震惊和深切的愤怒。他强行压下心头的骇浪,戴上一次性手套,动作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柔,仿佛怕惊碎了眼前这具布满伤痕的琉璃躯体。
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圆形的瘢痕,感受着其下皮肤的异常纹理,眉头锁得死紧。
护士也红了眼眶,强忍着泪水,配合着医生,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兰夫人早已泪流满面,她紧紧握着江砚冰凉的手,另一只手颤抖着,想抚摸那些伤痕,却又怕弄疼他,最终只能悬在空中,心痛得无以复加。她的好孩子……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地狱?!
陈医生的检查极其细致而缓慢。当他检查到江砚左侧肋骨下方靠近腰际的位置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个相对隐蔽的位置,皮肤上赫然烙印着一个清晰可辨的数字!
不是疤痕,而是像某种特制的、无法去除的墨水留下的永久性印记。颜色是深蓝近黑,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8793】
这四个数字,排列得有些歪斜,却异常深刻,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被粗暴地刻印在皮肉之上。
陈医生的手指悬在那个数字上方,久久没有落下。饶是他见多识广,此刻也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绝不是普通的伤痕!
这更像是……某种机构用于标记“物品”或“编号”的手段!联想到江砚身上那些电击灼痕和束缚伤痕,一个可怕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在他脑海中成型。
兰夫人也看到了那个编号。她捂着嘴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没有让自己失声痛哭出来。
她看着那冰冷的数字,再看看江砚紧闭双眼、满脸泪痕、如同待宰羔羊般绝望的模样,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几乎要将她撕裂!
江砚似乎也感受到了医生在那个部位的停顿和凝滞。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如同筛糠。
他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那个烙印,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耻辱标记,是那段黑暗岁月最直接的证据!他恨不得立刻死去,彻底消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沈宴竹。
他终究无法在楼下久待,心中的恐慌和疑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让他坐立难安。他端着酒杯,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上楼,想看看情况。
他走到主卧门口,正好看到母亲泪流满面的侧影,看到陈医生凝重的表情,看到护士通红的眼眶,以及……背对着门口、坐在床边、上半身裸露着、布满了刺目伤痕和那个冰冷编号的江砚!
沈宴竹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掉落在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琥珀色的酒液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污渍。
酒杯落地的闷响打破了房间内死寂般的沉重。
所有人都被惊动,看向门口。
兰夫人看到儿子惨白如纸的脸和失魂落魄的眼神,心中更是痛楚。
江砚猛地一颤,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想要扯过滑落的睡衣遮住自己,却被陈医生轻轻按住了手臂。
“沈先生。”陈医生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示意护士帮江砚轻轻披上衣服,然后站起身,拿起放在一旁医疗箱上的初步诊断记录,走向门口脸色煞白的沈宴竹。
沈宴竹的目光死死盯在江砚背上那个刚刚被衣服遮住的、烙印编号的位置,仿佛要将那里烧穿一个洞!
那个冰冷的“8793”像烙印一样刻进了他的视网膜,刺得他眼睛生疼!结合那些电击痕、束缚痕……一个可怕的、他从未想象过的词汇,如同惊雷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陈医生……”沈宴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医生将手中的记录本递给他,声音低沉而凝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
“沈先生,初步检查结果非常不乐观。”
“江先生严重营养不良,重度脱水,伴有贫血和电解质紊乱。长期慢性胃炎。更严重的是他的精神状态,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极其典型且严重,伴随重度抑郁和焦虑障碍,有明确的自毁倾向和自杀未遂史。”
陈医生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沈宴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冰冷的愤怒:
“他身上存在大量非自然形成的陈旧性伤痕。包括多处符合电击灼伤的圆形瘢痕,多处符合反复束缚或鞭打的条索状疤痕,以及……”
他的目光扫了一眼江砚的方向,声音沉重如铁,“一个位于左肋下的永久性编号印记——8793。根据伤痕形态和印记特点,高度怀疑其曾长期遭受非人道拘禁和系统性虐待。”
“哐啷!”
沈宴竹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身体猛地一晃,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白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份轻飘飘的诊断记录本在他手中,此刻却重逾千斤,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非人道拘禁?系统性虐待?编号印记?
这八个字,像八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沈宴竹的心脏!将他所有的愤怒、恨意、猜疑,瞬间绞得粉碎!只剩下灭顶的冰冷和……一种足以将他灵魂都冻裂的恐惧!
他猛地抬头看向床上那个蜷缩在母亲怀里、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身影,巨大的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宴竹!”兰夫人再也忍不住,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看着儿子失魂落魄、面无人色的样子,看着他手中那份几乎要捏碎的诊断书,再想到刚才看到儿子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和那个冰冷的编号……巨大的心痛和愤怒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
她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清脆地扇在了沈宴竹的脸上!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沈宴竹被打得脸偏向一边,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痕。他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感到疼痛,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
“你看看!你看看你把他弄成了什么样子?!”兰夫人指着床上瑟瑟发抖的江砚,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剧烈颤抖,泪水汹涌而出,“他身上那些伤!那个数字!你昨晚对他做了什么?!他经历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找了他八年,就是为了这样折磨他吗?!沈宴竹!你还是不是人?!”
兰夫人的质问如同利刃,一刀刀凌迟着沈宴竹的心。他想辩解,想说不是的,他昨晚只是……只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可是,看着诊断书上冰冷的文字,看着母亲眼中滔天的愤怒和失望,看着江砚那破碎不堪的身影……所有的辩解都苍白无力,都成了最可笑的推脱!
他做了什么?
他对他做了什么?!
他不仅没有成为他的救赎,反而在他遍体鳞伤的时候,再次亲手将他推下了深渊!用最残忍的方式!
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将沈宴竹彻底击垮!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门框,缓缓地滑坐在地毯上,双手痛苦地抱住了头。
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迟来的悔意和灭顶的痛苦,终于将这个天之骄子,彻底碾碎。
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沉地压着,没有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