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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戊土符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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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戊土符踪
寒风如刀,刮过京郊荒芜的官道,卷起黄沙,抽打在道旁枯败的蒿草上,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恰似这垂暮王朝的挽歌。齐锋伏在一匹瘦马的背上,强忍着左臂断骨处一阵烈过一阵的噬心剧痛。那半截熔断的金戒,如同淬了阴火的毒牙,死死咬嵌在骨缝里,滚烫与冰寒两种极致的痛楚在骨髓深处绞杀,每一次颠簸都似要将他的魂魄撕裂。更有一股阴毒的麻痹感,正顺着血脉,蛇一般向上蜿蜒,半边身子渐渐失去知觉。他眼前阵阵发黑,只凭着胸中一口不肯咽下的硬气,死死攥紧缰绳,任由分金尺紧贴怀中,那尺尾的磁针,隔着衣襟依旧固执地震颤着,嗡鸣着,如索命的符咒,坚定不移地指向南方——郑州。
京师城垣的轮廓早已被甩在身后,天地间一片灰黄苍茫。也不知奔了多久,天色由墨黑转为一种死气沉沉的铅灰,瘦马口鼻喷着白沫,脚步踉跄。前方,一条浑浊的大河横亘天地,河道极宽,却水流散漫,露出大片龟裂的滩涂和丛生的芦苇,死寂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芜与暴戾。正是黄河故道。光绪十三年那场惊天动地的决口,如同大地被撕开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改写了河道,也吞噬了无数生灵。此地,便是磁针所指的终点——郑州桃花峪决口故地。
“吁……”齐锋勒马,眼前一黑,几乎栽倒。断指处裹着的布条早已被黑紫色的毒血浸透,腥臭刺鼻。他强撑着滚鞍下马,脚下一软,单膝跪在冰冷坚硬的河滩泥地上。举目四望,决口旧地,满目疮痍。巨大的冲刷深坑如同巨兽的齿痕,散落着朽烂的梁木、半掩的沉船骸骨,还有累累白骨在泥沙中半隐半现,诉说着那场吞噬一切的滔天洪祸。悲风呜咽,卷起细沙,打在脸上生疼。
此地死气之重,怨气之深,远胜恭王府那假鼎邪窟!分金尺在怀中震动得愈发剧烈,尺尾磁针嗡嗡作响,几乎要破囊而出,针尖死死钉向不远处一片地势低洼、芦苇格外茂密的洼地。
“好重的土腥煞气……”齐锋喘息着,试图运起师门心法压制体内翻腾的砷毒,却引得断骨处金戒残骸一阵灼烫,剧痛钻心,喉头一甜,一口黑血喷在黄沙上,滋滋作响,竟腐蚀出几个小坑。他心知毒素已随血脉攻心,再拖延下去,怕是要步师父后尘。
就在他眼前金星乱冒、意识即将沉沦之际,一阵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机括转动声,伴随着一缕清冷如幽谷寒泉的楠木香气,悄然飘至鼻端。
“哼,齐家分金尺的传人,几时变得这般狼狈了?”一个清冷的女声自身后响起,语调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齐锋猛地回头,只见芦苇丛中,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个素衣女子。她身形窈窕,面覆一层极薄的素纱,遮住了双眼,只露出挺秀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夜风拂动她乌黑的发丝和素白衣袂,整个人仿佛一株遗世独立的空谷幽兰。正是柳七娘!她肩头斜挎着一个半开的木鸢机关匣,几根细若毫发的“千机丝”在匣口若隐若现,方才那缕清冷的楠木香,正是自匣中溢出。她虽目不能视,却精准地“望”向齐锋受伤的左臂方向。
“七娘?你怎么……”齐锋惊愕,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祖师爷留下的‘同心符’示警,你那枚金戒断时,我肩上的‘债’便灼痛难当。”柳七娘的声音依旧清冷,人却已如一片落叶般飘至齐锋身边。她素手如电,未等齐锋反应,已精准地扣住他中毒的左腕脉门。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竟让齐锋灼烧的经脉感到一丝诡异的舒缓。
“砷毒入骨,金戒残骸嵌筋蚀髓,还有一股……更阴寒的尸煞邪气缠绕。”柳七娘黛眉微蹙,素纱下的面容似乎凝重了几分。“恭王府那尊假鼎,果然是个绝户的杀局。”她迅速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枚龙眼大小、通体碧绿的楠木珠,指尖微一用力,木珠碎裂,一股更加浓郁清冽的异香弥漫开来。她将碎末按在齐锋断指伤口周围。
“呃!”一股清凉之意瞬间压下了灼骨的剧痛,翻腾的气血也似乎平复了些许。那楠木异香所过之处,伤口渗出的黑紫色毒血竟有凝固之势,空气中弥漫的尸腐腥气也仿佛被这清冽木气驱散了几分。
“只能暂压一时。毒根在那假鼎邪物和这金戒上,不解开这引你前来的‘符踪’,终究是饮鸩止渴。”柳七娘收回手,转向那磁针狂指的芦苇洼地,素纱下的脸庞一片肃然。“分金尺所指,便是祸端之源。此地怨煞凝结,土腥冲天,正是戊土之气被邪法引动、淤塞不通之象。那假鼎熔痕中的吐蕃密文,必与此地相连!”
齐锋精神稍振,紧握分金尺,沉声道:“不错,那磁针所指洼地,死气最重,定有古怪。七娘,你……”
“我的眼是盲了,心却未盲。”柳七娘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祖师爷的血咒缠在你我身上,活路是杀出来的,不是避出来的。走!”话音未落,她已率先向那芦苇丛生的洼地行去,步履轻盈,踏在松软的泥沙上竟只留下浅浅印痕,手中不知何时已捻住一根细如蛛丝的“千机丝”,丝线绷直,微微颤动,仿佛在感知着前方无形的地气流动。
齐锋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紧随其后。越靠近洼地中心,空气中那股潮湿、腐朽、混合着铁锈与血腥的土腥味便愈发浓重,几乎令人窒息。脚下的泥土也越发粘腻湿冷,踩上去如同踏在吸血的腐肉之上。四周死寂得可怕,连风声都仿佛被这沉重的煞气隔绝了。
洼地中央,赫然是一个被洪水冲刷出的巨大深坑,坑壁陡峭,坑底淤积着黑沉沉的泥浆,几截朽烂的粗大梁木斜插其中,如同巨兽的肋骨。坑壁一角,似乎有坍塌的痕迹,露出一个黑黢黢、仅容一人匍匐钻入的洞口,森森寒气夹杂着更浓郁的土腥煞气,正从中源源不断地渗出。
分金尺在齐锋手中狂震,尺尾磁针发出刺耳的嗡鸣,针尖直指那幽深洞口!怀中的假鼎碎片(齐锋逃离时仓促掰下的一片)也隐隐发烫。
“就是这里!”齐锋低喝,目光锐利如鹰隼。
柳七娘在洞口前止步,侧耳倾听片刻,指尖的千机丝倏地弹出,灵蛇般探入洞中,丝线绷得笔直。“洞不深,有石阶向下,但…煞气极重,混杂着金属腐朽和…未散的阴魂戾气。”她收回丝线,丝尖竟沾染了一层淡淡的、散发着磷火般幽绿的湿泥。“是‘尸泥’,积年怨煞所化,沾身蚀骨。”
齐锋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洞口。只见向下延伸的石阶上,覆盖着一层滑腻腻、同样泛着幽绿微光的粘稠黑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甜腥。他撕下衣襟,缠裹双手,又分了一块给柳七娘。“小心脚下。”
两人一前一后,屏息凝神,沿着湿滑冰冷的石阶向下。火折的光芒在浓重的黑暗和湿气中显得极其微弱,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石阶不长,尽头是一间不大的地窖,四壁皆是粗糙夯土,潮湿阴冷,寒气刺骨。
地窖中央,并非预想中的棺椁或祭坛,而是一堆杂乱堆积、锈蚀严重的巨大铜钱!这些铜钱大如磨盘,边缘厚钝,钱文模糊不清,层层叠叠堆成一座小山,散发着浓烈的铜臭与土腥。铜钱堆顶部,赫然压着一个黑沉沉的铁匣!匣身布满暗红色的锈迹,形制古拙,上面用粗粝的线条刻满了与假鼎熔痕中一模一样的吐蕃密文!密文凹槽里,同样填满了那种散发着幽绿微光的粘稠尸泥!
“戊土镇江河……”齐锋瞳孔收缩,低声念出那假鼎尸腹梵文的含义。眼前这铁匣,这密文,这堆积如山的巨大铜钱,分明是某种古老而邪异的镇压法阵核心!假鼎熔痕中的密文是引子,此地才是根基!
分金尺的震动达到了顶点,尺身竟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与那铁匣产生了某种共鸣!怀中的假鼎碎片更是滚烫灼人!
“那铁匣……有东西在呼唤分金尺!”齐锋紧盯着那铁匣,强压体内翻腾的毒性与煞气。
“不止是呼唤,”柳七娘素纱微扬,侧耳对着铁匣方向,“匣中似有活物…不,是极强烈的戊土精气被邪法禁锢,挣扎欲出!这堆积的铜钱,是金气,金能泄土,正是用来镇压和消磨这戊土精气的!好阴毒的手段,以金耗土,断江河之根!”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或许是感应到分金尺这件金行至宝的气息,或许是齐锋身上假鼎碎片和残存邪气的刺激,那堆沉寂的铜钱猛地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摩擦声!覆盖其上的幽绿尸泥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丝丝缕缕的惨绿雾气升腾而起,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浓烈的尸腐腥臭,迅速在地窖中弥漫开来!
“不好!尸煞被引动了!”柳七娘疾呼,同时素手翻飞,木鸢机关匣咔哒轻响,数根千机丝激射而出,并非攻敌,而是瞬间在两人身前交织成一张细密的光网。那惨绿雾气触及光网,竟发出“滋滋”的轻响,被楠木清气阻挡在外,一时不得寸进。
然而,那铜钱堆的异动并未停止。锈蚀的钱币剧烈震颤、碰撞,发出沉闷如闷雷的轰鸣。顶端的铁匣在震动中,那些吐蕃密文凹槽里的尸泥骤然亮起刺目的幽绿光芒,整个匣子仿佛变成了一盏来自幽冥的鬼灯!一股庞大、沉重、带着无边怨恨的戊土煞气,如同挣脱枷锁的凶兽,轰然爆发!
“轰!”
地窖四壁的夯土簌簌落下!堆积的铜钱小山在狂暴的煞气冲击下轰然崩塌!无数巨大的锈蚀铜钱如同炮弹般向四周激射!
“小心!”齐锋厉喝,一把将柳七娘拉向身后角落,同时分金尺化作一道乌黑的光轮,在身前急速舞动!
叮叮当当!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爆豆般响起!火星四溅!分金尺精准无比地将飞射而来的沉重铜钱磕飞,巨大的反震之力震得齐锋手臂酸麻,断骨处剧痛钻心,眼前又是一黑,一口黑血涌上喉头。柳七娘在他身后,千机丝网光芒闪烁,挡开漏网之鱼,楠木清香顽强地抵御着侵蚀而入的尸煞绿雾。
铜钱崩塌的烟尘弥漫。就在这混乱之际,那盏“鬼灯”般的铁匣,在铜钱堆崩塌的瞬间,被一股巨力猛地掀开!
匣中并无珍宝,只有一团粘稠如胶、沉重似汞、不断翻滚蠕动的暗黄色泥浆!泥浆中心,一点微弱却无比纯净、厚重如大地的黄光顽强闪烁,正是被邪法污染禁锢的戊土精气本源!无数扭曲的、由怨念和尸煞构成的幽绿符文,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那点黄光,疯狂地侵蚀、污染!
这团邪异泥浆暴露在空气中的刹那,整个地窖的重力仿佛都增加了数倍!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令人呼吸维艰!那点纯净的戊土黄光剧烈挣扎,引得整个地窖的地面都开始微微震颤!
分金尺仿佛受到了最强烈的挑衅和吸引,尺身嗡鸣之声大作,尺尾磁针疯狂旋转,最终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狠狠指向那团邪泥中心挣扎的戊土黄光!
齐锋福至心灵,强忍剧痛与窒息,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蕴含着本命精元的滚热血雾喷在剧烈震颤的分金尺上!
“祖师有灵,分金定穴,破邪显正!疾!”
血雾融入尺身,乌黑的尺体骤然亮起一层朦胧的血色毫光!齐锋用尽全身力气,将分金尺朝着那邪泥中心挣扎的戊土黄光,狠狠掷出!
咻——!
分金尺化作一道染血的黑红流光,撕裂粘稠的空气和弥漫的尸煞绿雾,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精准无比地刺入那团翻滚的邪泥中心!
噗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牛油!一声沉闷的异响!尺身没入大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下一瞬——
“嗡——!!!”
一道低沉雄浑、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脉动轰鸣,以分金尺为中心骤然爆发!尺身上那层血色毫光与邪泥中心那点纯净的戊土黄光瞬间交融!缠绕其上的无数幽绿怨毒符文,如同被投入烈阳的冰雪,发出凄厉无声的尖啸,寸寸崩解、消散!
轰隆隆!
地窖四壁剧烈摇晃,大片大片的夯土剥落!那团暗黄色的邪异泥浆如同失去了支撑,瞬间瘫软、瓦解,化作一滩散发着恶臭的黑水渗入地下。唯有分金尺插立之处,一圈柔和、厚重、充满勃勃生机的纯净黄光荡漾开来,瞬间驱散了弥漫的尸煞绿雾和沉重的压力!尺尾那枚磁针,在黄光中停止了狂乱的震颤,稳稳地指向一个方向——正东,黄河现今奔涌的主河道方位!而在尺身没入之处,一圈清晰玄奥、充满古拙大地意蕴的符文虚影一闪而逝,正是真戊土符的惊鸿一瞥!
戊土归正,邪煞破灭!
“成了!”齐锋心神一松,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身体软软向后倒去。
意识沉沦前,他恍惚感到一双微凉却稳定的手扶住了自己,一缕清冽的楠木幽香钻入鼻端,驱散了最后一丝腥甜。耳边似乎听到柳七娘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以及木鸢机括展开时细微的咔哒声。
“…黄河改道,龙脉移位…这假符派…所图非小…”她清冷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祖师爷的诅咒…这百年国殇的源头…怕是要从这黄河故道…重新翻涌出来了…”
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了齐锋。唯有怀中那渐渐恢复平静的分金尺,尺尾磁针,在柳七娘展开的木鸢机关翼的微光下,依旧执着地指向东方奔流的大河,如同指向下一场滔天巨浪的源头。这戊土符踪初现,揭开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深埋于九泉之下、缠绕着家国血泪的惊世棋局,其狰狞全貌,才刚刚显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