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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霉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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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低垂着头,口中念念有词。那声音嘶哑、破碎,不成调子,仿佛某种来自地底深处的、岩石摩擦的呻吟。
顾芥和白究对视一眼。
就在这时,毡房外那原本刀割般的风声,陡然变了调——
不再是单纯的呼啸,而是混杂进了无数细碎粘稠的盐粒在粗糙岩石上摩擦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如同幽咽哭泣般的呜咽声。
另一个角落里一个黑影突然动了动,那黑影瘦小、孱弱,和他们一样盯着老人的方向看。
“央金。”顾芥小声说。
外面的风声由远及近,层层叠叠,如同潮水般包围了小小的毡房。
白究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他一把抓住顾芥的手臂,力道之大让顾芥吃痛。他声音压得极低:“别动,也别出声。外面的东西不对劲。”
顾芥能感觉到白究身体的僵硬,那是一种如临大敌的状态。他顺着白究的目光,透过那道缝隙,死死盯住毡房的门帘。
老人似乎对外面的异变毫无所觉。她将最后一张金纸投入火中,幽蓝色的火焰猛地窜高了一瞬,映亮了她沟壑纵横的侧脸。
幽蓝色的火焰彻底熄灭,只剩下火塘底暗红的余烬。
那股奇异的金属腐朽味似乎更浓了。
“嘀嗒……”
一声轻微的、水珠滴落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外面的杂音,传入帘后两人的耳中。
顾芥和白究的视线同时聚焦到毡房的厚重的门帘底部。
只见门帘与地面相接的缝隙处,一道细细的、湿漉漉的水痕,正缓缓地渗透进来。那水痕的颜色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浑浊的、带着灰白色沉淀的色泽,就像肮脏的盐水。
紧接着,一只……“手”?
不,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手!
那东西勉强维持着五指的形状,却完全由半融化的、灰白色的盐晶构成。盐晶在缝隙透进来的微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边缘不断融化、滴落着浑浊的盐水。它没有皮肤,没有血肉,只有粗糙、坑洼的盐壳,正笨拙地、无声地扒拉着门帘的底部,试图将缝隙撑得更大一些。
白究在看到那东西的瞬间,瞳孔骤然紧缩。
盐晶指节在粗糙的毡布上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一股浓烈的、咸腥中混杂着死寂的味道,伴随着冰冷潮湿的气息,瞬间涌了进来。
顾芥和白究以闪电般的速度站起身,后退到另一个角落。刚才那个瘦小孱弱的身影变得清晰,她捂住自己的嘴,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泪水无声涌出,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顾芥扳过央金颤抖的肩膀,尽力平稳住语调:“央金,外面那是什么东西?你奶奶在做什么?”
央金瞳孔涣散,不说话,也不动。
“央金?”
“盐……盐巴……活了……”央金带着哭腔的、破碎的气音从指缝间溢出。
白究死死盯着那只还在蠕动的“盐手”,周身散发出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冰冷的气息。
半晌,他勾唇一笑:“这东西是不是章鱼变种?抓起来架在火上烤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顾芥:“……”
那只盐手似乎感知到了活人的气息,扒拉的动作变得更加急切、更加用力,门帘的缝隙正在被它一点一点地……强行撑开!
嘶啦——
三人朝门口看去,门帘被扯下一边,摇摇欲坠挂在门上。
黑压压灰扑扑的盐手争先恐后爬进来。
顾芥掏出一把折叠刀,弹开。
白究瞥见了,“顾教授怎么随手带这么危险的东西?”
顾芥白了他一眼:“我还有铁锹和凿子。”
“分我一个。”
顾今:“在车上。”
白究:“……”
央金仰头看他们,抽噎着说:“奶奶说,待……待着,别动。”
毡房内,死寂被恐惧和那令人作呕的“咯吱”声填满。外面,是无数怪异风声和爬行声组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合奏。冰冷的盐水气息,如同死亡的触手,蛮横缠绕上来。
白究的目光,从那只盐手,缓缓移向火塘边依旧静坐如磐石的老妪。老人的背影在余烬的微光中,显得无比神秘而沉重。
他垂在身侧的手在昏暗的塘火阴影中悄悄展开,聚出一团白莹莹的光。
下一秒,沿着毡房一圈的盐水悄然无息地冻结,盐手一半身子卡在冰中,在上面的另一半张牙舞爪地挣扎着。
老人终于站起身,步履蹒跚地端着火盆沿毡房内壁走,边走边撒火盆里的灰。
撒完后她放下火盆,拿起一根细木棍伸进火塘点燃,然后又引燃地上的灰。
撒了灰烬的地方燃起一簇簇小火苗,什么都没有的部分是红色的火苗,沾了盐冰的部分是蓝色的火苗。
冰被烤化,盐手纷纷耷拉下来,缓缓退出毡房,隐匿消失在黑暗中。
等一切重归寂静,火塘中噼啪燃烧声再次清晰起来。
白究目光阴沉沉地看着门帘外漆黑的夜色,眉头压得很低。
顾芥碰了碰他手臂。
“啊,”白究回神,“就是……”他拉长音,在顾芥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脸,“就是被吓到了。”
顾芥微眯起眼睛,“你要把它们抓起来烤的时候也不像被吓到了。”
说完直接擦过白究,去看央金了。
央金被吓得五魂三魄丢了一半,全身微微颤抖,呆滞地缩在奶奶怀里,像一个棉布娃娃。老人一下一下抚摸着央金的背,嘴里轻声说着什么。
顾芥蹲下身:“老人家,刚才那些东西是什么?您是不是早就知道它们会来?”
半天没回应,没有央金作中间翻译,根本无法交流。
顾芥没办法,只好先回到原先睡觉的地方。过了一会儿,白究凑过来,说:“小姑娘被吓惨了。”
“十来岁的孩子,看见那些肯定害怕。”顾芥顿了顿,说:“那些东西是冲我们来的。不,应该说是冲我来的。”
白究上眼皮一掀,眼眸黑沉沉的。但在顾芥转头看过来时,他又眉眼一弯,刚才那点暗沉一扫而空,啧了一声:“你怎么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啊?工作大包大揽揽习惯了?说不定就是偶然事件,正巧让我们遇见了。你看老人家不慌不忙行云流水一套动作下来,那些东西就退干净了,一看就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事了。这些东西可能是我们就是霉运上身撞见了。”
顾芥:“但——”
他卡了一下,白究说的不全无道理,但他太知道自己了。
“要说霉运上身也是上我的身,你们最多是被我连累的。”
白究:“就当是被你连累的,那顾教授,能不能赔我点精神损失费?”
顾芥毫不迟疑:“不能。”
他说完思绪又飘到其他地方去,沉默了一会儿,有点犹疑:“感觉这一路上遇到的已经脱出自然科学范畴了,有点像……”
白究突然神色紧绷:“像什么?”
“不知道。”
白究又放松下来。
两人又坐了半个小时,央金蜷缩在老人腿旁,像是睡着了。顾芥盯着一老一小两个孱弱的身影,突然说:“我们走吧。”
白究懵了两秒,指了指外面:“可天还没亮。”
“我怕留在这里还会引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白究朝祖孙俩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你还是怕连累她们。”他又换上一副没皮没脸的模样:“那你让我跟你一起走,怎么就不怕连累我?”
顾芥收拾好背包,站起身,声音从白究头顶传来:“你可以选择不走。”
这和白究想听的答案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叹了口气。叹完气伸出手想让顾芥拉自己一把,但顾芥压根没低头看,他只好自己两只手拍了个掌,腿发力站起来。
顾芥走到老人面前,央金睡得不安稳,脸色苍白,只有颧骨处泛着点粉。顾芥蹲下来,说:“老人家,我们走了,谢谢您今晚收留我们。”
他知道老人听不懂,加了点手势,也不知道对方看懂没有。
他道完别正准备走,老人突然出声。
顾芥停下,看着老人从火塘里捡起一块不平整的石头,在矮桌上写字。
焦黑色的划痕在褐色的木桌上并不是很明显,顾芥不知道这串字符是什么意思,但隐约觉得这很重要。
老人写完字把石头重新放回火塘,一只手搭在央金身上,低着头,再也没有看过顾芥一眼。
顾芥看着字符,手指在腿侧画了一遍,然后收回目光:“谢谢您。”
两人迈出毡房,顾芥又折回去,在央金身上放了一个一指长的木制平安符。
平安符是来青海前林确塞的,以前每次出远门江水瑶会给队伍里每个人塞平安符,这次顾芥走时江水瑶不在,就换林确塞了。
冬天的破晓来得迟,两人在荒原上走了三个多小时,才迎来第一缕晨曦。
白究:“天要亮了。”
顾芥:“嗯。白天路会好走一点,如果——”
话音戛然而止,左脚像是绑了块铁一样重得抬不起来,顾芥低头察看的同时迅速弹开折叠刀。
——又是那些东西,竟然追了这么远。
电光火石间,顾芥俯身,泛着寒光的刀身穿透盐晶手插进冻僵的土地。
但盐晶手虽然有实体,刀插进去却像插进了水里,五指依旧死死拽着顾芥脚踝。
僵持不下之际,顾芥感觉一股霸道的力量抓住自己手臂,紧接着整个人都被往后拽了好几步。
“这些破东西有完没完!”白究等顾芥站稳,直接上手一把抓起依旧赖在顾芥脚上的盐手,唰一下甩回去,将后面跟上来的盐手推后好几厘米。
顾芥看着地上被砸出的小坑,表情复杂。
白究后知后觉,干笑两声:“我……气力还挺大……”
灰白色一大片盐手被骤然惹怒,像几百年没吃饭的恶鬼一样,黏黏腻腻扑上来。
白究眼底浮上一抹凶狠,暴躁和戾气呼之欲出。
“白究!”
白究转头,眼里又恢复一片清明。
顾芥抬起手臂,眼神示意白究松手。白究这才意识到之前抓着顾芥一直没松开,刚才没注意,劲儿可能使大了。
白究立马松手,抱歉地扯扯嘴角。
然而下一秒,白究余光一瞥,盐手大军近在咫尺,于是重新抓起顾芥手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