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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占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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毡房内光线昏蒙,中央的火塘里,几块牛粪饼正静默燃烧,跳跃着幽红的光。
那光芒时明时暗,悄悄舔舐着上方熏得黢黑的铜壶壶底,也映亮了火塘边端坐的一位老人。
她的身形瘦小,裹在厚重的、颜色已褪得模糊的藏袍里,仿佛时光本身凝固于此。
她看向来人,说了句什么。
两人转头相视,表示自己也听不懂。
小姑娘拿了两个垫子放在火塘旁,“你们坐这儿。”
等两人坐下,她拿起地毡上的铜壶,往两只古旧的彩绘木碗里倒酥油茶。
热气无声氤氲升腾,两人接过碗道谢。
“我奶奶说,”小女孩抬头,给他们解释老人刚才说的话:“你们不该来这儿。”
白究:“我们也不想来啊,这不遇上——”他不知道这算什么气象灾害,脑子里闪现林确之前说的那个名词:“遇上白毛风了么。”
女孩狐疑地看了一眼白究,但什么都没说,只是从一个木柜里拿出风干牛肉给他们吃。
“我叫央金。”女孩胆子大了点,主动说道:“这里入冬了之后不好出去,也很少有外人会来。”
白究:“那我们怎么才能出去?”
央金摇摇头:“没有车和当地人指路,你们出不去的。”
“你们一整个冬天都生活在这里?”
“嗯。开春后就会去下一片草场。”
白究和央金说话的功夫,顾芥暗暗观察了一下周围。
毡房四壁围得很厚实,被烟火熏得发暗发亮的毛毡上,悬挂着日用的铜勺、木碗,角落里堆着羊毛卷和几个鼓胀的牛皮口袋。穹顶的毛毡缝隙里,卡着几张黄金色的纸。
——很普通的陈设布置,但顾芥总觉得不对劲。
“你刚刚说你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央金和白究聊了几句,没了刚开始的拘谨,就问白究一些问题。
顾芥插入,说:“一种像沙暴,但又掺杂雪和冰雹的风,影响面积很大,来势迅猛,风起时整个天空都是灰白色。你们这里经常会有这种风吗?”
央金听完直摇头,“我没见过这种风。”
她用藏语给老人说了一遍。
老人微微抬起头,沧桑混浊的眼睛里出现一丝波动。
她说了一个词。
“沙风。”央金翻译道。
“沙风起,墟门现。”央金说完以和白究顾芥同样疑惑的神情看向老人。
老人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而是拿出一团毛线。
她一双枯瘦的手暴露在跳动的火光里,皮肤粗糙皴裂如同风化的岩石,指关节却异常灵活地捻动着细羊毛,灵巧地将它们搓成结实的长线。
她将长线一端绕成一个活结圆圈,目光在白究和顾芥之前逡巡一圈,最后落到顾芥身上。
顾芥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老人的指示伸出手,看着线圈绕到自己手腕上。
老人一手捻着毛线另一端,另一只手缓缓转着转经筒,嘴里低声吟诵着古老神秘的经文。
诵完后,她将毛线从顾芥手腕上取下来,将那个圆圈用火烧断,浸进蜡里。
接着,她从布袋里拿出一把海螺状的东西,撒到毯子上。
央金指着晶莹透亮、羊脂玉般的海螺说:“这是秀兹,奶奶要为你占卜。”
顾芥神色微动。
火光在他低垂的眼睑上投下颤动的光影。
白究盯着顾芥,数光影中投下了多少根睫毛。
老人将蜡中的毛线圈取出来,铺到毯子上,绕着毛线圈调整秀兹的位置。
等调整完,所有秀兹摆出一个很奇怪、看着毫无章法的图案。
央金将她奶奶的话翻译给他们听:“你要去的地方是你的命定劫数,有人会为此丧命,但不一定是你自己。”
停顿了一会,又说:“你的因果都出在你自己身上。”
顾芥敛眉静默了片刻,直身坐好,“老人家,这劫数有办法化解吗?”
白究有些诧异,往顾芥身边挪了挪,贴近他耳边悄声说:“你信这个?”
顾芥没回答,只是执着地看着老人。
央金学着她奶奶的语气,重复最后那句话:“你的因果都出在你自己身上。”
顾芥手无意识攥住坐垫边上的流苏,反复咀嚼这句话,却依旧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看向老人,对方没有丝毫要解答的意思。
他只好放弃,无声地叹了口气:“谢谢您。”
“那能不能说说您之前那句‘沙风起,墟门现’是什么意思?”
老人枯瘦的手指缓缓拨动胸前悬挂的那串油润光亮的念珠,一粒,又一粒,就在顾芥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时,她开口了。
“你是有缘人。拉卜则会保佑你。”
顾芥微怔。
“我们世代相传,昆仑山巅有一处仙境。那里驻守着神使和五色鸾鸟,普通人无法进入。仙境有一道连接外界的门,每甲子出现一次,出现前会起沙风,盐湖出现异象。”
“异象?”顾芥问:“是不是湖面布满红莲?”
老人缓缓摇头:“是古城。沙风起时,盐湖会映出古城,传说那是西域通往中原的捷径。百年前有支商队进去,却只回来个疯汉子,浑身上下沾满盐巴,没多久就死了。
“你是被神使选中的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前路太过凶险,年轻人,我劝你不要往前走了。”
顾芥隐约总觉得老人还有些东西没有说,但不管怎么问,她都不开口了,一直低着头捻线。
晚上央金给顾芥和白究拿了毯子,指着帐帘一侧:“我阿爸和阿哥不在,你们睡这儿。”
帐帘一拉,隔出一小块独立的空间。白究被火塘暖得晕晕乎乎,躺下之后下意识往顾芥怀里缩。
等意识到不对劲已经迟了,白究猛地坐起,大脑到指尖一片麻木。
顾芥大概也被弄懵了,两三秒后才确认刚才发生了什么,和白究面面相觑。
“……这是你什么奇怪的癖好还是和你室友的情趣?”
白究:“我……”
“你认错人了。”顾今天丢下淡漠的一句话就转过身背对着白究。
白究猛吸一口气,欲言又止。躺下,坐起,躺下,坐起,如此反复几次,终于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顾芥的肩胛骨。
顾芥衣服穿得厚实,被戳的那处陷进去一个浅浅的小窝,然后又缓缓弹回。
火塘里暗红的炭火发出极其轻微的“噼啪”声,似有若无。
“睡不着?”
白究下意识藏起手指,“还以为你睡着了。”
顾芥转过来,“睡着了你就戳我?”
“……”
白究:“刚才……”
顾芥先一步说道:“没事,都是男的,这地方不大,挨着碰着很正常。”
不知是不是错觉,白究眼底的光倏然黯淡下去。
过了会儿,白究突然问:“你相信那个传说?”
顾芥:“那个传说神话色彩很重,仙境可能是被过度美化、寄予特殊信仰的自然景观,神使、五色鸾鸟可能是对真实存在的虚化。至于说我是被神使选中的人……”
白究等着他的下一句解读。
“就很扯。”这三个字说得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笃定。
白究笑道:“说你是被神使选中的人就不信,说你有命定劫数就信,你怎么尽捡不好的事信?”
顾芥淡然:“命定劫数如果只落在我自己头上,我也不会信的。可要是因为我,牵扯到别人……”
眼前掠过一幕幕的血光冲天和冰冷尸体,都是曾经亲近熟悉的面孔。而自己像一个戏外人,看着台上生离死别,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他闭上眼,将那些画面强行从脑海中驱赶出去,接着说:“况且,被神使选中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各种民间神话传说中,镇守福地或守护宝物的多是些凶残嗜血的灾厄之神。”
白究:“可也有祥瑞之神。”
顾芥睁开眼,定定看着穹顶,黑乎乎一片,“我一直是被厄运选中的人。”
白究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两下无声,只有风打在毡房外边,发出刀割般的声音。
白究偃旗息鼓把头埋进毯子里,过了会儿又探出来:
“顾教授,你有没有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白究往顾芥的方向蹭了蹭,距离卡得刚刚好,再多一厘米顾芥可能就要往后挪了,“外面是冷风黑夜,帘子那边是燃烧的火塘,我们俩躺在这儿,挨得这么近,像不像……”
顾芥一个翻身,离白究远了点,“像什么?像两个落魄的将死之人?”
白究:“……”
好好的氛围被顾芥两句话打散了,白究长叹一口气,再次把头埋进毯子,“怎么这么悲观呢……”
过了一会儿又说:“要死的话死一起也挺好的。”
顾芥没搭理这两句,估计睡着了。
长夜划破天际,几乎是在轻布帘子被风吹气的一瞬间,白究睁开眼睛。
火焰舔舐什么东西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异的味道——既不是纸张燃烧的焦糊味,也不是牛粪饼的烟火气,而是一种混合了冰冷金属、古老香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的味道。
白究立马摇醒顾芥,伸出食指放在嘴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
两人挪到帐帘边缘,透过一道极细的缝隙向外望去——
火塘边,老人佝偻的身影被跳跃的火光拉长,投在毡壁上,如同古老的壁画。
此刻她背对着他们的方向,正将一张张金黄色的纸投入火塘中。
顾芥一眼就认出那些金黄色的纸是之前看见卡在穹顶上的纸。
那纸张燃烧时并非寻常火焰的橙红,而是泛着一种诡异的、冰冷的幽蓝色光芒。火焰无声地吞噬着纸片,腾起的烟雾也非灰白,而是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金属粉尘的暗金色,在火塘上方盘旋不散。
眼前的景象让顾芥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