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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老槐树下的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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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漫进窗棂时,云舒正趴在书桌上打盹。《唐诗宋词选》摊开在“安史之乱”的注解页,她的指尖还停留在“红颜祸水”四个字上,像被烫着似的微微蜷起。
枕头边的手机亮着,停留在顾识宇发来的消息界面。凌晨两点她忍不住问“安史之乱的根本原因是不是杨贵妃”,他秒回了条长语音,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条理清晰地从节度使制度讲到均田制崩溃,最后轻声加了句“别想太多,早点睡”。
窗外的老槐树被风拂得沙沙响,云舒揉着发酸的脖颈坐起来,看见手腕上的银铃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昨天顾识宇送的新书压在枕头下,她摸出来翻开,发现扉页被人用铅笔淡淡画了朵小雏菊,花瓣边缘还沾着点橡皮屑,像藏着个没说出口的秘密。
“云舒!还不起来做早饭?想饿死你弟吗!”妈妈的吼声撞开房门时,云舒正往书包里塞历史课本。她慌忙应着“来了”,转身时撞见云磊举着顾识宇送的那本《唐诗宋词选》,正用铅笔在李白的画像上画胡子。
“别碰!”云舒的声音陡然拔高,冲过去抢书时,课本“啪嗒”掉在地上,顾识宇画的小雏菊被踩出个黑脚印。
“妈!姐又凶我!”云磊的哭声像针似的扎过来,妈妈拎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一眼看见地上的书,脸色瞬间沉得像积雨云,“我说你怎么非要上学?原来是为了跟野小子传情书!”
“不是的!”云舒攥着被踩脏的书,指节泛白,“这是老师让买的课本!”
“课本需要画这些乱七八糟的?”妈妈扯过书指着扉页的雏菊,“我看你就是被迷昏了头!今天必须跟我去电子厂,不然我就把这些东西全烧了!”
云磊在旁边拍着手笑:“烧了烧了!让顾识宇哥再也不敢送东西!”
云舒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疼得喘不过气。她突然想起昨晚云磊说的话——“爸跟王经理借了钱”,原来所谓的“借”,是要用她的学籍去换。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她抓起书包冲出门,身后的争吵声被风撕成碎片。
老槐树下的石凳还带着露水的凉,云舒蹲在树影里抹眼泪,课本上的脚印被泪水泡得发涨,像朵丑陋的墨花。七点的闹钟刚响,就听见自行车铃叮铃响,顾识宇穿着白衬衫从巷口骑过来,车把上挂着两个热乎的肉包,蒸汽在晨光里凝成小小的云。
“怎么蹲在这儿?”他的声音突然软下来,跳下车时裤脚沾了点草屑,“等很久了?”
云舒抬起头,看见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轻晃,眼眶突然更酸了。她把踩脏的书递过去,声音哽咽得像被砂纸磨过:“对不起……我没保护好它。”
顾识宇的指尖抚过那个黑脚印,没说话,只是从书包里掏出块橡皮,蹲下来一点点擦着污渍。他的睫毛垂着,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他手背上,把细小的绒毛都照得清清楚楚。擦了很久,墨痕淡了些,却还是留下片浅灰,像块洗不掉的疤。
“别擦了。”云舒按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人发颤,“我妈说……不让我上学了。”
顾识宇的动作猛地顿住,抬头时眼里的光暗了暗,却很快又亮起来,像被风吹燃的火星:“我去跟她说。”
“没用的。”云舒摇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他们需要我去电子厂挣钱,给云磊报奥数班。”
肉包的热气渐渐散了,顾识宇把包子塞进她手里:“先吃点东西。”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像团暖烘烘的棉絮,“我爸认识教育局的人,说不定能申请助学金。”
“可是……”
“没有可是。”他突然站起来,白衬衫在晨光里晃出干净的弧度,“你不是说想考师范大学?想站在讲台上讲历史?这些都需要上学才能实现。”
云舒咬着肉包,温热的肉馅烫得舌尖发麻,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嘴里掉,咸得发苦。她看着顾识宇把脏了的课本放进自己书包,动作轻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瓷,突然觉得那些被踩脏的字迹里,藏着比安史之乱更沉重的历史——是她被偷走的未来。
“走,先去学校。”顾识宇跨上自行车,拍了拍后座,“周老师说今天要发校服,不去领就没你的尺寸了。”
车后座的软垫还带着阳光的暖,云舒坐上去时,听见他低声说:“抓稳了。”她的指尖刚碰到他的腰,就被他反手握住,按在车座的铁架上:“这里不硌手。”
自行车穿过晨雾弥漫的巷弄,顾识宇骑得很慢,像怕颠着她。云舒把脸埋在他的后背,闻到洗衣粉混着青草的味道,突然想起昨天体检时,卢惜偷偷跟她说“顾识宇的白衬衫永远是最干净的”,那时她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却觉得,连风都在偏爱这个干净的少年。
到学校时,早读课刚开始。周老师正在发校服,看见云舒进来,推了推眼镜:“云舒来了?你的校服在桌上,我特意让后勤留了件最小码的。”
云舒刚坐下,卢惜就凑过来,手里拿着块香喷喷的烤红薯:“给你,顾栀妈妈烤的,甜得很。”她压低声音,“你眼睛怎么红红的?是不是又跟家里吵架了?”
云舒点点头,咬着烤红薯说不出话。红薯的甜混着热气漫开来,像条暖融融的小蛇,钻进心里最凉的地方。
顾识宇从前排转过身,手里拿着瓶热牛奶:“刚在食堂买的,还温着。”他的目光在她发红的眼眶上停了一瞬,又很快移开,“周老师说助学金申请表在办公室,下课我陪你去拿。”
“嗯。”云舒接过牛奶,指尖触到温热的玻璃瓶,突然觉得那些冰冷的争吵声都远了,只剩下掌心的暖。
课间去办公室拿申请表时,走廊里挤满了打闹的学生。顾识宇走在前面,替她挡开撞过来的男生,白衬衫的袖子被扯得歪了些,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回头问:“没碰到吧?”
云舒摇摇头,看见他耳后沾着点粉笔灰,像只停驻的白蝴蝶。她伸手替他拂掉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肤,像有电流窜过,两人都顿了顿,走廊里的喧闹声突然变得很远。
“谢谢。”顾识宇的声音有点发紧,率先往前走了两步,“申请表在最里面的抽屉。”
办公室里弥漫着墨水和茶叶的味道,周老师正趴在桌上改作业,看见他们进来笑了笑:“是来拿申请表的吧?云舒同学成绩这么好,不上学太可惜了。”他从抽屉里拿出表递过来,“需要盖社区的章,我已经跟居委会打过招呼了,你直接去就行。”
“谢谢周老师。”云舒接过表,指尖微微发颤。
“谢什么,”周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圈,“顾识宇同学,你多帮帮云舒,她家里情况特殊。”
“知道了老师。”顾识宇的声音很稳,云舒却看见他的耳根悄悄红了,像被晨光染过的云霞。
回教室的路上,卢惜突然从楼梯拐角跳出来,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猜你们会来办公室,特意买的!”她把一串递给云舒,挤眉弄眼地冲顾识宇笑,“顾大哥,你可得好好帮云舒姐,不然我让顾栀跟你急。”
顾识宇无奈地笑了笑,接过糖葫芦却没吃,转手递给云舒:“你不是爱吃酸的?”
云舒的脸微微发烫,刚想接,就看见卢惜冲她眨眼睛,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她咬了口糖葫芦,山楂的酸混着糖衣的甜在舌尖炸开,像顾识宇握过牛奶瓶的掌心,凉丝丝的,却暖得人心头发颤。
中午去食堂打饭,顾识宇非要抢着替云舒刷卡。窗口的阿姨笑着说:“小顾又给女朋友打饭啊?”云舒的脸瞬间红透,顾识宇却没否认,只是把餐盘往她面前推了推:“多吃点排骨,补补。”
卢惜坐在对面,用筷子敲着餐盘笑:“阿姨,他们还不是那种关系呢!”
“是吗?”阿姨笑得更欢了,往顾识宇的餐盘里多舀了两勺番茄炒蛋,“那可得抓紧点,这么好的姑娘可别被人抢跑了。”
云舒埋着头扒饭,感觉自己的耳朵比番茄炒蛋还红。顾识宇却吃得泰然自若,还把自己餐盘里的鸡蛋夹给她:“你不是爱吃这个?”
下午的历史课,周老师让大家分组讨论“安史之乱的影响”。云舒和顾识宇被分到一组,卢惜非要挤过来当旁听生。三人围在教室后排的角落,云舒拿着课本念:“藩镇割据加剧,中央集权被削弱……”
“还有经济重心南移。”顾识宇突然说,指尖点在课本的地图上,“你看这里,战乱主要在北方,大量人口南迁,带动了南方的发展。”
他的指尖离她的手背只有半寸,云舒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空气漫过来,像杯温水慢慢漾开。卢惜在旁边捂着嘴笑,用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两个挨在一起的小人,一个扎马尾,一个穿白衬衫,旁边还画了颗歪歪扭扭的爱心。
放学时,顾识宇推着自行车送云舒去居委会盖章。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交缠的丝带。路过电子厂时,云舒看见王经理站在门口抽烟,目光像钩子似的刮过她的校服,吓得她往顾识宇身边靠了靠。
“别怕。”他伸手护了她一下,声音很轻,“有我在。”
居委会的张阿姨是个和蔼的老太太,看见云舒就笑了:“是顾书记家的小子吧?早上你爸刚给我打过电话。”她接过申请表盖了章,又从抽屉里拿出个苹果塞给云舒,“好孩子,别跟家里置气,读书是正经事。”
走出居委会时,暮色已经漫了上来。顾识宇突然从书包里拿出个东西,塞进云舒手里:“这个给你。”是个小小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只抱着书本的兔子,和卢惜那个玩偶很像。
“这是……”
“我以前的错题本,”他的耳朵红了,“里面记了些历史知识点,可能对你有用。”
云舒翻开笔记本,发现里面除了工整的笔记,还夹着张照片——是去年物理竞赛的合影,顾识宇站在最中间,白衬衫的领口系得笔直,手里举着奖杯,笑得像颗刚剥开的橘子糖。
“你笑什么?”他突然问,声音里带着点紧张。
“没什么。”云舒合上笔记本,指尖摩挲着封面上的兔子,“谢谢你,顾识宇。”
“叫我识宇吧。”他的声音很轻,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我爸妈都这么叫我。”
“识宇。”云舒念出这两个字时,感觉舌尖都在发烫。晚风掀起她的校服裙摆,像只白色的蝶,手腕上的银铃轻轻晃着,叮铃叮铃的,像在替她重复这个名字。
走到巷口的老槐树下,顾识宇突然停住脚步:“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铃铛很好听。”
云舒的心跳漏了一拍,刚想说话,就看见云磊举着篮球从巷子里跑出来,看见他们就喊:“姐!爸说你要是敢去学校,就把你的书全扔了!”
顾识宇的脸色沉了沉,往前走了两步:“云磊,说话注意点。”
“我就说!”云磊把篮球往地上一砸,“我爸说了,你就是个多管闲事的野小子!”
“云磊!”云舒厉声呵斥,却被顾识宇按住肩膀。他蹲下来,平视着云磊的眼睛:“你姐姐想上学,不是坏事。你要是真为她好,就该支持她,而不是欺负她。”
云磊被他看得有点发怵,嘟囔着“谁欺负她了”,转身跑回了家。顾识宇站起来,拍了拍云舒的书包:“别担心,有我在。”
月光爬上老槐树的枝桠时,云舒站在窗前,看着顾识宇的自行车消失在巷口。她翻开那个兔子笔记本,发现最后一页被人用红笔写了行字:“长风破浪会有时,我陪你挂云帆。”
手腕上的银铃突然轻轻晃了一下,叮铃一声,像在回应某个未说出口的约定。云舒摸了摸那行字,突然觉得这个夜晚没那么冷了,连月光都带着点甜,像顾识宇递过来的那颗糖葫芦,酸里裹着暖,暖里藏着光。
她拿出手机,给顾识宇发了条消息:“识宇,谢谢你。明天见。”
很快收到回复,只有两个字:“晚安。”
云舒看着屏幕上的字,突然笑了,像尝到了藏在糖衣里的甜。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在替她数着,离明天的约定还有多久。